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上无风
翟琛是和翟琰一起来的。
近日里边城赤城接连受到夜国挑衅,出兵一事怕已成定局且是刻不容缓。今日虽然是翟珏大婚,下午,敬帝却还留了翟琛和翟琰谈及此事。当时翟羽也在旁。但因为之后敬帝还单独问了些她的见解,考较了些她的兵法掌握,因此,她到得比翟琛与翟琰更晚些。还顺带拖上了偶遇的夏风,一路上将他当做倾诉对象,分析了下现有的局势。
莫怪敬帝此次如此重视。
且不说翟琰大败夜国并非太久前的事,夜国居然这么快就能休养好生息,称要坚决讨回上一战中反被翟琰取下的赤城……这其中,怕是有什么不明力量在支持怂恿,因而,翟琰也建议这一战必须准备妥当,不光是在赤城一战要备好粮草随时做好支援准备,更要严防以待其余边境有他国从别处偷袭。
朝中不少大臣听闻此事,都认为应该直接将赤城还给夜国,与夜国不战而和,拟定协议,重定边界。言下更直指翟琰上次取下赤城是意气行为,好大喜功,取得这样一座易攻难守又贫瘠困乏的边城简直是不顾后果。
翟琰听闻此等可笑言论并不生气,还上书一封,好好地自责了一番,但若细看,便能发现言辞深处,将对某些胆小怯弱的官员的讽刺藏的极巧,看的人拍案叫绝。
敬帝看了这折子,先是一笑,随后却又更愁了……
只为翟琰在这折子里请命让他将功折罪,再度领兵出征,必赢取几座“易守难攻的富庶城池回来。”
敬帝没明说,翟羽却能辨清他的心思。
国土不能不护,国之尊严更不容丢失……可是,这时已到了最最关键和敏感的时刻——太子已完全不理政务,朝之上下“废太子”一说传的沸沸扬扬。或有人说太子还有四叔帮衬,那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称已经拥趸甚多的翟琛随时可以独立,反正明眼人都能看出大将军王翟琰是听翟琛的,而非太子……外加上原本就为朝野上下所称道的翟珏迎娶庄楠,与翟琛便是成犄角之势,势均力敌。
这时,外敌入侵,敬帝将这拨兵力划给谁都不合适。
要知南朝领兵训兵一向由各个将领负责,每将领所带人数不得超过五千,隔两年便将各将领在各军之间轮换任职。看似教学相长,各取所长,再避免军与军之间的嫌隙摩擦,其实不过是防止将领坐拥兵力、培植心腹从而生出异心。而自本朝起,调度军队的虎符就一直握在敬帝手中。一是缘于敬帝年轻时曾多次御驾亲征,二是后来领军作战的人,如翟琰者,都知敬帝生性多疑,每次战毕归朝,必将虎符上交。
因此,翟琰虽多次领兵完胜,却无实质兵权在手,只有军威加身。但只凭这一点,就已足够令人忌惮和拜服。可惜他眼看着以后也只想一直做位将军或贤臣,而无夺位之心,不然,该与翟珏成对立之态的便会是翟琰而非翟琛了。
此时内乱外祸夹击,敬帝如坐针毡,想让善战的翟琰再度领兵,又怕兵权一去不复回,反会成了直捅京城的一把利刃,可不给翟琰、交给其他任何一大将他也不放心,怕大夜还会连同这几年渐生富强的西里一同趁乱分羹,何况,翟琰都上书请兵了,即使朝中小有异议,稍微明智之人都知翟琰上次无错,赤城该取,那此次出兵不用翟琰,必将引发更大动乱,引致兵心不稳。
翟羽知道为什么眼下会看起来这么乱,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翟珏有意为之……从他决心娶庄楠开始,便已暗暗谋划这一局棋……
从前两天在宫里见到他,他对她说“助我得兵”四个字开始,她便恍然大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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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婚宴上,翟羽对上翟琛那若有所思的视线,再看看他身边的翟琰,便想到方才在宫中时,敬帝曾在纸上写了两字——“离间”,意在问她对于离间翟琛和翟琰两人的看法。
当时,翟羽摇头否决了,她对敬帝说:“四叔失去六叔,或许真的一无所有,从此只能甘心做一谋臣,但六叔独拥兵权,即使他自身无反逆之心,但顾家未必没有。六叔重情,若六婶怂恿强逼,应下此事也不是毫无可能的。如要离间,必先除顾家,但时间不允,因此此计不通……”
但实际上,翟羽却心知,如果翟琰和翟琛闹翻,他也绝不会拥兵自重,为这出夺嫡大戏添彩加墨,他性子里有和夏风很像的地方,都崇尚自由和洒脱,应该说,翟琰是为了翟琛才会参与这场夺权之争,若失去这个理由,他定会只潇洒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闲王……
因此,其实她两天前,给翟珏也恰巧说了这两个字——“离间。”
思定,翟羽微微一笑,冲他们点了点头,回首,冲夏风展颜:“我们去坐着吃点东西吧。”
夏风点头应可,翟羽便牵着小谢,与他一起,寻了个坐的地方。翟羽和夏风倒没吃什么,小谢却是饿了,仿佛全忘了刚刚哭的有多么伤心。
吃着吃着,忽然有醉汉跌跌撞撞过来敬酒,是哪家大臣的公子,一来便巴结上翟羽,缠着“皇长孙”赏面与他们喝上几杯。夏风面露不耐之色,想将他们赶走,却被翟羽的眼风制止。她二话不说地连饮几杯,送走了那些人,才坐下。看似有些头晕地揉了揉额角,却是将手心刚刚捏紧的纸条藏入袖中。
等到宴席中途,她借口如厕离席,走到后院僻静处时,她展开有些汗湿的纸条,借头顶灯笼之光查阅——“今晚会有急报入宫,大事将定。速!”
该是翟珏传来的信息。翟羽捏住那纸条,仰首,看似随意一扔,那纸条便恰巧从灯笼上方飘进去,灯火闪耀了一下后,纸条映在灯笼上的模糊形状便已消失。
翟羽背着手,并不急着回去,又往院中多走了些,仿佛夜赏珏王府般闲庭信步,时不时看一眼亭台楼阁,哼两句小曲,又时不时抬头望一望月色,更像是约了佳人的多情公子。
待目光搜寻到一座遍植桃花的小院,翟羽讶然惊叹一声,疾步过去,观夜色融融下的落英缤纷,拊掌赞赏不已,更是驻足流连,不忍离去。
“你倒是悠闲。”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翟羽唇角勾起一抹笑来,回首极为嗔怪地道:“四叔,你下次能不能稍微放出点脚步声,别平白吓我这些武功不济之人行不行?”
他不言不语,朝她走近。
见他过来,她便又笑着收回目光,再重新落在株株开的繁盛的桃花上,陶醉地深呼吸一下后,她才又启口对站定她身边的人道:“当然悠闲,兵权这事轮不到我愁,反正总归不会落在我头上……皇爷爷他舍不得。”
“你曾说过要报复,眼下该是好机会才是。”
这次,轮到翟羽但笑不语。
两人各自沉默地看了桃花许久,才竟然同时开口——
“我要的,不只是这么简单……”
“你对徐夏风这人如何看?”
话一出口,翟琛面色如常般冷漠,翟羽却微微怔愕,过了会儿,收起惊诧表情,微微一笑,“夏风,很好的人。于朝野来说,武有武功,文有文德,还兼医术过人,可惜就是性子有些野,若要让他安心做个谋士良臣,怕有些困难……对我个人来说,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温柔,体贴,善于倾听又会逗人开心……完全挑不出一点缺陷来。如果……再对一个女子来说,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却又不招蜂引蝶,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你想托付终身给他?”听到此处,翟琛轻笑了声,看向她问道。
“未尝不可呀,”翟羽笑开,“如果可以的话,我自是愿意嫁给他的!不过四叔,后面两段话我说着玩的,你想听的, 应该只有第一段吧?”
“的确,”翟琛唇角沉沉缓缓地上扬,“可惜, 若这样一个人不能为我所用, 便不如毁掉。
“你!”翟羽眼神一凛, 可转眼又念及什么般软下来,“呵,我记得你自一开始就想杀夏风……从最初便用了诸多借口。其实, 莫非是你嫉妒他?还是说……”
仿佛琢磨这个原因琢磨了良久, 迟疑半晌, 唇角勾起一点笑容,她直勾勾望着他,“你在吃醋?”
上前一步,翟羽的手抚上翟深襟口的云纹,依旧定定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轻很低,“说,你,爱,我……”
翟深听闻这四个字,面色一下子僵硬,竟隐隐往后退了半步,难得的狼狈。而翟羽则步步紧逼地跟上, 手探到翟琛心口, 唇角更上扬半分,“说你这里有我,你是因为我许久都是对你虚以委蛇,强颜欢笑, 对他的笑却是发自本心, 你嫉妒, 所以才扬言要杀他……”
他别开眼,手执着她的, 坚定的从自己左胸前挪开, 再利落放手。面色沉静, 不搭言语。
翟羽讽笑了一声,拊掌而言,“原来,我们的琛王爷,竟然敢做不敢认。”
第40章:事成
翟琛低眸,凝神看向翟羽,她此刻脸上虽含着嘲讽,看上去却是意气风发的。像暖风十里艳阳天里,那踏马而过的少年。眼神明亮逼人,却又蕴着一丝极其妩媚的挑逗,仿佛要将人的魂也勾去。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鲜活分明的情绪:永远都在嬉笑,毫无正经。
可她又不知何时开始,如此懂得运用她身为女子的得天独厚:眼神不再是那一汪汪明澈的让人不忍污了的清泉,或者一团团欲将人挫骨扬灰的烈火,也没了明净的忧伤感慨,没了懵懂的敬仰畏怯……那些过往的单纯,全成了如今那浓的化不开的媚,缠绕得紧紧的,窒息般的紧。
“爱?”他沉思着,再低声问出这一个字来。
“如何?”翟羽挑眉。
“没有。”翟琛转过身子,看着院中随夜风舞动的桃花,徐徐言道。
“真不爱我?”翟羽斜过眸光去看他,见他不置可否,便又浅笑着晃了晃头,“那我就祝四叔你最后不要既输了皇位,又输了你那宝贵的心。”
手指间猝然用力,紧握成拳,面色却依旧平静一如往常,翟琛就仿佛是看那桃花看入了神。
翟羽也不再与他纠缠,哈哈一笑,转过身去,“如此这般,你便再没理由杀夏风,不和你多聊,我回去了。”
“你倒是有信心。”
翟琛清淡冷冽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倒是成功止住了翟羽的步伐。她回头盈盈一笑:“我是对你有信心。
这倒不是说你不会妒人才能、加害贤良,恶毒事相信你没少做过。不过,夏风是徐太医的独子,徐太医为四叔你尽心效力这么多年,你怎么可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孤独终老?如果你是这般小人,那又如何能使得这么多能人异士为你甘心效命?
当然,为防万一,我可以给你保证,无论我今后如何与你作对,我绝不会让夏风牵连其中。从重逢至今,我也没询问过他半句主意,只是将他当做倾诉对象而已。而以夏风的心性,他也不会去帮七叔。这样,四叔可放心了?”
翟琛自花树上收回目光,将那几无重量的视线落在了翟羽脸上。明明是轻如明月清风的眼神,翟羽却觉得背脊一阵发沉,直要压得她伏身相避。可她捏紧拳,依旧含笑坦然相对,一直看着翟琛面色寂静地从面前直直走过,她才追上去,边走边道,“还不放心?如果你还要杀夏风,那可就只有你爱我所以你吃醋这个理由了。这样倒可解释你许多异常的行为。就如,耐不住地离席跟着我过来,一开头就是那么一句无头无尾的问话,问我怎么看待夏风,你若不是想分个重要的职位给他,倒不如直接问我爱不爱他。”
翟琛停住脚步,站在原处望着眼前空茫夜色,许久,才仿若长叹的问了一句:“你就这么希望我……爱你?”
“是。”翟羽回答的当机立断,毫无犹疑。
“为何?”他隐隐抿起唇角,幽如子夜的双眸终于再度凝向她。
翟羽讥讽而笑:“我要将你以前自恃及自信能永远掌控在手里的东西一一拿走,再狠狠践踏。”
“凭什么?”翟琛面色不惊地朝她走近,“就凭你这几个月以来的曲意逢迎,以色诱人?翟羽,你急躁了。”
“你可以理解成因为听到你要杀夏风,我为此乱了心神,和你一般失态,”翟羽冷笑一声,脚下却不自觉往后撤了一步,却察觉身后便是院中假山,心头微慌,却依旧假装随意地靠上去,继续不徐不疾地言道,“你也可以想成是大局将定,我再无心奉陪。要知道,我说过将会守在你身边,直到这条夺嫡之路走到尽头,也不过是想看着你如何失败而已。
而这段日子,如你所言,我曲意逢迎,以色诱人,你以为我要的是平安度日?
我本不怕死,更不担心你杀我。如果你要我死,当初就不会逼着我活过来。而如果是因冲撞你而受伤,便更无所惧,因为那些外伤迟早都会好的……
其实,我要的也不过是你从权势到感情,都输的干干净净,一无所有。我明白你现在不会承认你爱我,或许以后也不会。但如果有一天,你输了,成了阶下囚,我一定将你这颗心挖出来看看其中究竟有没有我!”
翟羽手指着已然走过来将她困在假山前的翟琛的心口,眸光嗜血而狠毒,仿佛下一瞬,便真的会生出把利刃将翟琛的心活活挖出。
“那如果我现在就承认我是爱你的,你又怎么办?”翟琛俯首看她,神色认真,“如果我说,从前我便一直爱你,只是有苦衷,迫不得已不能让你知道,你又当如何?”
翟羽仿佛整个人都要被他漆黑的双眸吸了进去,干干笑了声,别开了眼:“你以为我会信?”
翟琛脸上是早有所料的神情,笑意薄薄一层,淡的只剩讽意,声音低沉,“看,说了,你也并不相信。”
“那是因为你全无诚意!”
翟琛拇指在她腮边轻轻摩挲:“你一定要等我在输了之后,对你说,你才算是信?”
翟羽继续别着脸,望着脚侧道:“我说过,总有一天会让你求我。”
翟琛沉吟片刻,“翟羽,这样看来,你所谓的报复不过是为了你爱我,却没得到我同等的回应。”
翟羽不屑地哼哼,“哧,简直可笑!我要报复你的理由多了去了!”
“小孩子,”翟琛闻言竟似是隐隐慨叹一声,伸手抬起她下巴,“那便说说,你还给你的复仇找了什么理由?父母之仇?当初我曾多次伤了你?”
翟羽在他的目光下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更为自己的心意被他察知而感到心慌,但转念一想,却又平静了,“不,还有你对我本事的轻蔑,你从不信我能真的报复你。”
“的确,我不怕你报复我,”翟琛表情平静淡然,可又抓住她依旧放在他胸口的手,死死按住,望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但,如果有机会,若你也真下得了手,便挖出来看。那时定会发现,这里除了比你的稍微苍老,别无其他差异。”
翟羽一震,怔怔地看着翟琛,随后稍稍反应过来,便胡乱地想挣脱自己的手,嘴上还慌乱地念叨:“你当真以为我不会,也不敢?我又不爱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定会报复你,我要杀了你,为父母报仇,再换我自由……”
她声音越来越大,却突然被他的唇堵住,模模糊糊地呜咽回去,手上却还念着推他打他,朦胧不清地指责发难:“我不想再和你维持这关系!你放开!放开!”
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询问:“四哥?”
翟羽趁着翟琛身躯微僵,猛地将他推开,愤愤捂住唇瞪向他,似恨不得用目光,将此时面色竟隐隐透着伤痛的他剜肉剔骨。
待得满面不敢置信的翟琰一步步往这边走来,翟羽才收起视线,面红耳赤地从翟琛让出来的空隙中跑走,经过翟琰时脚步稍一凝滞,似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低垂眉眼寂静无言地直直跑出了院中。
走出院子没多久,翟羽又止住脚步,捂着唇弓起腰在原地喘息,可这痛苦神情不过得到瞬息纵容,她便站直凝神,并屏住了呼吸。
前院的乐声、闹声渐息,想是筵席已散。因而身后院落中翟琰虽是勉力自控依旧是愤怒非常的声音便能模模糊糊听到——
“四哥,你怎么可以!?难怪每次提到以后放小羽毛出宫你都沉默不语,或者另起话题……你……你如何能够?就算她不是我们亲侄儿,这么多年也该将她视为侄女、晚辈……”
“翟琰。”翟琛声音沉定地喊住他,“这里是七弟府邸。”
“你都可以那般……还担心我的话被谁听了去!?你敢为所欲为不过也仗着今晚七弟大婚,防守在外围或前院后厢,此处无人吧!好,我不再说那些话给小羽毛惹杀身之祸,但四哥,我且问你,你对小羽毛究竟……不对……该问你是否会在功成后,放她离开?”
“不会。”他回答的简短而果决,不容分毫怀疑。
“哈哈哈哈,”翟琰大笑,“四哥,你向来不多言语,我也当是天下最懂你的人,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之前我认为你面冷心热,虽待小羽毛严格,心底对她终是有几分不同。却不料这份特殊竟然是这般扭曲阴暗……齐丹青死了,太子妃已逝,小羽毛已是凋零一人,何况她也被我们逼得坚持了这么多年……四哥,天下间那么多女子,你一向于此事上无太多追求,何苦偏偏要对小羽毛这样?莫非你还嫌报复的不够?”
翟琛默不作声,静了稍许,翟琰便缓下声音又试探着问:“四哥,就当做弟弟的求你,放过小羽毛可好?”
依旧没有翟琛的回答,翟琰的笑声又起,这次却是苍凉无比:“罢了罢了,我竟说不动你。以你的性子,也不会假意骗我。四哥,我依旧敬你,但恕弟弟于此事上,不能再助纣为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