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左卿辞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行至宫门边,一个侍卫过来躬身相请。“左公子,威宁侯有请,请借一步说话。”
抬眼瞥见十余丈外遥遥一辆马车,左卿辞知来者不善,辞了沈曼青自行过去。
马车内正是薄景焕,传言说的不错,他确实消瘦了一些,或许是遍寻不着的挫折,他的眉宇较过去更为阴沉,隐隐透出戾气,车也未下隔窗单刀直问。“数月前,左公子在琅琊山明昧阁作客,可是带了一位胡姬?”
左卿辞全不受对方质询的语气影响,神色不变,“确有此事。”
薄景焕额间聚起厉纹,“与涪州试剑大会夺宝的可是同一人?”
左卿辞并未急于回答,这位侯爷既然此时才寻来质问,显然已经查得足够详尽。
薄景焕冷笑,目光锐如鹰隼,“想来不会错,敢一剑击晕崔家九妹的胡姬,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
左卿辞既不承认也不否定,薄侯的神情越发冷硬,“我与令尊可有仇怨?可有得罪左公子之处?”
左卿辞的态度极是客气,“侯爷何出此言,让在下汗颜难安。”
薄侯一拍车窗,声色俱厉。“既然从无得罪,公子为何执意与本侯作对,甚至指使她掠走了郡主!”
“侯爷之责,请恕我不敢当。”左卿辞长身而立,不卑不亢的应对,“我既不知郡主为何人所掠,更不知此事与她有何关联,还请侯爷示下。”
薄侯冷恻道,“是不是她你心中有数,我只问你为何将她携去琅琊,如今她又在何处!”
左卿辞的话语始终不疾不徐,“侯爷不知就里,难免生出误会。昔时我离开涪州之时,郡主专程请托,言及我同行的胡姬似一位故人,嘱我务必让她再见一面,其后还为此事数度修书。”
左卿辞略一躬身,仿佛避人耳目般压低了声音,“郡主尊贵清和,如此恳切的请托,我岂敢不应,是以才有年前的琅琊之行。至于郡主其后失踪,远非我所能预料,侯爷实是疑错了人,若不信,我手中还留有郡主的数封信阑,可为证鉴。”
薄侯滞了一瞬,面色越发青厉,却是半晌不语。
左卿辞心底通明,又道,“侯爷对郡主关心情切,心急也是在所难免,若执意认定郡主的失踪与她相关,不如追索郡主为何执于见她,或可探出些许端倪。”
“无论如何,她终是难脱干系,你请下圣命赦了她的罪,却纵得她胆大妄为,公然劫掠贵人。”薄景焕沉默良久,颜面板得似铁一般,字字刚硬。“如果左公子能有消息,人情我自会记下,若仍耽于美色与贼牵连,必受其咎,勿谓本侯言之不预。”
纵然这般那般的威胁,清俊的脸庞依然水波不兴,左卿辞淡淡一笑,“多谢侯爷提醒,惟愿侯爷早日得遂心愿,寻回郡主。”
第71章 龙潜渊
苏云落携着琅琊郡主与茜痕辗转潜行,历时良久,越走越是僻远。最后来到一个群山环绕的村落暂时歇了一宿,接着在山高林密的野径走了一日,傍晚时才抵达一处奇特的山口。山口极狭,看不清内里,外缘的缓坡上起了一幢灰色石屋,篱笆围了一落院子,茅檐低小,碧茸茸的春草铺了一地,一条清溪从山间漫出绕坡而过,山野烂漫,一派自然。
茜痕全身酸痛,她走了一脚血泡,坐驴更颠得难受,路上已然歇了十余次,她虽是侍女,自小长于豪门,形同于半个小姐,从不曾经历过粗累之事。不是当着主人的面强撑早已瘫软下去,见着屋子终于松了口气,眸子险些泛起泪花,只觉腿脚重逾千斤,再也挪不动。
琅琊郡主从苏云落背上落地,她本是病后气弱,躲藏奔逃的惊悸又加剧了虚耗,前几日开始低烧,神思犹有些昏沉。她换了一身农妇的粗衣,小衣尽管是细布,仍将她的肌肤磨得红痛,在山溪中洗去易容药粉后,细嫩的脸颊也现出了晒伤的红晕。这一阵可谓郡主有生以来最为艰苦的时光,然而她顾不上休憩,抬起头眺向山口,“他在里面?”
苏云落应了一声,将茜痕扶到一处残桩坐下,卸下随行的两只驴背上的驼载的粮食及各种用具,毛驴脊背一轻,欢快的鸣叫了一声,踢踢达达走开自行觅食。
梦中人近在咫尺,琅琊郡主神思不属,捺不住往山里走,石屋内忽然步出一个老头,苍老的眼一瞥犹如冷电,蓦然一记沉哼。
这一声犹如一记重锤,击得人心口一悸,琅琊郡主踉跄跌倒,茜痕也是脸色猝白。
“师娘!”苏云落扶住她,真气一送护住她的心脉。“不能进去,师父还认不了人。”
“臭丫头,再不回来就让你那疯子师父死在里头。”老头粗声咒了一句,话语呕哑难听,却不再有先前窒重的冲击。
苏云落恭敬而拘谨,“前辈,这是我师娘,要劳烦两位照拂了。”
老头听得双眉一竖,登时显出了凶恶的不耐,“我和老太婆看管那个疯子已经去了半条命,还要顾这两个婆娘?”
石屋又钻出来一个瘦小的老妪,头发花白,腰身挺得笔直,恶声恶气的一顿木拐。“吵什么,老婆子耳朵都被你叫聋了,叫你抓只鸡,鸡呢。”
她一出来,老头的气势立刻低了,颇有点灰头土脸的意味,弓着背向十丈外的一处矮林走去,那里有一圈竹篱,围了二三十只鸡。
斥走了老头,老妪拄着拐走过来,眼神一扫仿佛一把刀刮过,茜痕禁不住抖了一下,好在老妪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转去看琅琊郡主。“好俊的丫头,是那疯小子的媳妇?”
“正是我师娘。”苏云落低声答道,更是小心,“我会留一段时日,安顿好之后就要外出,届时就请前辈帮忙照看了。”
琅琊郡主正要施礼,老妪叹息一声,已然转身走向石屋,隐约听见她喃喃道,“造孽,都疯成这样,来了有什么用。”
琅琊郡主蓦然酸楚,险些要落泪,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苏云落的腕。“我想去看一看他,哪怕一眼也好。”
苏云落尽力安慰,“师娘放心,师父在里面很好,过几日我寻个时间,让师娘望一眼。”
山重水远,岁月倏忽,好容易到了这里,那个人依然不可及。
琅琊郡主泪眼模糊的望着幽翠的青山,忍下了一声哽咽。
茜痕自小随在琅琊郡主身边,阮府客人众多,时有盛宴,她见过贵气袭人的宫妃,见过精明强干的俊杰,也见过各形各色的英雄美人,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大刀阔斧的忙碌了几天,苏云落已经筑起了一幢屋子。她伐下大树剥去枝桠,将截好的圆木嵌入地下,立起梁柱搭上顶架,截竹为壁,油布蒙顶,又铺上一层层茅草,日升日落之间,屋子现出了轮廓。
青碧的屋子别有一室清雅,竹壁散出木叶的清香,竹子铺就的地板悬高两尺,隔绝了地面的潮气,踩上去咿呀轻响,犹如乐韵。前室设了火塘,顶上开了一片天窗,右侧一间杂室,后厢是几间卧房。此地有一种极细的燕草,被她晒干铺成床榻,躺上去竟然相当舒适。
她又在屋子四角埋下雄黄等驱虫的药石,点燃艾草香叶将整间屋子彻底熏过,而后正式搬入了屋内,三人不必再搭软帐而憩。茜痕看得惊叹不已,琅琊郡主强着苏云落坐下,心疼的替她上药,那一双细巧的手满布血口,淤青斑驳。
第二日早上茜痕醒来,三面竹窗已经悬上了细帘,还有两扇灵活的竹扉。
又过了数日,一些预先从明昧阁运出的物件被她从藏好的地点取回,还从山外运回了桌案竹椅、盆桶杯碗、丝棉细布等生活用具,连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又买了一个半大的村童,帮着料理一些杂活。
做完一切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屋内清爽宜人,阮静妍在一旁做针线,茜痕自火塘边盛起一碗鸡粥。“苏姑娘先饮些粥,温了半日,也不知还鲜不鲜。”
不等询问,茜痕笑道,“我向对面的婆婆借了半只鸡,说好等我们养的长成了再还她。”
阮静妍叹了一口气,既是感动,更多的是怜惜,“你这孩子,何必这样辛苦,只要有东西能遮头就足够了。”
茜痕竟然会下厨,这真是一桩惊喜,苏云落尝了尝,“比起师娘从前的居所,这间屋子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能离他近一些,我什么日子都能过,这样已经很好。”比起家中的养尊处优,此刻自然不可能同日而语,阮静妍粗衣布裙,安之若素,只觉清水素粥也是喜乐,远胜独处闺中的满腹思愁。”
曾于绫缎上挑针刺绣的纤纤玉手,而今在缝一块靓蓝土布,用的是村人纺出的白麻线,这或许是阮静妍曾接触过最粗糙的料子,她依然缝的很细,最后咬断线头,让茜痕与村童挂起来。
门上多了一副素雅的半帘,阮静妍的脸庞有一种柔润的光,宁静而平和。
苏云落放下碗,“师娘,我带你去见师父。”
老头子开道,老婆子拄着木拐跟着,步子缓慢而沉稳。
“师父武功太高,必须控制在山内。山中有飞瀑静潭,入山不远有平台,将衣物放在那里,师父自会取用,饮食有山果野鱼。虽然失了神智,但师父生存的本能还在,师娘不必担忧。”苏云落伴着阮静妍行在最后,慎重的叮咛。“师父见人就会攻击,平日由两位前辈守在山口,师娘千万不可自行进入,通道里的荆棘是铁骨藤,刀剑都难以斩断,刺在身上会肿痛不堪。”
阮静妍尽管点头,却一个字也未听进去,昏昏的心在狂跳。
山内像个长嘴葫芦,通路高陡而狭窄,黑沉沉的荆棘绕生,密密牵满了铜铃,苏云落抬臂一扯,岩上铁链辘动,垂下了大大小小的铁环,蜿蜒伸至通道深处,四人踩着铁环避过了荆藤,又行了几转豁然而开,飞瀑的轰落声随之而来。
山花蔓野,碧草连幽,四壁陡峭如一个天生的巨碗,山壁寸草不生,纵然是猿猴也难以攀越。
飞瀑下有一处深潭,潭边有一个玄衣男子披发而立。
孤潭照影,看不清他的脸容,却有一种奇异的气势。仿佛龙游于渊,蟒伏于林,危险而孤落。
那是阮静妍睽违已久的身影,她目不转晴的看,胸口痉挛的发痛。
男子仿佛感应到有人,蓦然望过来,眸子开合似电,天地为之一寒。
苏云落将新衣置在石台上,抬眼一看立刻扣住阮静妍向后退去,“师娘快走。”
男子已经掠身而起,右手破空一劈,凌厉的锐风扑面而来,阮静妍的肌肤激起一阵寒栗,老妪双手一展,一条烟罗般的薄纱一兜一拦,硬生生将锐风截了下来。
那张脸庞一如记忆中的熟悉,却毫无表情,似乎仅余攻击的本能。老妪一人格挡显然力犹未逮,老头子亮出一枚沉重的飞环,加入了战圈。
阮静妍转瞬被苏云落带离战场,泪盈盈的看着魂牵梦萦的人越来越远,不一会已在山外,苏云落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叮咛,又已闪身入内。
即使在山外,叱喝与剑气破空之声依然如厉啸传来,无形的撕裂耳膜,撞得心口突突的跳,阮静妍脸色惨白,说不出的难受,茜痕跑过来要掺扶,腿一软与主人跌在了一起。
待翻江倒海般的气啸终于平息,谷口现出了三个疲惫的身影。
老头子背也佝了,疲惫的叹了口气,“臭丫头,你也看见了,他人虽疯,武功越发厉害,你在还能助上一臂,平时简直得我和婆子拼上老命。”
苏云落立住脚,低声道,“辛苦二位前辈了。”
老妪哑哑的咳,扶杖慢慢的走回了石屋。
第72章 冷雨急
一个月过去,竹屋越来越完善。苏云落教会了村童捕鱼杀鸡,下简单的猎套,又砌了一方水池,用竹筒从清溪引水而至,灌溉屋后一小片菜地。篱笆也围起来,甚至还在大树下以粗藤编了一个秋千,置了一张躺椅。
日色晴朗,蝉声轻鸣,野鸟啄枝。
一群小鸡长得半大,园子里钻出了绿油油的菜苗,茜痕在窗下悬挂驱蚊蝇的药包,清澈的水流淌过,竹管一落一翘,击在圆石上传来叭嗒一声轻响。
苏云落做完活,在阮静妍身边坐下。“师娘,明日我要走了,下次再回来可能要数月之后。”
阮静妍理解的宽慰,“不必担心,这里一切都很好。”
苏云落又一次叮嘱。“师娘千万不可擅自入谷,酿成大错,我百死也难赎。”
阮静妍静了一会,眼睫轻颤,“我总会想,或许他能听出我的声音?能有一线熟悉?至少他懂得换衣进食,并非全无理智。”
苏云落斩钉截铁,“不可能,师父心绪尽失,这么多年不曾有一次能与人平静相对。”
阮静妍没有反驳,清眸中虚渺的期盼依然存在。
苏云落急起来,解开衣转过去,“师娘你看,有一次我没来得及躲开,隔空被剑气所伤,若是落在师娘身上就危险了。”
背脊上的长痕斜斜而下,虽然色已转淡,仍足以想见曾经的重创。阮静妍惊住了,怔怔的看了半晌,眼泪蓦然而落,“天,你为了护着他,受了多少苦。”
没想到她会如此激动,苏云落着实不擅长安慰,嗑嗑巴巴的劝解了半晌,阮静妍仍拥着她止不住啜泣,像一个脆弱的长姐,毫无保留的心疼与怜惜。
被拥住的感觉让苏云落想起一个人,心湖深处仿佛有风拂过,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山中一片清宁,山外风声急唳。
王侯一怒非同小可,然而两三封捏在左卿辞手中的书信却如警钟,遏住了薄侯的滔天怒焰,毕竟靖安侯府与其地位相当,真翻了脸于事无补,况且郡主主动勾结飞贼一事散出,传闻会更难听。投鼠忌器,薄景焕选择了隐而不发,满腔憎怒全指向了罪魁祸首的飞贼。
半个月内,又一起消息爆炸般传开。西夷使者千里跋涉前来朝贡,携来预备进贡的娲皇杯意外失窃,房中一枚青线结扣,瞬时锁定了窃者何人。
事涉国体,案子呈于御前,天颜震怒下旨严捕,又听闻此贼出自正阳宫,甚至欲遣内宫使者赴天都峰问责,被大臣劝说后才作罢。风高浪涌,八方重缉,飞贼的赏格之高,饶是老江湖也不禁眼红,人们为这一次天罗地网的捕拿而惊叹,尽在猜测她何时落网。
这一手借刀杀人做得相当漂亮,连左卿辞也不能不钦赞。苏云落近日藏匿还来不及,当然不可能有暇窃杯,薄侯伪造了一枚青丝结扣即可广为张捕,又不至牵扯出琅琊郡主,可谓妙棋。圣意之下,即使靖安侯府也不能公然有违,左卿辞每次出行必有眼线跟缀,他也不急不恼,暗中自有人将讯息陆陆续续传过来,这半个月的秘报同样如期而至。
七月十四,现于益州,遇赤鳞双蛟。
八月初三,现于天府,逢金钟岛四护法。
九月廿一,潜行至洛水,遭快雪楼伏击。
左卿辞屈指暗算,眸光微沉,距她最后一次现身已有二十余日,以她的易容之能,这般频繁的遇敌必是有人出卖了行踪,不得不被迫一路逃蹿,境况越来越危险。
烛影一晃,房内蓦然翻入了一个黑衣人。
外苑的秦尘竟然不曾示警,这让白陌大惊,按剑全神戒备。黑衣人没有进攻,似乎气息有些散乱,行动间滞涩,合上窗扉后卸去了面纱,露出了一张深秀的胡姬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