作者:伊人睽睽
他心中其实就是这样想。
他隐约记得昨夜断断续续几个场景,一个分外明晰的场景,是他想碰一碰玉纤阿,他只是想亲一下她,她却拼命躲着。昨夜他脑子不太清醒想得不明白,今日想来,范翕心里却顿了再顿。
一个女子百般不肯让那郎君挨身……除了她根本不喜他,只是与他虚与委蛇,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么?
她恐是担心她在撞破他秘密后被他杀了,才不得不委身于他……不!她甚至都没有委身于他过!
范翕心里扭曲万分,恨不得立即去质问她——
她到底是如何想他的?
范翕吐口气,压下心中郁结。慢慢说道:“玉女不傻,她当亲自向我解释道歉,且等等吧。”
——
但范翕却好几日未曾见到玉纤阿。
他心里隐着怒意。因他觉得似乎他不去寻她,她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明明之前总是能遇到,为何现在总是遇不到?明明是她伤了他,为何他不去找她,她就不知主动来道歉?
她在玩他么?
泉安贴身伺候范翕,公子翕连续几日,不断出神,又时而揉自己的后颈。他跟随公子行于宫道上,看到宫女过来,公子便会不自禁地望去一眼,再不露痕迹地移开目光。与诸位大臣谈政事时,几位臣子都看出公子翕的不在状态。
泉安心里发寒,想莫非公子真的喜爱那位玉女?
公子竟会因为一个女郎而恍惚!
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而已!
仆从之职,便是事事为主君着想筹谋。公子等不到那位玉女的道歉,心情一日日低落,泉安看着难受,便自己主动去找玉女。泉安寻到玉纤阿时,乃是趁着宫中一个筵席之机。当夜风凉,泉安给织室女官递了银钱后,在织室大院的水池边见到蹲在水边浣纱的玉纤阿。
空寂一院落,捣衣声笃笃,众位宫女都在水边浣纱。泉安立在她们身后,见月色濛濛,照于玉纤阿身上。那么多的宫女,他竟只看到她一人。见玉女侧脸温秀,睫毛于眼下遮出一道浓影。泉安看得心中一派惊艳,想难怪公子会为此女这么为难。有美若此……此女还不独独有美色。
泉安立于玉纤阿身后,咳嗽一声:“玉女,我有事与你说。”
玉纤阿惊讶起身,她不安地将手藏于裙后,看到周围浣纱的宫女都若有若无地看来。她明明认得泉安,但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泉安。
泉安面皮抽搐,想此番好演技,他只在公子身上看到过。
幸好那在监督众女劳作的女官看到玉纤阿的不安,女官立在庭前淡淡说道:“既有主君有事吩咐玉女,玉女你便去歇一刻吧。”
玉女跟随泉安出了院子,站到僻静墙角下。泉安还没如何,就见方才还装不认识他的玉纤阿,此时恭恭敬敬地欠身向他致歉:“我身份卑微,方才实在不敢与郎君相认,怕折辱了郎君。”
她美目抬起,妙盈盈而望。
泉安被她看得脸红了。
他尴尬道:“无事,无事。我只是替公子来的……玉女,你那晚用棍子敲了公子吧?你伤了我们公子,竟不来道歉?难道还等着公子主动寻你么?”
玉纤阿心跳快些。想公子翕不是醉了么,怎么知道是自己打的?她又心想我不主动寻人是觉得你家公子不好惹,想两人关系冷淡冷淡而已。你家公子都不急,你着什么急。分明多事。
玉纤阿不承认自己打了公子翕,说泉安冤枉自己。她面上带着柔柔笑:“我事务繁忙,郎君你也见到了。且公子位高,见公子一面太难,我并无那样本事。我虽爱慕公子,但若不当心些被人发现,少不得我被人盖上‘私通’罪名。公子却是没有这样的烦恼的。”
泉安本就没有她打了公子的证据,直接被她绕晕了:“……”
他看玉纤阿洋洋洒洒,轻而易举就说出一堆她没法见公子翕的理由。
玉纤阿解释完了,再次抱歉一笑,转身便欲离开。泉安更加为范翕不平,厉声:“玉女,你这般无情,莫非是玩弄公子么?我家公子对你上心,他连喝醉酒都主动寻你。这般爱你,你竟这样薄情寡义,在他喝醉时打他还不道歉?”
玉纤阿微侧头,再次说自己没打人。她不能承认,因她不希望奚礼寻她被人知道。
且看泉安表现,泉安根本没有证据。美人思索一下,轻轻笑道:“不寻公子,并非我无情,我是身不由己。且我与郎君说句私心贴己话,难道旁的男子对我好些,我定要千百倍地报答回去么?旁人爱我慕我,若不得我心,与我何干?我可有强迫旁人如何待我么?辱我骂我时我无话可说,爱我恋我时,我便要为此心动折服,以身相许?”
“你我同为仆,当知我之卑,有口难言。既是位高者与我相处,便当有此认知。”
泉安被她口才辩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强声:“我们公子是第一次喜爱一个女郎……”
玉纤阿笑:“我感恩戴德,可否?他第一次喜爱谁,那是他的事。这只能说明我得人喜爱,魅力些许有些大。但我何其无辜,需要对他诚惶诚恐呢?”
玉纤阿柔声:“郎君,男女感情之事你来我往,本就如此,你莫再操心我与你家公子之事了。”
泉安:“……”
他完全被玉女说服了,他近乎憋屈地看着她离开,背影婀娜。
——
泉安失魂落魄地回去屋舍,公子正迎世子奚礼进舍谈事。奚礼负手入舍内,范翕含笑相随。但范翕脚步落后几步,瞥一眼泉安。他问泉安:“你得到什么答案了?”
泉安:“……”
他愕然仰头,与范翕对视几眼。
他立即明白范翕知道他去哪里了。
泉安面色当即羞愧:“……我说不过她……”
范翕哼一声,在他肩上重拍一下,掩住怒意:“废物。”
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要他何用!
难道还需自己亲自找玉女?明明是她错!若是他服软,成何体统!
第30章 三更
殿堂烧香, 东西两翼烧着儿臂巨灯。地铺绒毯, 几案窗架上, 古锦斑斓。隔着窗, 竹影萧疏侍女们将湘妃竹帘放下, 便悄然退下, 将屋舍中聊天的地段留给两位公子。
奚礼跪坐于一张青玉案后,见旁侧窗上照着灯烛黄光, 光照着对面范翕低垂的面容。范翕浓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阴影,而其下,修鼻朱唇,范翕相貌极为端正。远比奚礼认识的所有周王朝公子都要端正。
想来, 这应当是遗传自他的母亲,那位奚礼从未见过的、至今仍被囚在丹凤台中不得下山的“虞夫人”。
许是遗传自虞夫人,范翕不像旁的公子那样吃穿用度奢华无比,相反,他只喝清茶, 吃素不食荤,常服多是旧衣, 连宫苑布置都分外简单。没有夜明珠, 没有白玉壁。几分清苦下,范翕亲自为奚礼倒茶,让奚礼受用十分。
不太好看的脸色也缓了缓。
奚礼问:“听说你前几日病了?”
范翕略微停顿一下, 才答:“是, 不得已爽了与你的约。好在现在已经好了, 劳殿下记挂了。”
奚礼淡淡点了点头,他不爱与人寒暄,更喜直接进入主题。喝了一杯范翕倒下的茶,奚礼就点明了他的目的:“你指出吴宫多处违制,不禀告周天子,而是与我私下说。你可是有何目的?”
范翕温和地笑了笑。
他说:“我只是不愿见天下动干戈,不愿罪因你我而起。吴国确实有违制,但我亦能理解。周王朝地域广阔,古来中原地区比南蛮之地更得天子重视。天子虽封吴国为诸侯国,却只享受吴国的侍奉,对吴国的需求不理不睬。时日久了,吴国王侯心有怨言,在所难免。是以吴国自治,稍微违制一些,并非什么大事。”
奚礼的脸色更好了些:范翕说话确实说到了他心里去。
周天子他一直视长江以南地区为南蛮之地,既是南蛮,又何必享受其侍奉?既许其自治,又何必插手插脚?
然范翕又不好意思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我也帮吴国在几位大臣面前说话,但我地位不够,几位大臣并不听我的。然天下无人不爱利,大臣们也并非尽是愿意打仗之人。我想吴国若是愿意让出一些利,诸位臣公便不至于向天子多舌了。”
奚礼沉默半晌。
他问:“是你要利,还是周王朝的臣公们要利?”
范翕眼皮轻轻掀了下,他反问:“殿下问这么多,于你并非什么好事呀。问这般清楚做什么?”
奚礼唇紧了紧,沉默着,他与范翕对视。
他意识到范翕仅是脾气好,不代表他不是政客。政客只看重利,哪管其他的事务。是,奚礼确实不该多问。最简单的方式,是他给了范翕范翕想要的。至于范翕怎么和那些臣子交代,范翕怎么和那些臣子分摊功利,奚礼知道的越少,于自己越安全。
奚礼慢慢说道:“我只怕你不能做主此事,与我说也是白说,还让我白费功夫。”
范翕道:“我母亲曾是姑苏人士。”
奚礼讶然看他,显然并不知道。
范翕心中讽笑,想自己可真是政客。他才知道自己母亲也许是姑苏人士,就拿来利用了。他对奚礼说:“我母亲是姑苏人士,这才是我一定要代天子巡天下,要来吴国的缘故。这里曾是我母亲的故乡,谁会愿意自己母亲的故乡血流成河呢?我既然答应帮你与大臣们周旋,我便自有我的主意,便自会确保此事不会多生事端。”
奚礼默然片刻,问:“那你要什么?”
范翕微笑垂眸:“我要黄金千两,军队万人,刀枪一万,矛盾两万,宝马五千。”
奚礼立刻:“你要这些做什么?!”
他紧盯着范翕:“你不是才说你不愿动武力么?你要这些东西,岂不是要打仗?”
范翕无奈笑道:“这些都是分给诸位大臣的。我拿不了多少。何况我即将封王,我父王厌我,恐不会给我什么好词。而太子兄长一举一动又牵扯太多,他没法给我太多帮助。我总要能够自保呀。”
他虚虚实实,说话半真半假。奚礼不见得信他,却也没再多说。
只沉默一会儿道:“你要的太多了。吴国给不出那么多。”
范翕:“无妨,并非立时便要,我会给殿下准备时间的。”
——
范翕和奚礼商谈的事自然不会一朝一夕便能谈好,两人就此事讨论了许多日。有时是范翕去奚礼宫舍,有时是奚礼来见范翕。为了避免涉水太深,奚礼只与范翕谈,并不见周王朝那些臣子。这种方式,给了范翕很多可以操控的机会和范围,范翕和奚礼都心知肚明。
政事顺利,情场失意。
范翕已许久没见玉纤阿了。
越久不见,他心思便越淡。玉女在他脑海中萦绕不退的一颦一笑之美好形象越来越淡,涌上而来的,是滔天迁怒意。
她见过他杀人,见过他酒后失态,还拿棍子敲晕过他!她更是不道歉,不找他!
这样的女子,存在着对他就是威胁。他当日猪油蒙了心,怎么会觉得她面善可亲,对她难忘无比?
范翕从情情爱爱中抽身而出,偶尔想起来,也会心中一惊,觉得自己以前是否被狐媚魅惑了——不过一个美人而已,他是多没见识,竟被她牵制住,束手束脚?
不过一小女子,不在意时根本不会如何。
范翕让侍女收起了玉纤阿曾留在这里的明月珰,眼不见为净,他想待自己彻底不在意那小女子了,便让成渝去杀了玉女。彻底将此女解决掉,他才可放心离开吴宫。吴宫已是他巡游的最后一国,离开此地,他便可以回周都洛地了。
然有时候便是很奇怪,范翕已打算放下玉纤阿,已觉得她没什么时,不经意的,便再一次见到了她。
那日清晨,范翕从朝会上退下,得吴王召其问话,他换了身禅衣,便前往后宫。公子步行而走,泉安等人跟随在后。到一狭窄甬道间,一列绿衣宫女缓缓从另一拐角行来。自范翕说过吴宫宫女衣饰违制后,吴宫就将宫女的衣饰换了。此时一列宫女行来,范翕本不在意,但那列宫女手捧方盘,他不禁好奇多望了一眼。
便见为首的宫女,带领众女停下脚步,众女低着头向侧方宫墙角退,她们欠着身,将宫道让给公子翕。
范翕眼皮轻轻扎了一般,看向那为首宫女。
范翕脚步停在她面前。
玉纤阿低垂着眼,恭敬无比。她捧着方盘,盘上整齐叠着白色的罗绮绸缎。绸缎色泽明亮,衬着她托盘的玉手修长纤细,莹润剔透。
范翕看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停了一息,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范翕心里讶,想她站在首列,莫非她已经是织室的头等宫女了?她可真厉害。范翕瞥一眼,克制住自己收回目光。郎君抬步便行,并不搭理那宫女。而他身后的泉安松了口气,唯恐公子方才主动开口,输给那玉女一筹。
郎君衣袍从眼前掠过,玉纤阿抿了抿唇,带领宫女们抬步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