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32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48、聪明

  到清凉殿的次数多了,刘彻就难免又要和陈娇抱怨起了朝中的国事。

  却不是烦难太多,还是因为太无事可做。

  “匈奴是一年比一年嚣张,边境传来的消息,也一年比一年紧急了。”刘彻虽然没有抱怨长寿殿的意思,但话中的不满,还是昭然若揭。“我们不动,人家却一直在壮大,这时候还不扩军,等到匈奴人到长安城外饮马了再来着急?难道还要燃起烽烟,指望各地的诸侯来救吗?”

  汉室天下,说富庶是真的富庶,说起隐忧,也真是隐忧重重。诸侯、外戚、匈奴,好像三座难以翻越的大山,横亘在刘彻心头,偏偏太皇太后这几年年纪越来越大,越老就越怕事,想的永远都以和为贵。“以宗室好女尚配匈奴,钱财布帛能打发掉,就不要擅动刀兵。”

  要不是到底还知道哄着刘彻,出西域也罢,修上林也罢,还是那句话,“钱财布帛能打发掉,就不擅动刀兵”。祖孙之间,恐怕又要闹得翻天覆地的,让朝中百官,又在看一次热闹了。

  陈娇也没有办法,只好说,“现在要打,也没有将领,没有士兵,祖母虽然禁着你和匈奴人闹翻,但这些事,却并不用花多少钱,也不用什么动静,大可以尽早就准备起来呀。”

  “要是等你来说才想得到,我还拿什么对付匈奴人?”刘彻就笑话陈娇,又叹了口气,“人才是有了,可惜没有上过战场,谁知道能不能顶用。李广又垂垂老矣!我已经预先给韩嫣封了上大夫的名号,让他养一养威望吧,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刘彻登基这四年来,身边的侍中已经渐渐地换了一批人,空有美貌而无才华的,在美貌为人厌倦后,自然也就渐渐失宠了。也就是韩嫣,非但四年来宠幸逾恒,官职还越来越高,虽然弓高侯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但现在他自己的府邸,可要比弓高侯府热闹多了。

  “上林苑的池子快挖好了,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便可以带你过去小住几天。”说着说着,刘彻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便转移了话题,搂住陈娇兴奋地说。“他们也在造楼船了,虽然是为水师造的,但你若求我,我也可以带你到船上打个转儿。”

  陈娇不禁莞尔,她翻过身来,坐在刘彻腿上,将刘彻一点点压低,在他耳边轻声而戏谑地道,“你要我怎么求你?”

  自从再次师从声音,刘彻和她之间,似乎终于突破了最后一点障碍,原有的那最后一重隔阂,终于被亲密取代,刘彻顶着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手滑进陈娇衣襟,在陈娇耳边轻声细语,“我要你跪下来求我。”

  陈娇再忍不住,她放声大笑,笑声中又翻过了身子,被刘彻压到身下,所谓的跪下之语,似乎因为她肆意而放荡的表现,又化作了“下次再说”,刘彻几乎是情切地扯开了她的衣襟……

  清凉殿里的宫人们就都识相地退出了屋子。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刘彻才慵懒起身,“韩嫣应该已经到上林苑了,这一回,我射一头鹿回来,给你做鹿肉吃。”

  天子出巡到上林苑去打猎,按例是要有人先到御苑里,把野兽驱赶出来,免得刘彻以万乘之尊,在林间瞎跑的。韩嫣一个上大夫,贵为刘彻心腹中的心腹,还要做这样的杂事,而不是专注于征伐匈奴,真可说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陈娇不禁微微失笑,她懒洋洋地升了升懒腰,坐直身子,“记得这一回别去得太久,五哥转眼就要到了,你总是要亲自为他接风的。”

  刘彻嗯嗯啊啊,不以为意,又捉住陈娇的脸重重地印了一吻,这才恢复了他骄傲中略带冷淡的态度,让底下人服侍他穿好了猎装,在陈娇懒洋洋的道别中,上马出门。

  “实在是太吃亏了。”陈娇便和那声音诉苦,一边说,一边又觉得困倦,不禁再伏□来,就在清凉殿内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对话声。

  她生性幽静,就寝时也是最爱静的。清凉殿的宫人们知道这点,从来都不会在她小睡时进殿打扰,这一点人声虽微笑,却的确将陈娇惊醒了。

  “陛下的确已经去了上林苑,殿中的灯火,是为了皇后点燃。”

  这声气虽不大,但陈娇却很熟悉:虽不属春陀这样的头面人物,但也算得上刘彻比较信任的黄门,平时飞扬跋扈,很难听到这么客气的语调。

  “是,待陛下回来,一定马上把话带到……”

  他又和那人对答了几句,殿外就又安静了下来。陈娇睁开眼时,果然见得一殿的黑暗中,只有一只烛火,小小摇曳。

  她坐起身子,扬声命人将那黄门带了进来。

  “是太后娘娘。”黄门伏在地上,恭谨地说。“听传话人的口气,娘娘似乎不知为了什么,正大发雷霆,因此急急过来请陛下过去,似乎有当廷对质的意思。听说陛下不在,那人顿时愁容满面呢。”

  陈娇嗯了一声,回了椒房殿后,又吩咐宫人,“去打听打听,长信殿内都有谁在。”

  消息很快就被带了回来:江都王下午和刘彻打了个前后脚进的城,到了晚饭时分,已经拜见过长寿殿、长信殿两宫主人了。

  陈娇听了,不言不语,打发那宫人,“你下去吧。”

  私底下又和声音抱怨,“人才真是难得,楚服到刘寿身边之后,顿时觉得捉襟见肘。”

  没有办法,只好又给楚服传了话,不到半个时辰,来龙去脉就都摆在了陈娇案头:长安城到上林苑的驰道,素来是天子御用,而韩嫣这样的当红人物,有时又是出皇差,从驰道上走走,也是常事。这一回去上林苑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江都王进京入觐的车马,打的又是羽林军的旗号,江都王远远看见大队人马,还以为是刘彻出巡,顿时到路边跪伏行礼……

  偏偏韩嫣却没有看见,直直策骑过去,转眼就没了人影。倒是江都王眼神不错,一眼就认出来人群中央那一位,并不是自家十弟,却是十弟身边的佞幸。

  “听说都气哭了。”楚服绘声绘色,“直问太后娘娘:能否进宫入值,也做陛下的侍中。太后娘娘气得当场摔了个杯子,立刻就去传陛下……”

  气成这个样子,有多少是为了江都王,又有多少是记着从前的‘恩情’,还真是不好说。

  陈娇的眸色就渐渐深沉了起来,她和楚服笑着叹息了一句,“这个韩嫣,要是真是纸上谈兵之辈,那就真的亏了。”

  这话没头没脑,不禁令楚服大为不解,她却并不敢问,只好在一边陪笑。倒是声音一针见血。

  “有多少是为了他的容貌,他这个人,又有多少,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军事天才。”她讥诮地道,“你是瞒不过我的。”

  陈娇只是笑,被逼急了,反问一句,“所有筹子都堆在卫家,你说不保险,现在想要多握住一个韩嫣,你说我居心不良,换作是你,你怎么办?你办得能比我更好?”

  “要是能办得比你好,现在我还在这里?”声音理直气壮,噎得陈娇喘不上气来,翻了几个白眼,才吩咐楚服。“明天一早,往侯府带句话……今晚的事情,应该让韩嫣知道知道。但别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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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长公主第三天早上就进了宫。

  “你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质问陈娇,“韩嫣年少美姿容,和你族表舅又不一样,一而再再而三为他说话,仔细招惹阿彻的疑心,你们两个都没有好结果。”

  刘彻的善妒,大长公主是得到风声的——其实就是长信殿内,也不知心中无数,平阳长公主对陈娇的态度,是一天比一天都要更客气。

  陈娇望着母亲,别的话没出口,不禁就叹了口气。

  自从和董偃一起,母亲真是受到滋润,非但没有见老,反而容光焕发,皮肤渐渐细嫩了不说,原有的那股暴戾之气,都是一次比一次更弱。

  好在年纪摆在这里,多半是不会再有身孕了,不然还真是不好处理。就是现在,其实朝野间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隆虑长公主几次提起,话里都有埋怨。听说现在堂邑侯府里什么都分了两边,堂邑侯和大长公主虽然生活在一起,但却是成月成月都碰不上面。

  “哥哥们是用不上的了。”她疲惫地说。“不惹祸,已经算好。王孙舅舅年事已高,能不能得到外祖母原谅,能不能和阿彻同心协力,都是难说的事。王家人现在是卯足了劲,什么好处都要往田蚡身上揽……在朝中没有一个领袖,我们拿什么和王家抗衡?”

  大长公主顿时默然。

  过了一炷香工夫,她坐直身子,肃然问,“而你看韩嫣,能为我们所用?”

  不愧是大长公主,一瞬间就换了一张脸,从一个颐指气使的贵妇,顿时变作了老谋深算的政治家。

  陈娇轻声说,“能不能,就看他够不够聪明了。”

  她也实在很好奇,韩嫣到底够不够聪明。

49、命运

  韩嫣的确也足够聪明。

  江都王在太后跟前哭诉的事,就算大长公主不说,始终都还是有途径传到韩嫣耳朵里。再结合这几年来,长信殿那边不冷不热的态度,韩嫣就算是个傻子,也都知道这一次,太后手中是握住了自己的把柄,终于有了对自己发作的理由。

  也不是没有和刘彻商量,天子却满不在乎,“你是奉了我的诏令,才在御道上驰骋。五哥就算是奉诏入京,真要较真起来,他的从人们也不该在道中行使。说来说去,也就是两边都有一点错。”

  刘彻和江都王的感情的确也不是很亲近,这几年来明里暗里,也不是没受过诸侯王们的气,这么一桩小事,韩嫣若是都要低头请罪,他这个主人的脸该往哪里搁?

  堂邑侯府在这时候送来的消息,就好像递给溺水旅人的一把船桨,他要是不知道握住这难得的机会,那就真的不是韩嫣了。

  “也难。”大长公主和陈娇谈起来的时候,语气中不乏感慨,“像他这样的身份,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也都是底下人捧出来的。在真正的高门中,一个朋友都不会有。”

  的确,男宠而已,不过是靠着主人的喜爱安身立命,自己又不曾作出一点成绩。底下人捧他,其实还是看在刘彻的面子上,真正有资格在一语间决定千万人生死的,环伺在帝国最高权力左右的寥寥十数人,对这种人往往不会有一点好感。

  就算不时在清凉殿中进出碰面又如何?二者之间的鸿沟,深远到绝非仅凭权术就能跨过。

  陈娇也没想到大长公主居然能体会到佞幸的艰辛,她心想:这多半是董偃告诉你的吧?他倒真是物伤其类,很肯为韩嫣说几句好话。

  但到底话还是没有出口:董偃这件事,母女间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始终保持沉默。

  “不过。”大长公主话里到底还是带了不屑,“咱们拉拔韩嫣,也就是随手拉拔一把,你婆婆也未必会为了一个小小的男宠和你翻脸。我就是不懂,他对你有什么用呢?”

  她缓下语气,显得这话并不是质问,也只是多少有些好奇,从犹自浓密的睫毛下瞥了陈娇一眼,眼窝边虽然有了细细的纹路,但依然风韵犹存,令得这一瞥里,始终还带了一点风情。

  陈娇先还不疑有他,看了母亲一眼,忽然间醒悟过来了母亲的担心。

  韩嫣毕竟是个美貌少年,健朗而有姿色,寻常也经常在清凉殿内出入,和陈娇也不算是说不上话……

  大长公主会担心陈娇的心思走了歪道,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她微微沉下眸子,不动声色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对我们陈家、窦氏到底有用没有。不过,环伺在陛下周围的这些人中,也就是他最没有背景,又最有才华了。”

  换句话说,一旦与匈奴开始交战,韩嫣被派出去领兵作战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大长公主还能说什么?浅浅长出了一口气,边说,“你的堂妹有十多个都还没有成亲,随便捡一个长得不错的,配他够了。”

  话里始终还是有一份担心,藏而不露。

  陈娇没有办法,只能撇得更清。“不着急,定了亲之后,怎么都要等他上过战场再办婚礼吧。我们陈家虽然不算什么一等一的高门大户,但女儿毕竟也挺值钱。”

  大长公主面上的笑容顿时就多了几分放心,她和陈娇相视一笑,似乎有不少默契,尽在无言中。

  倒是那声音在心底若隐若现,笑了她一声,“撇这么清做什么?亲都亲过了,当时要把持不住,连榻都滚过,现在再摆出一副用他只为才的姿态,晚啦。”

  陈娇抿紧嘴唇,不予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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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刘寿都可以蹒跚学步的时候,宫中终于再度传来了喜讯,王姬失宠了两个月,居然爆冷摸出了喜脉。不要说刘彻,就连陈娇都很开心,同长信殿通报这好消息时,眉眼间就带了盈盈的笑意。“宫中又有一年多没听到初生婴儿的哭声了,要是这一胎可以平安养大,和阿寿做伴,那是最好的了。”

  要不是陛下把大部分体力,都花在了你这片只开花不结果的旱地上,宫中只怕早都有了七八个皇子、皇女了。

  椒房殿这两年势头太盛,就是长信殿都不可能事事压她一头,陈娇又会做人,两宫之间的关系不说水乳.交融,但也颇为融洽。太后只是着急两点,第一是刘彻实在是放了太多空炮,第二个,就是陈家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老挡在她收拾韩嫣的路上。

  偏偏这份心事,连对儿女都不好明说,就是最贴心的大女儿,知道了太后心中的怨怒,恐怕都要怨她薄情了。

  也就只好用韩嫣佞幸的身份,对陈娇发作了。

  “要不是阿彻把太多的心思,都花在了外头那些男人们身上,未央宫内本来会更热闹一些的。”太后抱着刘寿,爱不释手——人年纪大了,生活又无聊,看着孩子,就和看着猫儿狗儿,都恨不得抱在怀里狠狠揉搓。“你也听说了吧?他身边那些人,连诸侯王都敢不放在眼里,这一次,我的意思是杀鸡儆猴,好生收拾。”

  陈娇面露难色,也没有和太后装糊涂,“这件事我也收到了风声,但阿彻倒觉得没有什么。说起来呢,江都王带了浩浩荡荡一群从人在御道上行走,和天子的车驾都迎面撞见了,似乎也不占着理。要拿此事出来说事,恐怕会招惹得阿彻不大高兴。”

  太后娘娘眉宇微沉,正要说话,忽然见到陈娇对自己盈盈微笑,似乎有未尽之意,藏在了话中。

  她微微一怔,也就捕捉到了陈娇话里的意思。

  这件事不行,那就等到下一个借口,反正要收拾佞幸,还怕找不到理由?在这件事上,两宫的立场终究还是一致的。

  只是陈娇所针对的是整个佞幸侍中群体,而不是韩嫣这个格外受宠的心腹,她是避开了刘彻脾气的锋锐,还是想要从软处着手。

  处事手法的确娴熟柔软,让人无可挑剔,就是太后也挑不出不是来,就是有心暗示自己要收拾韩嫣,都没法暗示出口:明面上,她始终是欠了韩嫣一个人情。

  就只好生起了闷气,陈娇伺候她酒饭,也不过是吃了几口,就怏怏地摆了摆手,号称自己,“小睡片刻。”

  陈娇不以为忤,从长信殿出来,乘了舆,想想还是命人往清凉殿中。

  没想到在花园中穿行不多久,就看到韩嫣从昭阳殿方向慢慢出来,远远的还只是个人影,陈娇却已经一眼认出。

  王姬既然有了身孕,待遇自然不同凡响,想到她毕竟也得到过几个月的宠爱,陈娇便为她安排了昭阳殿作为独立宫室,打算等孩子落地,也封她一个夫人。她一个宫人忽然间上位得宠,自然有些张狂,这些天来要这要那的,陈娇听到昭阳殿三个字,都有一点头疼。

  她就吩咐底下人,“住了舆。”

  有了自己的叮嘱和安排,韩嫣这几年来也算收敛,已经很少到后宫中行走,这一次,只怕还是刘彻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因为一会儿还要一起游乐,便带他进了昭阳殿去看王姬。想来,也是因为王姬有了身孕,没住在永巷殿里,这才没打发开韩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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