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略 第58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古代言情

  他在棂子上敲,在门框上敲,在裙板上敲,一声声敲在她心上似的。素以坐在一片黑暗里,窗口泄进来的一点微光照在镜子上,她看见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什么叫爱恨交织?大概这就是了。她折磨他也折磨自己,就是那种恨得牙根痒痒,越痛越解气的感觉。她不能叫他好过,她这阵子受到的委屈也要让他尝尝。

  皇帝敲门敲得很耐心,笃笃声不绝于耳,“我知道你没睡,你也别担心伺候不了我,我不用你伺候,我能料理好自己。你开开门,难道不想我么?我可天天念着你呢,快叫我看看你……素以,别使性子,听话。”

  他还嫌她使性子?把她搁在庆寿堂不闻不问,且不说她怀着身子,为什么病了都不来瞧一眼?她不是那种非要爷们儿常伴左右的人,可那么些天,说人在江南倒罢了,明明离得很,走两步就能够着的,一点儿音讯都没有算怎么回事?没错儿,她在庆寿堂锦衣玉食有人伺候,但那种时不时冒出来的被丢弃的感觉,真拿什么都填补不回来了。

  他不停的敲门,敲得人无比烦躁。她努力克制着,捂起耳朵伏在梳妆台上,可惜不能阻隔,心跳的声音伴着嗡嗡的血潮,愈发催生出她的反感。想他的时候他不在,现在她不需要他了又来纠缠。她不想见他,也害怕见他。她枕在臂弯上,眼泪打湿了中衣的衣袖。她该怎么好呢?爱情惹不起,这场男女间的博弈,陷得深的人注定被动。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自持很冷静,其实她的那点信心都源于确定他爱她。现在渺渺茫茫看不清了,她慌了神,觉得一下子失去那么多。尊严像泼在地上的水,再也拾掳不起来了。

  皇帝的敲门声渐急,用的力也更大了,把屋子都敲得隆隆作响。他耐着性子耗了半天,她完全不为所动,他真有些生气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怀了孕就变得这么奇怪,到底为什么?她在御前做过女官,他忙起来日夜颠倒她也见到过,那时还能听到一句暖心窝子的话,现在怎么不能理解他呢?他是皇帝,为国家大事操劳是他肩上卸不下来的担子。他没有皇父的福气,有老庄亲王这样的兄弟扶持着。太上皇十三个儿子十个不成器,不是走鸡斗狗就是种花看女人,剩下一个老十三是好苗子,但是年纪毕竟太小,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做阿哥时是办事阿哥,做皇帝还是个办事皇帝,她也不是今天才认识他的,怪他冷落她他可以赔罪,这样闭门不见是什么意思?

  “素以,你开开门,有话当着面说,藏头露尾不是个英雄。”他气极了,高声道,“你只当一扇门板能拦得住我?你再不开门,我可要踢门进来了。”

  素以听了发毛,哽着气道,“你踢,踢在我肚子上才好呢!”

  她回敬他这么一句,顿时让他偃旗息鼓了。她善于拿捏他的痛处,穴位上轻轻一点就正中他的命门。他束手无策,靠着墙根低语,“你要我怎么样?这几天我忙得脚不着地,顾念不上委实疏忽了你。我对不起你,让你大着肚子孤零零的,是我没想周全。早知道把你接进养心殿多好,我又瞻前顾后怕你太劳累,横竖左右都不是。你别这样,有什么不舒心的和我说,你想什么要什么也和我说。求你别和自己过不去,你肚子里还有孩子,气坏了你们母子我也没法活了。”

  素以又红了眼眶,他说得好听,大概一切都是为了阿哥。皇后打孩子的主意他不知道么?他说了什么?也是,祖宗家法不能荒废,他这么清正的人,容不得在史书上留下半点诟病。这些她都明白,即便心里不舍也愿意谅解。佳偶之时以心换心,待得成了怨偶,那就处处要费神挑眼了。

  实在是乏累得厉害,她扶额平了平心气儿。自己是急性子,其实很想一股脑儿倒出来,可急火攻心太伤身,况且扯嗓子一通翻扯不解气,也太便宜他了。她长长一叹,缓声道,“主子,奴才今儿确实乏了,也没想好拿什么脸子面对您。万一三句话不对闹起来,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您先回去,有什么事儿咱们以后再说,成不成?”

  “你这是唱哪出?”皇帝真急了眼,“就是死也让人死个明白,你这么躲着不见是长远的方儿?开门,听见没有?”

  素以也恼了,摸到梳妆台上的象牙如意就朝门砸过去,咚的一声响,牙雕落在地上顿时断成了两截。

  她不说话,门外也缄默下来。这时候的煎熬是最难忍受的,她咬唇止住哭,细听外面的动静,悄然无声,大概他也被唬住了吧!她扶着椅背想起身,却发现腿弯子没了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你真叫我难堪,素以。”隔了半晌皇帝才道,“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谁知都是无用功。我这辈子除了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过去二十八年白活了,所以做得不够尽善尽美,哪里不好你指出来,我一样一样的改还不成么?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吸口气,觉得心肺一寸寸冷下来,“我知道你恨我困住你,让你这么勉为其难,是我太自私了,我也后悔。早知道给不了你要的日子,我就不该耽误你……你见我一面,有什么气冲我撒,千万别憋坏了自己。”

  他在门前站着,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明间里高燃的羊油蜡哔啵作响,照亮他肩头的团龙绣花,照不亮他心底枯败的一隅。他把手撑在门上,恍惚以为她来拔门栓了,再用力推推,纹丝不动,不由无限惆怅,原来只是他的错觉。他感到心力交瘁,昨夜折子批到三更鼓响,稍合了一会儿眼天光就放亮了,论乏累,谁能比他更甚?他抬手想再拍,举了一半又放下了。步步锦槅心上了大红漆,菱花边沿上描金,一圈一圈让人眼花缭乱。他垂下双手呆呆站了一阵,也不知怎么,他说,“今儿不见,明儿也不见了吗?我等你半柱香,你开门,咱们什么都好商量。要是不开……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听面传出呜咽的哭声,她说,“你想知道原因去问长满寿,叫他一五一十的告诉你。我进宫四个月,经历的事儿比过去七年都多。我心里有你,遇上点沟坎能忍得。你兴头过了撒手,我认了命守着空院子也能忍得,可你不能叫我吃哑巴亏……你走,我同你无话可说。赶紧的走,我恼起来砸东西,砸完了我瞧了要心疼的。所以你快走,别撺掇我糟蹋摆设!”

  她呜哩呜哩说了一通,语速又快,皇帝隔着门没听出头绪来。再要问她,寝宫里又是一片死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回音了。

  他满脸凄苦,垮肩站着像失了线的偶人。皇帝又怎么样,在她这里照样不受待见。她赶他走,只差没让他滚了,这是多大的怨恨?他脑仁儿痛得刀绞一样,抬手摸摸竟都是虚汗。踉跄退后一步,随侍的太监上来扶他,被他回手叫退了。自己转身往外走,迈出门槛,空气里的一点微凉迎面扑来,把先头那些酒劲冲淡了,心思也渐渐清明起来。

  廊庑下跪了一地的人,长满寿迎上来给他披斗篷,轻声道,“主子息怒,礼主儿心里有委屈,先前在老虎洞那儿都和奴才说了。您瞧她这会儿道乏,谁劝也没用。奴才先伺候您回养心殿,您今儿偏劳,先适适意意歇着,容奴才慢慢向您回禀。”

  皇帝回头看了眼,南窗里面黑洞洞的,滴水下的西瓜灯摇曳着,照亮玻璃后面随窗挂的山水帘子。看来是有内情的,但是怎么不同他说呢?因为怨他,再不愿意和他说话了吗?原本最亲密的人,到最后闹得这样生疏……

  他上了九龙舆,说不出的懊丧难以排解,进了养心门还是昏沉沉的。他这个寿星翁,撂下一摊子宾客自己躲起来避世,说来真有些礼数不周。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进门站在殿中央,荣寿弓着身腰上来替他解氅衣。这奴才先头往自己脸上招呼过,两颊有些肿,加上一双水泡眼,看着脸架子有些变形。

  长满寿在一旁侍立,觑一眼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卷着袖子坐到案后,面前一盏奶茶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捏了捏眉心,倚着围子道,“说吧。”

  荣寿一惊,也不知道皇帝是对谁说话。想起先头慧秀回来讨主意,料着万岁爷是知道了什么,恐怕要现开发了。他咽了口唾沫,一头是实情,一头又忌讳罪名不大压不住皇后,如果两头得罪,那日子更不好受。兜兜转转的计较,越计较越心惊。瞧长满寿耷拉着眼皮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己真得好好琢磨怎么应付了。

  正打算来个装聋作哑,二总管不紧不慢接了口,“回万岁爷的话,礼主子今天这通发作,原不是没有道理的。刚才坤宁宫外她打发人传奴才,还没开口,就哭得止都止不住。万岁爷啊,奴才看了都揪心,好好的主儿,还大着肚子,您瞧……”

  皇帝急起来,他话说半截叫他大为恼火。往扶手上一拍,寒声道,“你再卖关子,朕叫人拉你出去点天灯!还不一气儿说完?”

  “嗻。”长满寿口气是戚戚焉,眼神满不是这么回事。得意的乜斜了大总管一下子,这小子像霜打了似的,快蔫儿了。他心里痛快,模样却十足苦大仇深,哀着嗓子道,“是这么回事,您忙政务,小主儿天天记挂着您,知道您爱吃小饺儿,上回特地命小厨房做了,冒着雨送到养心殿来。可那回不凑巧得很,荣大总管把她拦在抱厦里不叫进殿,后来慧秀出来,说您歇着午觉……小主儿想了,您辛苦,见不着就见不着吧!打算回去了,谁知道里头小太监说您正找慧秀呢,小主儿一听就难受了,您醒着不见她,叫她怎么想?”他嘬嘴咋舌,“这是一宗。第二宗,小主儿前几天病得厉害,连着发烧,把人都烧糊涂了。小主跟前宫女怕阿哥爷出事儿,过乾清宫来求鸿雁儿传话,说主子这么些天的没一点儿消息,兴许是忙忘了也不打紧。可这回小主儿病得危及,何况肚子里还有龙种,好歹求您过去瞧一瞧。结果等了您三天,没见您露面,这下伤透小主心了,在庆寿堂哭得泪人儿也似。要说多大的事儿,真没有,也就是您顾不过来,小主心又窄,闹了这么个局面。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怀身子时候想得多,就爱让男人捧着。您是万圣之尊自然不比外头爷们儿,可十来天就见鸿雁儿传一回话,小主儿可不要胡思乱想了么!”

  皇帝听这拉杂一套,起先还没别清楚,耐下性子来,荣寿后面的解释简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好些情况他都是头回听说,什么时候不愿意见她,怎么又叫十天就见鸿雁儿一面?他分明派他天天过去请安的,就算有示下说没要紧事儿不必回,鸿雁儿问吉祥也不能短。这倒好,敢情十来天压根儿就没办过皇差?

  他怒不可遏,“叫鸿雁儿进来。”

  鸿雁儿得了令,从甬道牙子上一溜小跑进来。才开宴那会儿礼贵人进乾清宫,她丫头问那天的话传没传到,他就知道坏了菜了。慧秀这丫头坑他,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他吓破了胆,进了门跪地膝行到御前,扒着砖缝磕头,边磕头边筛糠,“主子叫奴才……奴才在,奴才是个笨王八,不用主子问,奴才自己说……初五那天奴才是答应给兰草传话来着,因着主子上昌平巡视水利没在宫里,奴才就懈怠了。恰逢那天奴才师傅身上不好,奴才晚间又不上值,慧秀姑娘黄鼠狼好心眼儿给奴才递话儿,奴才怕耽误了口信儿就答应了。没想到主子入夜回銮,第二天奴才要回禀,是慧秀说她同主子说了,奴才一时嘴懒也没细问就含糊过去了……奴才是个吃草料的牲口,这身贱皮子欠收拾……求主子恕罪,奴才再不敢了……”

  皇帝听明白鸿雁儿的话,也不言声,转头打量这位御前女官,眼神刀子似的插在人头顶上。

  熏香炉子边上侍立的慧秀涨红了脸,膝头子一软便跪拜下来,“主子明鉴,奴才初五压根就没见着鸿雁儿,他这是脱不了罪找替死鬼儿呢,奴才冤枉死了,求主子给奴才做主。”

☆、第120章

  皇帝笑得有点瘆人,缓缓点头道,“朕身边伺候的,一个一个都来糊弄朕。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傻子吧?”

  他这话出口,吓得殿里人跪倒了一片。天子震怒不是好玩的,这是要出人命了。众人抖得癔症模样,只听皇帝又道,“今儿是该把这些倒灶事儿理理清了,朕不能叫一群奴才牵着鼻子走。朕每日政务忙,没有心力打理后宫事物,结果就叫你们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鸿雁儿,朕问你,礼贵人那里有没有按时过去问安?”

  鸿雁儿一脸茫然,“主子……没吩咐奴才呀……”

  皇帝冷笑起来,“好得很,荣寿,御前的话一向有你代传,你替朕传到了吗?”

  荣寿手脚并用爬到皇帝跟前磕头,“主子明鉴,奴才确实是传了的,鸿雁儿还打趣,说他是主子和礼贵人养的走骡,专管来回驮口信儿的呢!”

  “嗳,大总管,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话,您还是人吗?咱们来赌咒发誓,要是我得了令儿不传话,那叫我死无全尸。要是是您黑了心肝有意藏消息,那叫你死了变癞团,成不成?”鸿雁儿见荣寿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结巴也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跪在地上挺腰,“万岁爷,求您让奴才说两句话,说完了您要宰奴才狗头,奴才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皇帝心里有成算,到底孰是孰非他也能猜出几分来,便点头道,“你说,来个当面对质也省了功夫。”

  鸿雁儿磕头道是,转而对荣寿道,“大总管,您要这么讹我,我也不怕说。您是六宫副都太监,这养心殿您是大拿,您放个屁,我们底下人都不敢说臭。您昧良心的事儿还少吗?那些个鸡零狗碎咱们不计较,您要真给我发了令儿,我没胆子也没必要不照办。您也说我是万岁爷和礼主儿中间的走骡,主子叫干什么奴才就干什么。往庆寿堂跑一趟又不费事儿,还能得小主儿打赏,我为什么不去?我是打从主子和小主好上就来回传消息的,我原来叫倪信,是主子说鸿雁传书才改名叫鸿雁儿的。我就是干这个吃的,我有什么道理扔饭碗?倒是您……您这是要捧别人,有意的掐了万岁爷的信儿,好让小主不痛快吧?”他转脸朝慧秀一努嘴,“你们的交情,是深还是浅,咱们底下人瞧不出来?您不把万岁爷的圣谕传给我,慧秀又隐瞒庆寿堂的消息不让万岁爷知道,你们俩干的这些破事儿你们自己知道。眼看捂不住了,就想一股脑儿全栽在我头上,告诉你们,没门儿!”他这是六月的天,说来雨就来雨,嚎啕着往御案那儿爬,前脑门在地上扣得咔咔作响,“主子……主子……上次送小饺儿那回,奴才就看出小主脸上不高兴。奴才还安慰小主来着,说万岁爷近来实在忙,请小主儿宽宽怀。荣大总管要是说过那话,奴才何至于挖空心思劝小主?奴才嘴皮子上下一合,小主儿该多高兴呐,奴才的荷包也能装满金瓜子儿。小主可怜,咱们都是一路瞧着过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求万岁爷好歹给小主儿撑腰,也给奴才洗刷冤屈。”

  “你嗓子眼里长疔,凑嘴跑骆驼你!”荣寿脸红脖子粗,他虽是个奴才,一向自视高人一等。这些小鱼小虾往常见了他大气儿不敢喘,今儿敢在老虎嘴上薅毛,真反了大天了!他手脚乱哆嗦,一则是气的,一则是心虚,絮絮叨叨道,“我十四岁从咸福宫慧贤皇贵妃那儿拨到主子身边伺候,对万岁爷的心天地可鉴!你说我没知会你,你拿出证据来。万岁爷何等圣明,谁敢在圣驾面前糊弄?你这小人嘴脸,反咬一口。自己当不好差就赖个一干二净,你打的什么算盘,别当人不知道。主子啊,奴才跟着您十几年,从来是主子说一奴才不敢说二的。主子有令,奴才怎么敢不遵?别说一道口谕,就是叫奴才立时死,奴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主子千万别听信这混账行子乱说,奴才就是条狗,这么些年也求主子心疼一回,别叫奴才受这不白之冤。”

  这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一团乱麻理不清了。长满寿看荣寿一眼,阴恻恻笑道,“不是我说,大总管这么八面玲珑人物,在主子跟前当差也有时候了,主子忙,周全不过来,咱们当奴才的不是应当替主子分忧吗?您瞧您当的什么差?鸿雁儿不问安,庆寿堂也没消息,这个您都不管?明知道小主是万岁爷心头肉,万岁爷抽不出空,您就应当主动的问鸿雁儿。就这上头,我觉得您的差使办得真是不够。”

  荣寿横过眼来看,长满寿满脸奸笑十足的坏相。自己暗里也哀叹不止,皇后娘娘说不叫万岁爷那么沉迷,他可不就按着自己的意思办了么。他和长满寿不对付,长胖子投靠礼贵人,自己要牵制,除了皇后别无他人。可这会儿看看,他又觉得跟错了主子。他一个御前大总管,该死心塌地效命的是万岁爷,万岁爷爱谁他就奉承谁,像以前李玉贵似的多滋润!现在这样,人嫌狗不待见,里外都不是人。

  翻眼往上觑,万岁爷面似寒潭。他心里狠狠一悸,恍惚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指不定什么时候脑袋就该搬家了。他艰难的吞咽,“万岁爷,二总管说得没错,奴才这上头是疏忽了,奴才该死!可别的上头真是冤枉得紧。”

  皇帝抿唇看着他,一头悠悠的转他的虎骨扳指,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似的,“礼主儿来养心殿,你为什么不叫她进体顺堂来?拦在抱厦里,你好大的胆儿!可见你早有了提防,什么算盘不用朕说吧?再者礼主儿亲口告诉长满寿,朕醒着不肯见她,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是不是?看看,真把朕当个二百五了。朕不过一时不得闲,居然让你们这些狗奴才兴风作浪起来。”

  从案后走出来,缓步踱到慧秀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原本就没正眼瞧过的女人,暗地里也有晋位的想头吧?她蜷身跪着,两手撑在地上,纤纤玉指对比青砖,显得出奇细嫩。他的楫米珠朝靴踏在她张开的虎口处,稍一移动就能把她踩成齑粉。他按捺着,“老实招供,还能留条狗命。慎刑司太监手黑,落到他们手里,再如花似玉的脸都没有用了。”

  慧秀吓得几乎要瘫软,她浑身打颤,连话都说不出来,挣扎了半挤出四个字来,“奴才冤枉……”

  做了太多的错事,仔细一回顾,发现似乎根本难以掩藏。满以为礼贵人会像其他小主似的,受点挤兑自己难受也不言声,谁知并不是。平时看着糊涂,其实精起来滑溜得抓不住。她没和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这么慢待着,叫皇帝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一旦能把窝囊气倒出来,势必雷霆震怒狂扫千里。

  长二总管不能干看着,他要把荣寿扳倒就得使劲,于是在边上阴阳怪气的敲缸沿,“这年头,主儿们的话不作数,奴才喊冤就成,都是主儿们存心坑害你……万岁爷,小主是亲耳朵听见小太监传话说万岁爷刚撂笔的,养心殿那天当值的苏拉就那么几个,叫来一问就全明白了。”

  这种事儿不用皇帝吩咐,一使眼色,底下人早就去办了。当值太监都拎到御前点了名,拢共四个人,一个一个盘问,其他三个都能说得出去向,唯独一个猴儿精长相的,支支吾吾交代得含糊。

  长满寿在那儿磨牙,“小子,这可是保命的机会,你不说,回头擎等着杖毙吧!”

  那小太监不经吓,趴在地上只管打摆子。上下牙一错,磕得咔咔作响,“回……回……回万岁爷,那天是慧姑……姑姑让我这么说的。就要拔高……拔高嗓子让礼主儿听见。奴才什么也没干……都是慧姑姑,她知道蟹饺儿不能凉,还让奴才搁着不上蒸笼……她让您吃变味儿饺子……她心眼儿坏。”

  这可把老底儿都抖出来了,皇帝简直要发笑,难怪上回的饺子有股子腥味儿,原来都是拜这宫女所赐!她坑得不赖!皇帝抬起龙足,霍地一脚就把她踢翻了,“好丫头,调理得好!胆子比牛还大,有你的!”

  慧秀仰在地上直抽抽,好半天才爬起来重新跪好。说跪其实也不算跪,四肢抖得撑不住身子,完全要塌到地面上的模样。

  “就凭你也敢邀宠?”皇帝扯扯嘴角,“没瞧瞧自己的斤两!朕以往不杀宫女,尤其御前女官,向来都是优待有加。风水轮流转,到了你这辈儿,却要叫朕破一回例了。”他转过脸看穿堂里的侍卫,“来人,把她给朕叉出去,一五一十的打,打死了算完。”

  地上慧秀惊呼一声,猛地栽倒下去没了气息。侍卫们是不懂怜香惜玉的军门出身,扯起来像扯块破布,三搡两搡的就拖出门去了。

  这是杀鸡儆猴,荣寿瞠大了眼睛骇然望着皇帝,“万岁爷……”

  “朕念在你跟了朕这些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凝眉看着那个伴了他十八年的人,长叹一声道,“说吧,初八那天究竟有没有给鸿雁儿传话?”

  到了这会儿还怎么狡辩?荣寿知道大势已去,慧秀落了马,他能有好果子吃吗?趁早认了罪,但愿还有一线生机。他弓腰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砖面上,哽声呜咽,“奴才对不起主子……奴才原不想的,是皇后……”

  皇后……他闭了闭眼,眼睛像进了雨水,涩得连阖都阖不上。御前人之所以有那么大的胆子,还不是有人在后头撑腰么!只是真的证实了,仍旧让他感到心寒。虽然不是多大罪过,却让他警醒起来重新审视这位发妻。他最恨有人在御前安插耳目,结果他敬重的人也免不了俗。皇帝仰起头看殿顶的藻井,隔了很久才道,“你就是这么忠君的……你去吧!不叫你与披甲人为奴,去将军泡子守皇庄,守上一辈子,不要再让朕看见你。”

  荣寿泣不成声,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就像放赈排错了队,少挪一小步,到你的时候布施完了,你只有站在西北风里挨饿受冻。他该庆幸,没要他的命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他嗫嚅着,“奴才走到这一步,是奴才活该。可奴才舍不得主子……”

  皇帝回过身来怒目相向,“这会子有什么可说的?还不走,等朕叫人来抬着你走?滚!”

  荣寿唬得打哆嗦,铁青着脸留恋的朝上看,皇帝脸上的狠决叫他没了念想,腰背颓然一松,他颤着两手把头上顶戴摘下来搁在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深弓着腰,慢慢退出了养心殿。

  清君侧,解恨之余也让人伤感。皇帝别过脸瞧了长满寿一眼,“你是伺候过太上皇的老人儿了,打今儿起就升你做副都太监,乾清宫养心殿两头管。要紧一点,忠敬诚,缺一不可。要是叫朕发现有了偏颇,到时候下场还不如荣寿,你明白?”

  长满寿心里像攒足了十八个二踢脚,噼里啪啦霎时炸开了花。他脸上不敢带笑,稳稳当当打千儿扎地一跪,“奴才一天喘气儿,一天就给主子效命。奴才最知恩图报,净茬前就发了愿做条好狗,如今蒙圣主抬爱,奴才虽没精,也要为圣主竭虑,请主子瞧好儿吧!”

  皇帝先还有些忧愁,听见他的话倒绷不住了,“杀才,殚精竭虑是这意思么?”笑过之后口风一转,“你有没有法子让朕进礼主子的门?”

  长满寿依稀想起当年太上皇被皇太后关在毓庆宫外的事,那时候他翻了墙头进去开门,没想到蝈蝈儿在里面上了锁,最后还是太上皇自己跳墙过来的。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上一辈里的事儿轮到这一辈来重演了,有点儿意思。他才升了官,赶不及要在皇帝跟前露脸,自然满口应承下来,“奴才不敢自吹,不过小主儿是个听人劝的,奴才好好和她说说,料着小主必定能答应。”

  皇帝不说话,转身往外就走。要叫落钥,一道道宫门开启的确浪费时候,可不这样也没法子,素以受了怠慢正不知道怎么恨他呢!他得连夜去赔罪,一刻都不能耽搁。荣寿和慧秀开发了算对她有个交代,至于皇后……他真要仔细掂量掂量。轻不得重不得,她占着祖宗家法的理,确实很难把她怎么样。

  

☆、第121章

  灯还是杳杳的,挂在檐下,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庆寿堂前院是寻沿书屋,到了跟前月洞门紧闭着,皇帝站定了脚,也不言声,只等长满寿上去想法子。

  长满寿缩脖儿挨过去叩门,“土猫儿,开门!”

  里头人憋着公鸭嗓,凑到门里缝往外回嘴,“谁呀,下了钥,有事儿明儿来!”

  “嘿,这不长眼的狗才!”长满寿大巴掌拍门,“圣躬亲临,再不开门削死你!”

  里头板凳咚的一声响,就听见扒拉门栓,左一捣鼓右一捣鼓,门终于开了,门口两个太监齐齐跪下来磕头,“奴才有眼无珠,不知万岁爷驾临,奴才该死……”

  皇帝不和这些上不来台面的东西啰嗦,背着手自顾自的进了门。长满寿后头跟着,经过那个叫土猫儿的苏拉面前,兜心窝子来了一脚,把人踢了个四仰八叉。

  挨了踢不许出声儿,还得就地跪着,谁让你不识时务?爹妈可以不认得,万岁爷不能不认得!长满寿走了两步回头瞧一眼,手指头点了两点,“留神当差,仔细回头剥你们的皮!”嘴里说着,脚下加快赶上皇帝,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进了庆寿堂。

  这个时辰说早不早,皇帝在养心殿处置人花了功夫,到庆寿堂时已经子时三刻了。檐下上夜的宫女见皇帝又来了有些闪神,怔了怔赶紧跪下迎驾。皇帝朝寝宫里看,菱花门里黑洞洞的,还是他走时的模样。他转头瞥了兰草一眼,她的毡垫子摆在靠墙的长条案下,大概睡迷了,看着有点懵。

  “你没上里头值夜?”皇帝问,“怎么睡在这儿?”

  兰草磕了头嗫嚅,“小主说今儿不必值夜,她一个人睡图清静,有事儿喊一声,奴才们也能听见。”

  皇帝看着那扇门,心里惆怅得不知怎么好。这时候长满寿上前来,呵着腰阿谀道,“主子,要不奴才去劝劝小主,叫她开门接驾?您瞧您都到这儿了,夜又深了,里头热炕头……嘿,还是早些安置是正经。”他觑觑皇帝,皇帝枯着眉头不说话,这是准奏了。他咽口唾沫隔着玻璃叫门,嗓门捏成细细的一条线,细得游丝一样,随时要断似的,“主儿……礼主儿,您开门呐,万岁爷给您出了气,来瞧您来了!小主睡着么?快醒醒,起来接驾,仔细圣驾跟前失仪。”

  他那声口听得皇帝直起鸡皮疙瘩,这老小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张嘴还这样?皇帝转脸看殿里宫女,一个个憋着笑,叫他觉得有点难堪。他着急了,也受不得长满寿这么卖弄,拉着脸问,“你到底成不成?”

  长满寿一惊,“奴才不软乎点儿,扰了小主好梦,没的把小主唬着。”

  皇帝又斜眼看边上人,往后有这么个大总管也够他受的。他摆摆手,“罢了,里头没灯,摸着黑出来别绊着磕着。你让开,朕来。”他挪到门前推了推,踢开不好看相,还是得另想法儿。抬手按在匕首上,金柄上的圆球拱着手掌心,用力握了握,暗想其实撬门是个不错的主意,只不过顾忌身后那干人,有点不大好意思。

  他给长满寿使眼色,长总管机灵,赶鸭子似的把人都赶了出去。跨到槛外把明间上的门一阖,里头怎么闹腾他也全不管了。隔着门瞅瞅,万岁爷半蹲着身子,正拿刀拨里头门闩呢!他嗤地一声笑,怕叫人听见又憋住了。往边上让了让,让到暗处问兰草,“小主睡了多会儿了?”

  兰草说没有,“这次怀的一定是位阿哥爷,您没瞧见,夜猫子似的,越到晚上越精神,拉着说话,我都有点架不住了。才刚听见宫门上说话呢,连忙的打发我出来了。”说着嗳了声,“二总管,万岁爷怎么这么晚了还来?”

  长满寿啧的一咂嘴,“叫谁二总管呢?往后我就是御前头一号了,得管我叫大总管!”他神气活现挺胸抬头,“长大总管,管着乾清宫养心殿两头,你说我长脸不长脸?”

  兰草一拍大腿,“您脸太长了……哎呀,给大总管道喜了!”

  “胡说么,你这丫头!”长大总管心情很愉悦,看着天上半拉月亮摸了摸脸,“我是圆脸,荣寿才是个驴脸呢!”

  兰草关心的不是那个,她只问,“这么说荣寿那小子倒台了?”

  “不光荣寿,那个慧秀,你猜怎么着?”他嘬嘬牙,呸的一声啐了牙里肉沫子,咧着嘴道,“她丫头自作孽,给拖到慎刑司杖毙了。最后愣是吓得厥过去,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一位风光了半个月的全总管呐,就那么完了。”

  兰草被那句杖毙惊着了,拍着胸口说,“真造孽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天威难犯,捉虱子捉到万岁爷头上去了,可不就把自己小命给折腾丢了。那荣寿呢?”兰草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也给杀了?”

  长满寿摇头,“那倒没有,发配到将军泡子戍边去了。要我说万岁爷还是个念旧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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