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36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窦漪房转向陈娇,还想再说什么,话才出口,便慢慢地化作了一声叹息。

  新帝六年三月,太皇太后薨,享年七十有一,归葬霸陵。四月,宫人卫子夫有孕,拔夫人,迁昭阳殿居住。

55、试探

  太皇太后薨毙归山,陈娇身为皇后,肯定有很多礼仪大典要参加处理,宫中众位贵人,也都要到太庙祭祀祖先,刘彻又带着陈娇和大长公主,到顾城庙祭祀过了文帝,将太皇太后的灵位请进了顾城庙里。一来二去,等到陈娇终于回归宫廷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了。

  在此之前,她也就是在卫子夫有身孕的消息传来时,见过卫女一面,匆匆叮嘱身边诸位宫人,“看好卫夫人,不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不然,拿你们陪葬。”

  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让卫子夫退出了椒房殿。

  这一次回来,她先找楚服说话。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楚服已经瘦了不少,花季年华的少女,两颊都凹陷了下去,越发显得眼睛大而透亮,甚至都露了几分癫狂。

  一见到陈娇,她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死命给陈娇磕头。

  “楚服坏了事,娘娘请责罚楚服。”她语无伦次地轻声道。“楚服坏了事,娘娘,楚服……楚服没话语给自己分辨了。”

  当时给卫子夫喂药的事,陈娇是交给楚服一手操办的,虽然身边也不是没有别的心腹宫人,但楚服毕竟是经手者,有了事,当然要算到她头上,就是要找替死鬼,也都要看陈娇本人肯不肯信。

  陈娇挺直脊背,盘坐在软榻上,垂眸望着楚服,神色阴晴不定。

  “我最近也派人查了查,”她轻声说,“还以为你的父母,或者和卫家走得挺近。”

  楚服面上浮现出的讶异之色,比陈娇更甚,陈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续道,“不过似乎平时也没有来往,卫家毕竟是出了个夫人了,虽然还没脱出奴藉,但这也是迟早的事。你呢,怎么说也还是个宫人——”

  她的声调抬高了一点,“是不是不大服气呢?你在我身边也服侍了几年了,却还比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卫女……”

  楚服吓得连连磕头,“奴女自知资质,能在娘娘身边服侍,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话虽如此,但她也似乎渐渐地放下了心来。

  真的不想再用她了,陈娇一句话,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恐怕就要被随手碾死。会敲打,就说明始终还是有机会。

  果然,陈娇见楚服彻底服了软,也就不再废话了。

  “阿寿今年也有两三岁了。”她轻声说,“长寿殿里的宫人,也有几十个进了椒房殿服侍,其中有一个你的本家,是祖母身边多年得用的老宫人了。我预备让她把你替下来去照顾阿寿,说起来,当年连舅舅她都一手带过,照顾阿寿,肯定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楚服便弓起脊背,恭敬而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上座那个年轻而白皙的皇后宣判出来。

  “你呢。”陈娇轻声说。“就去昭阳殿里服侍卫夫人吧。”

  她垂下头来啊,漫不经心地道,“这种药虽然不是十成十能够完全起效,但也没有这么巧,才吃了一两年就失效的。可见这孩子,的确是她的缘分,私底下你就别动什么手脚了,要能生下个男孩和阿寿做伴,倒也是桩美事。”

  楚服不禁欲言又止,陈娇看在眼里,她笑微微地道,“你说。”

  “虽然卫女不过是萤火之光。”楚服便膝行了几步,卑微而恳切地抬起头来,望住了陈娇,急切地道。“但娘娘几次三番,都对她另眼相看,想必虽然我们下人看不出来,但她也的确有她的过人之处。娘娘,卫女和贾姬,可并不大一样啊。”

  这是真的把自己放到了陈娇的位置上,来设身处地地为陈娇考虑了。否则按楚服身份,有个差事,她巴不得抢着去做,哪里还会在意这许多细枝末节。这本来也就不是她考虑的事。

  到现在,在身怀这么巨大的嫌疑之后,楚服到底是再不敢自作主张了,不管她曾有多么高傲的心气,多么渊博的学识,现在她也终于明白:大长公主也好,刘彻也罢,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真正主宰她生死的人,也就是陈娇了。

  “你说得对。”陈娇冲她摆了摆手,“这里就两个人,你跪着给谁看呢?起来吧。”

  楚服却不肯动,坚持“我就是跪娘娘,跪得心服口服,跪上半年都不累”。

  陈娇也就只好让她跪着了,她轻声说。“卫女和贾姬的确不一样,所以,你也无须一开始就表明自己的态度,倒是可以问问卫女,这个孩子,她是想留下来,还是更愿意听凭我的吩咐。”

  楚服顿时一怔,她又再大胆地抬起头来,迎视着陈娇。

  “娘娘这是要试探试探卫女的忠心。”她轻声说。

  “就看她怎么说了。”陈娇不置可否,她深深地望了楚服一眼,“记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来问过我。”

  #

  刘彻对楚服的调动,并没有多大意见。年轻的帝王也根本无暇照管后宫,他已经连着四五天都在清凉殿里住,就是陈娇要见他,也只好到前朝去找天子。

  从登基那一年的雄心勃勃,到如今依然年轻,依然励精图治,却已经学懂了忍耐,学懂了布局,他所欠缺的无非是一个机会。如今太皇太后安然离世,刘彻终于将老人家好生送走,漂亮地终结了前朝最后一点余韵。他亲政的日子眼看就要开始,年轻的帝王又哪有时间去关心后宫中的事?

  卫家一家人都在陈娇手中,平阳长公主又已经被陈娇收拾得没了脾气,虽然新近有孕,当红得宠,但考虑到后宫中有过身孕的宠姬结果都不大好,卫夫人又还是安安静静的脾气,陈娇也派人把昭阳殿守护得风雨不透。这一个多月以来,卫女居然完全没了声音,甚至都很少在人前现身。

  陈娇也不着急,她甚至还请示太后。“等过了三个月孝期,是否应该选拔出新一批貌美宫人,放到清凉殿里,免得阿彻身边全是些面目平庸的宫人,说出去都没有面子。”

  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怎么就不见留心到这一点了?还不就是因为老太婆偏疼外孙女,宫中人也惯看上位者的脸色行事?

  倒是见风转舵,转得很快。就是王太后不免又有些腻味了:陈娇还真是处处都走在了头里,处处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也好。”她倒也不是不犯愁的。“眼看阿彻都二十多岁了,膝下还只有阿寿一个,也实在孤单了一点。”

  陈娇当没听懂太后话里的暗示,微微一笑,又说,“今年您也是到四十岁整生日了,我和阿彻的意思,都是办得盛大一些。从前阿姨留下来的几个兄弟,都是您一手带大的,这一次就不要让他们回去了,索性再住几个月,和您多亲近亲近吧。”

  王太后自己虽然就刘彻一个亲生的儿子,但她妹妹却很会生,这四个诸侯王,也无一例外,都得到刘彻和太后特殊的照顾。陈娇的这个建议,是真的把马屁拍得好了,她的面色顿时就舒展开来,“好,这几个兄弟,又和别人不同,你也要提点着阿彻,多和他们亲近亲近。”

  陈娇又要伺候太后用饭,低眉顺眼,态度沉静,虽然已经在皇后位置上坐了五年了,却似乎还是没有养出皇后的贵气。连太后自己都看不过眼,“行啦,那是下人的活计,你的孝心,我心里有数。后宫中千头万绪,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又已经住在长乐宫里,未央宫的事,当然不便多管,你就忙你的去好了。”

  是不便多管,还是没有多管的借口,那就实在是不好说了。陈娇微微一笑,“反正阿彻难得出城去松散松散,查看上林苑的修建情况,回了未央宫,也是冷冷清清的。索性把阿寿抱来,陪您一道用饭吧。”

  虽然刘寿肯定更亲陈娇,但身为庶长孙,太后也不是不疼爱他。提到孙子,面上就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真壮实,一般人家四岁的孩子,比他矮一个头。黑黑壮壮的,和他爹很像!”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午饭,陈娇亲自带着刘寿升辇回椒房殿,刘寿一路上扳着手指和陈娇磨,“母亲,楚服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呀?”

  虽然这孩子是在她殿里长大的,但毕竟不是亲生,对贾姬全无概念之余,和陈娇也不曾过于如胶似漆,真正亲近惦记的,还是一手把他带大的楚服。

  “快了,快了。”陈娇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说。“今年不回来,明年就回来,没准,还带个小弟弟、小妹妹回来。”

  刘寿顿时欣喜地笑起来:去年王姬有孕的时候,刘彻就亲自教他,‘对弟弟要和气’。从此之后,这孩子就很盼着有个弟弟妹妹。“好,要能带弟弟妹妹回来,多等等也不着急的。”

  又和陈娇讨价还价,“能不能明天就把弟弟妹妹带回来呀?”

  陈娇不禁失笑,身边宫人也道,“真是孩子话!怀胎十月,哪有那样容易,明天就生出来了。”

  “是啊。”皇后轻声说,“怀胎十月,生产可真不容易。”

  等她回了椒房殿,昭阳殿里就来了人:卫女听说皇后终于摆驾回宫了,便来人打探消息,问皇后是否忙碌,她多日没见陈娇,想要前来请安拜望。

56、双刃

  陈娇当然不会回绝卫子夫入觐的请求。

  她甚至还特地清除了宫人,自己背过身坐在殿内一角,对着铜镜练习了一下面上的表情。直到银亮水滑的镜面,映出了一张沉静似水,唯有在眼角眉梢,到底还是带了一丝怒气痕迹的脸,陈娇才满意地叹了口气,她却不急着将铜镜按下,而是怔怔地托着下颚,凝眉望着镜中的娇颜,似乎指望镜中人能够给她一个不一样的表情,给她一抹不一样的笑靥。

  “你要知道。”那一道和她自己的嗓音十分相似,却终究蕴含了陈娇所不拥有的,火一样的激情的声音,便在陈娇耳边轻轻盘旋,似乎镜中人忽然一下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正含着傲然笑意,对陈娇低语。“能不能捏得住她,可就在此一举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虚了眼神,她望着镜中这张沉潜娴静的脸,随意拉了拉唇角,而镜中人竟还给她一个完美的笑靥,精美的、得体的,丝丝风情,若有若无地藏在了礼貌后头。

  这是一个多动人的笑啊,她想,可在这笑后头,有没有过一丝真正的开心呢?

  忽然间,她很羡慕前一世的陈娇,就算最终她用二十年的幽居,来苦涩地品尝过了失败,但在她短暂和辉煌的,位居天下至尊的那数年中,至少,她曾开心过,她会张扬地露出编贝般的牙齿,笑得比天边的日头更明媚,而非如现在的陈娇,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终属月般优柔。

  一个人总不可能将所有好处全都占尽,如今她坐享天下权势,丈夫宠爱,内有长子,外有外戚。在这一片辉煌背后,陈娇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真心笑过了。而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镜中那白嫩的脸颊,她在想,和六年前相比,我老了一些了,我有多久没有和刘彻一起,在蓝天下策马奔驰,在密林中驻足停下,采下一朵野花?

  “记住。”那声音却不曾搭理她的多愁善感,她在陈娇心湖上方来回飘荡,就好像一场来自远古的暴风雨,到此地忽然停下,虽然放缓了速度,但依然蕴含了无穷无尽的不安能量。“后半辈子吃不吃麦饭,就看你今天的表现了。”

  不过一个卫子夫而已,就这样不能放心,将来的李夫人、邢夫人、尹夫人……又该怎么处置呢?

  陈娇于是便不自觉将伤感又通通扫到了一边,她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意。

  殿外又有声音清脆地通报,“娘娘,卫夫人到了。”

  她便顿时收敛了笑意,一把按下镜盒,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姿势,端坐在榻上,抬眸望向了盈盈步入殿中的卫子夫。

  #

  卫女入宫时年方十四,这几年正是她发身长大的时候,几乎每次见她,陈娇都觉得她要比之前更长开了一点,好像一朵花,正在不疾不徐,次第盛放。

  不过如今见到她,卫子夫却没能更加艳光照人:她要比以前更瘦了一些,形容也带了憔悴……都是害喜闹的,让这朵花还没完全长开,就已经结了果子。

  “娘娘。”还是一贯地恭顺,也不顾自己的身孕,坚持五体投地,给陈娇行了大礼。

  陈娇端坐榻上,不言不语,等卫子夫行完了礼,才冲宫人们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卫子夫依旧保持着跪伏姿态,恭敬地等着下人们退出了殿堂,等到了陈娇那一句轻飘飘的,“起来坐好,有身孕的人了,何必这么多礼。”

  她这才直起身子,在陈娇下首正襟危坐,弯着头颈,维持了一个卑微的姿态,自然不曾先开口说话。

  室内于是就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有了身孕,也是喜事。”陈娇自言自语地说。“倒不知道你对药草,还有精研。”

  一滴冷汗顿时就滚到了卫子夫鼻尖。

  “娘娘。”她力持镇定。“若是奴女有意和您作对,又怎么会将自己的身孕,这样早就摆到了台前?”

  的确,两个人也都不能不承认,若是卫子夫有意自立门户,那么她大可以等到四个月、五个月,甚至是六个月、七个月的时候,再把消息揭露出来。到时候略加唇舌,只怕陈娇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反而要处处照料,令得她平安生产。又或者她应该设法求得刘彻,将卫家人脱离奴藉,至少,是脱离堂邑侯府的控制。没有了卫家,她卫子夫就是生了一百个儿子,又能动摇到陈娇什么?

  这道理也的确打动了陈娇,她的眉宇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两人的目光,巧合地又都栖息到了两人间的那一壶水上。

  这是一尊精致的瓷器,白瓷面上带了一抹罕见的嫣红,陈娇平时就相当喜爱,有许多次,卫子夫到椒房殿来侍奉她,两人头顶着头下一盘散漫的棋,棋盘边上就搁了这么一把瓷壶。

  陈娇也注意到了卫子夫的情绪,皇后半支着身子,随手拿起瓷壶,居然亲自为两个杯子都满上了略带褐色的蜜水,她率先执杯,一瞥卫女,妙目流转间,已经轻轻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饮品,居然不再提起卫子夫的身孕这个话题。

  卫子夫却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快了,她注视着那精致轻巧的瓷杯,连指尖都在轻颤,然而她也明白,这一刻容不得她装疯卖傻、含糊了事,喝不喝,已经可以证明她的身份立场,是否还和从前一样完全依附于皇后,完全受陈娇的掌控。

  这一次觐见的戏肉,其实也就是这一刻而已,事前事后,也都是铺垫收尾,真正的交锋,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她扬起眉宇,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楚楚可怜地望了陈娇一眼,而皇后眉眼间隐藏的一丝怀疑与恚怒,也为卫子夫尽收眼底:自己的身孕,毕竟还是出乎皇后意料之外,虽然卫家还是被她握在手心,虽然昭阳殿被她把守得风雨不透,卫子夫就是她手心的一只小鸟。但这个高傲的皇后,毕竟还是因为自己的疏漏,而动了怒意。

  就算这孩子落了地,也不能对陈娇造成多大的损害,但即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威严,她也要毁损掉腹中这已经渐渐成形的血脉。

  卫子夫忽然觉得,虽然皇后眉目宛然沉静,就好像画中的仕女,永不曾有失态一面,但也许私底下,她也依然还是那个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陈后阿娇。

  她猛地一咬牙,颤抖着指尖,举起瓷杯,徐徐地饮下了杯中清澈的液体。

  却为那一抹自然的清甜,惊得差点松了手——堕胎药气味浓烈,味道自然也相当苦涩,卫子夫也是享过福的人,她尝得出来,这不过是一杯香甜的蜜水,微微的褐色,只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浓郁的槐花新蜜。

  她不禁又抬起眼去看陈娇。

  陈娇也正注视着她,她微微笑了。

  “肯喝,就好。”她轻声说。“最怕是什么都喝不下,虚不受补,小公主的元气就虚弱了。你爱喝,我送一坛子给你。”

  卫子夫慌忙又直起身子,又要大礼参拜,“奴女谢娘娘恩典!为我留一女傍身。”

  皇后到底还是放了她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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