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4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王太后一击奏效,倒也不着急再接再厉,前朝热热闹闹,为了边事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未央长乐两宫就要平静得多了。周阳侯送上的这一对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终究还是经过李延年的悉心调.教,择日在清凉殿内为刘彻献了一场歌舞,刘彻还要邀陈娇去看,陈娇笑着推辞了,“母后听到,又有话说。”

  毕竟是太后,毕竟是刘彻的亲妈,对她的容让态度,刘彻不是不满意的。也正是因为他的满意,看陈娇就越来越觉得可怜可爱,觉得她在太后手底下委曲求全,日子过得实在也不容易。

  “也真是难为你了!”刘彻头天这么一说,转天又送了些珠玉过来,“知道你不缺这个,但我也就只能给你这个了。”

  毕竟也当了七八年的天子了,也知道自己跑去约束太后,让她不要为难陈娇,唯一的后果,只可能是让婆媳之间的关系越加冷淡。不论是对太后还是对陈娇,都不是什么好事。

  陈娇感到很好笑,“知道我不缺这个,你还给我这个?”

  她虽然大度贤惠,但也决不是刘彻随随便便一点恩典,就能取悦得了的。刘彻自己也深知此点:要是以为陈娇和一个寻常的妃嫔一样,可以随意打发,那倒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哄她。

  “你说你想要什么。”他便柔声问陈娇,打叠出了千般的耐心来。“能给你的,我还会不给?”

  陈娇白了他一眼,又靠到了刘彻怀里,扑得他一怀都是椒房殿里的香味。

  在皇后位置上待久了,有些习惯渐渐就烙了下来,曾经椒房殿里盈满的,是王太后格外喜欢的龙脑玄术味道,这种香味留得久,刘彻刚刚登基的时候,老以为母亲还在椒房殿一角品着蜜浆,和从人说话。但这些年过去,不知不觉,椒房殿里的味道,已经换作了陈娇私家秘合的甘露香,这香味丝丝缕缕,才刚萦绕上来,就令刘彻想到了陈娇沉静的一笑。

  “你已经很久没有带我出宫去了。”陈娇就幽怨地说,“千金珠玉,我缺吗?”

  是啊,陈娇自己身家巨万,金银珠玉这样的身外之物,对她这个皇后来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虽然自己尚无所出,但膝下佳儿佳女,她也都看做亲生,像她这样的身份,所求的无非也就是自己的垂青了。

  也就只有陈娇这样的身份,想的才不是他所代表的权势地位,而是他所能提供的片刻陪伴了。

  刘彻一时间真是心潮起伏,却又有些飘飘然的得意。他抚了抚陈娇的秀发,就像是抚一只最乖巧的猫儿。

  “最近实在是忙!”他说,“得了闲,一定带你出去走走,就我们两个,谁都不带。”

  这当然只是美好的许诺,以刘彻身份,出门就算不大张旗鼓,十多个从人,那是怎么都要的。

  陈娇依然伏在他怀里,她点了点头,似乎总算为刘彻取悦了一点,却没有翻过身来看他。

  刘彻忽然间又很想看看陈娇的表情。

  虽然御宇八年,见惯世面,身边环绕着形形色色的人才,但刘彻始终觉得,其实在这许多各怀心思也各有优劣的人中,在他身为皇帝必须精研的‘读人’这门学问里,其实那些丞相也好,列侯也罢,甚至是他祖母太皇太后,都算不上是他的对手,他不是不能读透他们,不是不能读懂局势,只是很多事,能读懂不代表可以随心所欲。

  可唯独就这个陈娇,她什么事都做得这么好,什么事都为他办得到,但他似乎是一点也没有读懂过陈娇,又或者,她实在是把自己包裹得太深了,他也就是仅仅揭开了她的几层薄纱而已。

  “娇娇。”他不禁轻声念。

  陈娇就又翻过身来,略带催促,略带着急,略带爱娇地看他,她不满地抬起眉毛,说,“嗯?”

  上挑的尾音,和那微微勾起的长腿,多少已经暗示了陈娇现在的心情。刘彻忽然又放松下来,他十拿九稳地想:看不透又如何,她是我的皇后,我有一辈子和她长相厮守。忙过了眼前这一段,我一定好好陪她。

  他就故意装作不懂来逗陈娇,含着笑意说,“天色不早,你该回椒房殿陪阿寿了。”

  陈娇主动求欢的次数虽然不少,但刘彻会装傻的情况却不多。这个人精力旺盛,尤其国事越是烦难,就越需要美色调剂,送上门的肉他干嘛不吃?尤其两个人床笫之间渐渐越来越更和谐,随着陈娇年岁渐长,她几乎是和刘彻一道,终于渐渐懂得了风情。有时候刘彻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情绪实在是堆积得太高,她一进清凉殿,刘彻就扑上来把她带到暗室里,一边急着进出她的身体,一边在她耳边喘息着说,“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至于是不是哪个美人走近清凉殿都会有这个待遇,这问题陈娇一般不让自己去想。

  对刘彻这难得的调戏,她当然也很给面子,白了刘彻一眼,拿肉麻当有趣,露出轻嗔,“你好大胆子!仔细我到母后跟前告你的状!”

  话才说出来,自己就笑倒了,刘彻跟她一道大笑起来,于是一室春光。

  当晚刘彻就没有放陈娇回椒房殿,留陈娇在他身边红袖添香,和她商量,“韩嫣的官职,是不是可以往上动一动了。”

  作为新一代年轻将领中表现也算抢眼的那个,韩嫣自然不乏人赏识,朝中颇有几个老将觉得这起码是守成之将,不过,因为年岁尚轻,也没有什么很耀眼的功绩,这几年他的职位,倒是没有往上动过。

  “那么着急干嘛。”陈娇不以为然,“他还没有什么大功,贸然赏得过分,底下人反而不会心服的吧?”

  刘彻是真的被陈娇闹得要崩溃了:窦婴也就算了,丞相级别的党争,那不是皇后可以轻易插手的,以陈娇的聪明,不会不明白此点。可韩嫣呢?那是她看好的人才,陈家和韩嫣结亲,背后没有陈娇授意,就凭窦太主那眼高于顶的作风,她看得上韩嫣?刘彻自己都不信。

  提拔韩嫣,也是提拔一下陈家、窦氏,免得王家一门独大,现在窦婴渐渐地落了下风,田蚡上位,似乎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势头,真等到他坐到相位上了,要是陈家还是这么沉默,以田蚡作风,他肯定会更加嚣张。

  再说,韩嫣和他自己关系匪浅,又是陈娇的亲戚,能力的确也不差,可说是三面讨好,刘彻是怎么都没有想到,陈娇会对这提拔说个不字的。

  “你压他这么厉害……”话说了一半,又觉得这话还是窦太主来说更有身份,刘彻本欲住口,可看陈娇投来一眼,灯下人面如玉,眼神似秋水,凉中微带波澜,鬼使神差,就脱口而出。“不怕你娘家私底下抱怨?”

  “抱怨得多了。”陈娇也没有和刘彻装傻的意思,她的语调冷了下来。“从两个亲哥哥开始抱怨,说我不好的人,难道还少了吗?我陈娇行事,还用不着看他们的脸色。”

  窦太主和堂邑侯也都算得上是识得大体之辈,怎么就养出了陈娇两个哥哥那样的货色,刘彻自己都为陈娇觉得尴尬,他看着陈娇,无由又心疼起来:这个小女子,肩上真是背负太多东西了,有时候他都为她担心,这么不争不抢的,怎么能喂得饱她身后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外戚。

  却偏偏她也就顶住了这么大的压力,从来没有在朝政上多说一句……

  “也不就是为了给你面子。”他就向陈娇解释,“韩嫣也的确是有才华的,要是能尽快成长起来,说不定逆转这战争局势的大功,还真就落到他头上了呢。”

  战争旷日持久,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见得分明的。虽然如今雁门关一带已经是连番大战,搞得如火如荼,但有前朝积累下来的底子撑着,刘彻一时还没有觉得不凑手,他感觉到的压力,还没有大到让人发疯的地步。恐怕还要到五年、十年之后,若这一场战争还没有个结果,那时他才会感到挫折,感到急躁。

  倒不是说陈娇遗憾于刘彻未能体会到那样重大的失败,但现在的刘彻,虽然已经很看重匈奴,却还是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了点。

  “天下事我不懂!”她说,“但永巷昭阳里的那些女人呢,我还是了解的。虽然受宠的宫妃不少,人们对她们也都客客气气的,但你信不信,要是贾姬、卫姬、王姬还在的话,她们的地位肯定是要更超然的。”

  没有货真价实的功劳,仅凭着君王的荣宠,就是上了位,人家也不会服气的。

  刘彻嗯了一声,不禁面露深思。

  陈娇这话,说韩嫣是对的,其实说田蚡又何尝不对?

  接下来那一阵子,虽然王氏姐妹也不是不得宠,但刘彻对窦婴的态度就要亲热得多了,反而若有若无,有点疏远田蚡的意思。

  田蚡当然着急,他能不着急吗?

69、后退

  大长公主最近也不大高兴,虽然和田蚡着急得不是一件事,但心绪依然不大平和。

  “最近这一对姐妹花,倒是当红得宠。”她来看陈娇的时候,不禁就有点感慨,“前头那个王姬就不说了,就是卫女怀有身孕的时候,恐怕都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吧?”

  周阳侯送上的这份大礼,的确是下了工夫的,这对姐妹花不但长得好,听说还精通歌舞,擅长房中术,虽然对陈娇没有太多敬意,但在清凉殿表现得就柔顺多了,实乃刘彻在繁忙公务之外,用来解闷的最佳风月选择。

  见陈娇不当一回事,大长公主不免添了一句,“听说如今连侍中们都不大搭理了,李延年一向是最能媚上的,现在在这两个大小王姬跟前,也都不敢大声说话。”

  她又给隆虑长公主使眼色,长公主只好笑着说,“是啊,前回他到我们府上,还和隆虑侯抱怨呢,说是这两个姑娘人虽然美,但性格却很刁钻,私底下对皇后都没什么好话。”

  陈娇和隆虑长公主自小一起长大,虽然说不上无话不谈,但感情始终还是不错的。不过隆虑侯实在是太不成器,和长公主之间感情也并不太亲近,倒搞得陈娇有点不好意思见她。这一次刘嫖连她都拉来了,可见这对姐妹花,到底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一点危机。

  “李延年也不老实。”陈娇漫不经心地说,“他这是指望我们出面压一压这两个姑娘的气焰,好让自己好过一点吧。挑拨离间,该打。”

  大长公主不免白了女儿一眼,“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好歹也上点心,别谁当了红,都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说起来,这还是王太后嫡系出身,第一对得宠的美人,从前后宫中的宠姬大多不是出身陈娇嫡系,就是由她亲自挑选出来的,王太后也很少把手插到未央宫中来。大长公主会有所忧虑,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急什么。”陈娇依然不疾不徐,“她们现在也就配和李延年争一争了。”

  隆虑长公主不禁微微一笑,她对自己这个婆婆兼姑姑多少还有几分敬畏,忙便举起袖子略加遮掩,两姑嫂对了个眼神,陈娇也跟着笑了。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很有几分不快,她哼了一声,低声道,“阿寿今年都七八岁了……”

  刘寿也算是她自小看大,自然不是毫无情分,尤其陈娇这些年来毫无消息,连喜讯都没一个。大长公主渐渐对刘寿就有了几分真心,这话说出来,陈娇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是在婉婉转转,催着这事。

  这件事,就不是椒房殿一语可以定得下乾坤的了。

  “阿彻还年轻呢。”她说,“立太子这种事,也不是我们可以随便置喙的。就算两个王女再受宠又如何?这种事,现在谈起来还太早。”

  句句言之在理,大长公主咕嘟起嘴巴不说话了,陈娇看见,就和她开玩笑。“您别生气,等明年上林苑修好了,我和阿彻说,在里头给您特别留一间宫殿,专给您住。”

  “这又何必。”大长公主口上不以为然,到底又还是笑起来。“你也就会用这种虚招来敷衍我了。我要跟着你们去上林苑,还怕没地方给我住?”

  一边说,一边起身唤人,由宫人服侍着入厕去了。

  隆虑长公主就低声对陈娇说。“阿寿这件事,你是要往心里去了,我看弟弟的意思,恐怕也是想要等阿寿的弟弟出世了,两边比一比,再下定论。”

  她扫了陈娇一眼,虽然没有说明,但意思昭然若揭:刘彻迟迟没立刘寿,主要还是因为刘寿虽然是陈娇的养子,但地位要较陈娇可能有的亲生子为低。他还是在等陈娇的好消息。

  不过,刘彻这份等待,也可能被有心人利用。就算王家姐妹没有孩子,将来总有一个宠姬是可以生育的,不抢在前头把名分定下来,到时候万一椒房爱弛,刘寿的地位就很尴尬了。

  这辈子就算千好万好,生不出孩子,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陈娇不禁叹了口气,她低声道,“我知道,但这种事,是不能催的。”

  隆虑长公主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在母后跟前,我也伺机为你说过几次好话的,可惜她和舅舅走得太近了,我看连大姐的话她都不大肯听。”

  隆虑是小女儿,虽然得宠,但还比不上平阳公主那么得太后的看重——刘家是楚地出生,长女地位一向都是很高的。刘嫖这么得到父母的看重,其实也就是因为她是长女出身。

  “母后那边。”陈娇忙说,“你就别为我说话了,免得她迁怒于你,你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了?”

  虽然长公主地位尊崇,但隆虑侯也不是吃素的,一辈子他就取了闹腾两个字,和公主的日子也过得磕磕绊绊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没有生育嫡子,庶子倒是有了七八个,成天除了吃喝玩乐,再给家里人找点事,隆虑侯就不惦记着别的。公主要是再没了太后的喜欢,因为嫂子和母亲生分了,处境岂不是更加难堪?

  见隆虑长公主面上微露愁色,陈娇也不禁叹了一口气,“真是谁家都有难念的经,没想到这几年母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虽然太后似乎也没怎么为难皇后,但不知不觉间,宫中人倒是都明白了两宫微妙的关系。汉宫上层,更是已经形成共识:太后这是已经看皇后不大顺眼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正卯足了劲儿,准备找皇后的麻烦呢。

  她又反过来宽慰公主,“一会儿你先过长信殿,我和母亲私底下说几句话,陈蹻这个性子,也实在是该收敛一点了。”

  长公主苦笑了一声,“算了,反正现在我们也就是各玩各的……你向母亲告状,回头母亲说他了,我们还要吵架。”

  列侯和公主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侯门人家,没成亲的时候列侯往往就玩野了性子,公主也多半不是省油的灯,只要动静别闹得和大长公主那么大,其实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平阳长公主在外面也不是没有养面首,不过陈娇倒没想到隆虑长公主会把这事在她跟前捅破:虽然董偃很得宠,但在她这个做女儿的跟前,大长公主是不大说他的。

  不过想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陈蹻在外花天酒地闹出了多少丑事,她也没能好生约束他。隆虑长公主要找点乐子,她还能说她什么?

  不知为什么,陈娇的心绪一下却很复杂,她情不自禁,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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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里两派斗得热闹,边疆上匈奴不断滋事,刘彻的心思多半还是摆在了朝事上,对太后和皇后之间的隐隐暗流,也就脸皮一老,来了个装聋作哑,私底下安慰陈娇,“母后这些年多病多痛,心情恐怕难免也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挑身边人的毛病,你多忍忍,委屈了,就来我这里发作。”

  这种话亏他也说的出口,好像陈娇真能没头没脑就冲他发一顿脾气一样,陈娇根本都懒得答他,直到刘彻再三哄过,才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母亲挑我不要紧,你别跟着凑热闹,我就不委屈了。”

  刘彻就是再孝顺,对王太后也要多了几分不满:儿媳妇这个样子,她还有什么可挑的?吹毛求疵成这个样子,真是老了老了,脾气越来越大,心智也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三姐也是的,”不敢埋怨王太后,就捏了隆虑长公主的软柿子。“在情在理,她都该为你说几句好话,你前一阵子不是还把你哥哥叫进来数落了一顿?她怎么都该礼尚往来才对。”

  “三姐也不是没有说过。”陈娇叹了口气,“但母后对我不满,其实也不是因为我,我看,还是迁怒。”

  这话有几分大胆,但却正中刘彻心事,他不得不默然以对,眉宇之间,渐渐也跃上了一点阴霾。

  王太后要挑陈娇的毛病,早几年前就可以这样挑了,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来发作,一来是因为当年太皇太后还在,二来,也是因为当时窦婴和田蚡的矛盾,没这么尖锐。

  以陈娇的眼光,她能看不明白这一点?直忍到了今天才说,已经是她的体贴了。

  有个贤名就是好,刘彻就是想往坏处去揣测陈娇,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阴暗。人家恐怕从第一天就看明白了这点,但时至今日,都没有为窦婴说过一句好话,比不得田蚡,王太后时时日日要提醒他,“那是你舅舅,他不会害你,一家人就该互相帮衬着,才能撑起这大汉的天”。

  陈娇看他不说话,便又主动道,“阿彻,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早想说了,将相不和,是朝廷大忌。现在北边要打仗了,朝中还闹得这么难看,对战事多少是个影响。既然母后这么想让武安侯上位,那不如,就把魏其侯撤下来吧?”

  就算以刘彻城府,亦不由得为陈娇这句话吃了一惊。

70、易主

  “把魏其侯扶上相位,是老人家去世之前心心念念的事情。”陈娇平静地说。“以你的孝顺,是肯定不会让老人家的心愿落空的,但现在世易时移,魏其侯和武安侯闹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合适了。母后和武安侯甚至都闹到后宫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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