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3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要比从前收敛多了。”声音也轻轻感慨,“以前就是没有天子在身边,他也敢一个人在永巷殿中过夜。刘彻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妃嫔,可他自己却不这样看。”

  陈娇忽然又有点犹豫:刘彻虽然放纵,但也不是没有识人之明,她一直觉得他宠爱韩嫣,除了韩嫣的美色之外,多少也是因为韩嫣的才华。但为什么韩嫣一直未曾得到机会出征呢?自己这一步棋,该不会终究还是落错了点吧?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一招闲棋的得失,只是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地方,还是有一点蠢动,不愿看着这个鲜活亮丽的生命,在最当年的时刻突兀中断?

  她出了一回神,便听到宫人们小心翼翼的声音。“娘娘,韩大夫到了。”

  韩嫣这几年来的得宠,从他的官衔变迁就可以看出来,原来还是太子舍人,现在就已经是上大夫了。

  陈娇便抬起眼来,度了韩嫣一眼,冷不防韩嫣也正猜度地望着她,两个人眼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惘然,一股酥麻忽然间就从陈娇心头蔓延开来,几乎令她有了几分吃惊。

  清凉殿里也不是没有擦肩而过的机会,几次见面,无非也就是如此,为什么这一次见面,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陈娇又看了韩嫣一眼,见到他唇边微微蕴含的笑意,她猛地明白了过来:现在,她也是韩嫣的半个主人了。

  原本只对刘彻开放的信赖与感激,也有半份,将转移到陈娇身上。韩嫣自然会运用他的魅力来取悦自己,以换得自己源源不绝的帮助。

  韩嫣能从弓高侯的一个小庶孙,爬到如今这个地步,心机工夫,又岂可以小视?

  忽然间,陈娇又再安心下来,她告诉自己:我扶助韩嫣,不过是因为他最方便为我所用。

  “听说韩大夫正和我叔父议亲。”她就笑着说,“说不定再过几个月,两家就是亲戚了。”

  韩嫣勾起唇角,微微弯了弯腰,有礼而克制、而尊敬地说,“蒙皇后娘娘不弃。”

  有了这句开场白,之后的提点就有了身份,“也是要做夫君的人了,后宫能少进,还是少进得好。”

  陈娇说,“要是陛下问起来,就只管推到我头上。免得太后娘娘听到风声,又不开心。”

  话里的潜台词近乎浅显,韩嫣肩头微微一颤,不敢怠慢,他望着脚尖说,“必定不让娘娘失望,嫣奉驾之余,已勤练武艺,只盼能跃马出征,做下一番事业,才不辜负娘娘一家的欣赏。”

  陈娇满意地点了点头,远远地望见刘彻也出了昭阳殿,似乎还并未注意到自己这一行人,便笑道,“咦,陛下出来——”

  话说到一半,又断在了喉咙里,韩嫣听得着急,不禁转过身子,和陈娇一起望向了殿前的天子。

  天子正靠在门边,略带好奇地望着一位娉婷的少女,这少女离得也十分远,她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来自两个方向,不同的视线,而是肆意地和女伴们说笑打闹,柳枝一样的腰肢轻轻摇摆,丰润长发晃动间,不知不觉,就已经消失在了殿堂拐角。

  韩嫣不知为什么,竟忍不住又将目光调向了陈娇。

  他没有失望,在这一刻,皇后娘娘竟卸下了亲切的面具,她望着空荡荡的转角,眼神潭水般深沉。

  寒冷。

50、推波

  没有多久,韩嫣和陈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刘彻对陈娇也不是没有埋怨的,只是到底心虚得说不出口:就算天下人都知道韩嫣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这种事毕竟不像后宫嫔妃那样,可以摆到台面上来和陈娇说。

  “韩嫣出身太低,配你们陈家的女儿,会不会有点高攀啦?”

  也就只好开玩笑一样和陈娇打趣。“就不怕你堂妹嫌弃你们胡乱将她婚配出去?”

  陈娇白了刘彻一眼,一点面子都不给天子。“难道要进宫服侍你,我们也来个姐妹共侍一夫,才不算是低嫁了?”

  刘彻想到陈娇堂妹那副尊容——这位千金小姐,生得较像父亲,不禁就不寒而栗,却还不死心,“不是我看不起韩嫣,以他身份,陪陈家族女……”

  陈娇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实刘彻肯问到这份上,已经算是很开诚布公了。陈家虽然没有什么能人,但和窦氏来往频繁,太皇太后摆明了日后要把窦氏掌门人的棒子交到大长公主手上,窦婴虽然退居士林,但太皇太后欢心不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翻身做了丞相。

  韩嫣眼看将来肯定是要走武将的路子的,陈家和他结亲,的确是把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还不是母后。”她半真半假,和刘彻抱怨。“自从金家的事情出来,说句不尊敬的话,母后看韩嫣,就像是看一根肉中的刺,他又是你身边那群侍中中最受宠的一个,我早就说过,能助你成就大业的人,我是一定会拉他一把的……还有什么路,比和陈家结亲,更能平衡你呀、韩嫣呀、母后之间的关系?”

  陈娇答得这么坦白,刘彻一时间倒回不出话来,他微微一怔,还没说话,陈娇又指着他说,“还有,索性把私心一并告诉你——成亲之后,他就是你的堂妹夫了,大家亲戚,以后有些事,别做那么嚣张。”

  话里毕竟是有了一点难得的酸味。

  刘彻有一丝不快——他始终是很少被人管成这个样子,可想到陈娇对着韩嫣的那几个笑,又觉得心底有一点甜味往上泛,只是为了不再陈娇跟前示弱,他到底还是忍住了笑容,只是沉声但应了下来,轻声说,“好了,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在母后跟前难做人的。”

  有了这句话,陈娇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立刻就理直气壮为韩嫣要官,“听说边关一带很缺少将领,我看你正好把他放过去,他离开京城,不会再让母后心烦。你呢,也正好放一个心腹到边疆去探探路,韩嫣自己呢,如果有本事,自然会取得军功,更配得上他将来的妻子。”

  “娇娇呢,就把他远远的从宫中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刘彻似笑非笑,为陈娇补完。

  陈娇白了他一眼,直认不讳,“算你机灵。”

  刘彻再忍不住,他哈哈大笑,亲昵地拦住陈娇,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鼻尖努着鼻尖,“你这个伶牙俐齿的陈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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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陈娇保驾护航,打发韩嫣到边关去的事,长寿殿自然不可能说不。刘彻顿时私底下大使手脚,又运作了好几个平时看着不错的青年才俊,放到了跟随韩嫣出关的队伍中。

  也算是皇亲国戚,韩嫣的起点要比一般人更高几分,入伍就是个副将军,被放在李广手下做事,李当户等人对他的态度立刻就和蔼多了——这样一来,一旦韩嫣建功立业,他就算是李广的嫡系了。

  他进宫辞行的时候,陈娇正好和刘彻在清凉殿说话,两夫妻耳厮鬓磨到一半,听说韩嫣进来打扰,陈娇只好回避到屏风后头去。

  她理了理衣冠,透过菲薄的绢丝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个健朗漂亮,眉宇间自然而然散发诱人风姿的侍中佞幸。而韩嫣却并不知道她在屏风后头,他对刘彻衣冠上的不整,并不讶异,谈吐虽然文雅,但也透露出了自己的不舍之情。

  刘彻就尴尬得多了,明知道陈娇在屏风后头,却也的确舍不得这个善解人意,从小一起学书长大的侍中,话里甜了不是,苦了也不是,罕见地结巴了几次,倒是结巴出了陈娇的恻隐之心。

  她冲宫人略微点头示意,便在屏风后头安静地由暗门退出了宫室,由得韩嫣在出征之前,再像刘彻做一番内媚工夫——汉室军法残酷,他要是打了败仗,也就只能指望着刘彻对他所剩下的那点情分了。指望陈家拉他一把,实在并不现实。

  不过话虽如此,亲自把刘彻送到韩嫣嘴边,陈娇也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贤惠,她回了椒房殿,思忖片刻,又把卫子夫叫来下棋。

  后宫中的日子,其实异常寂寞,陈娇又不喜欢轻歌曼舞、杂耍百戏,除了在两宫前侍奉,顶多管管后宫中的杂事,其实闲了下来,要找个知心人说话都难。

  整个未央宫里,曾经有资格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也就只有卫子夫了。

  卫子夫到得很快,还是那样谦恭地行了大礼,才坐直身子,伸出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在围棋罐中不疾不徐地一阵搅动,最终,尾指微微一翘,她拈出了一枚黑子。

  在这样细节的地方,她的举手投足总显得洗练优雅,带了累世贵族所特有的轻描淡写——陈娇想,卫女为了出人头地的这一天,到底是做了极好的准备的。

  她忽然很好奇,在发觉自己的不对之前,卫子夫为自己的人生究竟规划了怎么一条路,而现在的她,又是怎样看待自己在陈娇身边的位置。

  她是美丽的,在后宫中,除了颇解风情的王姬之外,其实众多美人,也的确都逊色于卫子夫一筹,这姑娘身材高挑、头发丰润,虽然面对上位者,时常楚楚可怜、战战兢兢的,但私底下和友朋们肆意欢笑时,也显得青春洋溢、热情中略带了野性。

  即使是我,也不能不欣赏她的美丽。陈娇想,而刘彻如果被她吸引,又有什么罪过呢?他本来就拥有身份,可以肆意地索取天下所有未婚的少女,不然,他还叫陛下,叫天子?

  卫子夫抬起眼来,她略作不解地盯着陈娇,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娘娘,该您落子了。”

  陈娇猛地一颤,她顿时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在这纵横十九道的谜题之间,随手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虽然那一天,刘彻注意到了卫子夫的长发,但宫里宫外烦心事儿很多,他似乎也没太上心,就又由得这惊艳的一刻,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涟漪。

  要不是韩嫣和她共同见证了那么一刻,陈娇简直疑心那一幕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偶然在现实中惊鸿一瞥。她也许也会将这片刻的惊愕与恐慌,随手就抛到了风中。

  然而现实也没有如果,这毕竟是卫子夫,这毕竟是那个曾经赢过她的女人。

  陈娇垂下眼帘,又心不在焉地将一枚棋子拾取出来,她想。

  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盘棋,陈娇就走得很散乱,卫子夫即使处处相让,还是只能近乎抱歉地在中盘屠掉了陈娇的一盘散沙。

  尽了局,两个人一时都未曾说话,陈娇低头审视残局,忽然又噗嗤一笑。

  “你也是用尽千方百计,恨不得把自己的棋子抽掉几个,来输给我了。”

  卫子夫望见皇后这忽然间娇憨纯真的一笑,一时不禁失语。

  她实在是要比你说得美了太多。她在心底默默地想,等待着一个不能回答的回音,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和陈娇开玩笑,“是子夫棋艺还太好了点,未能顺利输给娘娘,子夫有罪。”

  这两个花一样的美人儿,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便在棋盘两面肆意地娇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交相辉映,让椒房殿内,也多出了少许活泼生机。

  到了半下午,刘寿来请安的时候,陈娇就没让卫子夫回去。

  “今晚你来服侍我用饭吧。”她随口宣布,就又弯下腰来抱起刘寿,好像逗猫一样,去挠小男孩的下巴。

  小男孩黑胖黑胖的,据说很像他爹襁褓时,敦敦实实的,还没到三岁,已经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几步了。他对陈娇,就好像对一个好朋友,虽然亲近,但却不肯听从她的吩咐。陈娇才搔了两下,刘寿就挣扎起来,奶声奶气地叫,“阿娘、阿娘!”

  陈娇只好放他下来,又听楚服回报刘寿这几天的动向——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主要还是吃喝玩乐,得了闲也拨冗学几句人话。

  偶然一回眸,望见卫子夫看刘寿的眼神,一时却又顿住。

  这眼神实在太复杂,错非似陈娇这样,对她的崛起了如指掌,深知她两世际遇之辈,是很难体会到个中的心酸与复杂,想望与怀念的。

  尽管卫女似乎对刘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很显然,她依然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男丁,一个传承她血脉与大汉天子血统的儿子。

  陈娇又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听着楚服的念叨。

  她想,她究竟对阿彻有没有兴趣,我会知道的。

  这天晚上,刘彻自然是进椒房殿来和陈娇一道用饭。

  卫子夫进进出出,在陈娇身边服侍她吃饭喝水,一头丰润的长发,倒是招引得天子多看了她好几眼,才想起来问陈娇,“怎么把她放到身边服侍?”

  到底还是记得了卫子夫的来历,不曾把她当作新入宫的宫女。

  陈娇便笑着说,“送走了你的韩嫣,总要陪一个人给你吧?”

  她冲卫子夫扬了扬下巴,和声道,“喏,卫女,到陛□边去吧。”

51、长门

  卫子夫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刘彻的宠爱,很快就搬进了永巷殿里王姬空出来的那间屋子。

  大长公主听到消息,还算满意,“你会提拔,阿彻也能够笑纳,好来好去,好。”

  对大长公主来说,卫家人现在全家都在堂邑侯府里做事,卫女当然也就是陈娇的嫡系了。与其让一心奉承太后的王姬继续耀武扬威做她的夫人,倒不如捧起卫女来,和王姬抗衡,陈娇也好得到自己的清静。

  “又能展示你的贤惠——真是再好不过了。”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笑,“我也留心为你物色了一批美貌的处女,现在家里养着,什么时候卫女不行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后头大批人可以送来。”

  陈娇忽然觉得,大长公主这一年多以来,虽不说判若两人,但很多时候言行举止,都要比从前柔和多了,从前那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天家女脾气,似乎竟然渐渐有所收敛。

  知母莫若女,她先还以为是董偃对大长公主的脾气有所助益,但看了母亲一眼,又觉得这一点固然可能有所帮助,但最大的理由,恐怕还是那若冰河一般,移动得极为缓慢,却又分明留下一条痕迹的岁月了。

  年纪越大,火气月笑啊,本来也就是人之常情。就是陈娇的外祖母,在陈娇刚出生的时候,也许脾气还要比现在更急躁些。而这几年来,太皇太后就更没有烟火气了,随着年近古稀,牙齿渐渐落了,她也就和老庄故事里的那条舌头一样,越发是柔韧到了极处。就连昔年处理新政时那杀伐果断逆我者亡的气质,似乎也都被皱纹一重一重地掩埋了起来。

  太皇太后毕竟也老了,大行之日,就好像缓缓迫近的野兽,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扑而上,但湿润的气息,已经吹拂到了她的耳后。大长公主最后也是最稳固的靠山,即将合眼,她自然要随之收敛锋芒,再不能那样骄纵。

  会懂得顺从时务行事,都还不算无可救药。陈娇便再往事重提,“也该好好约束几个哥哥了。”

  从陈季须算起,她的那几个哥哥,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陈季须还好,一门心思就放在女色上了,不大出门惹事,隆虑侯就要放纵得多了,虽不说时常闹出人命,但一年内也总有那么一次两次,要闹点不大不小的荒唐事,在皇亲国戚中现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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