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溟水
素瓷道:“听说有一点皮外伤,并无大碍,不然,陛下怎舍得将他关押。”
素瓷之话确有道理,毕竟李俶只是代父出征,虽被玄宗关押,但玄宗是一时之气,也难有周全名目实施惩戒,连当初李倓涉嫌杀死朝廷命官,玄宗最后还是以证据不足把他放了,更何况这次是李俶。这样一想,多少放下心来。终于平安归来,有他在,虽未回王府,整个天地都充盈辽阔,无惧无怕。如今一是忧心潼关已破,朝廷何去何从;二是忧心李俶从未如此挫败,家国危难,可否承受这样打击。
素瓷见沈珍珠神色回缓,忙传了侍婢,将准备好的滋补汤水饭食端上。沈珍珠食欲不佳,兼之产妇忌讳甚多,所用饭食少盐无味,但她一心念着要早日好转,强撑着吃了半碗饭,喝了大半盅汤,把素瓷欢喜得蹦起来。
方倚靠枕上休息,听得后窗窗棂“嗤嗤”微扣,素瓷掀开窗纱,不多时手中拿了一物回来,却是折叠好的信笺。沈珍珠手中好容易有了些气力,让素瓷将信笺展开,自己亲自托住,正是李俶的字迹,虽是匆匆书就,仍不脱往日的清瘦险峻。
“遥遥山上亭,皎皎云间星,远望使心怀, 谁云江水广。”
素瓷瞄一眼,笑道:“殿下托风生衣特寄此诗,以抒对小姐的如海深情,现下总可以放心了!”
沈珍珠慢慢咀嚼诗中深意。此番国难当头,若李俶尚只心念“情”字,那也不是往常的李俶。此诗看似思人,其实也是抒志。“遥遥山上亭”、“皎皎云间星”,岂仅指她沈珍珠,更是李俶长久以来的志向,若她沈珍珠不懂,更有何人能懂?想他此际被困宫中,一不能襄理国事,二不得与自己相见,换作旁人已是苦恼忧忿已极,可他仍然从容自如,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半年多来军旅磨砺,已让他更为成熟洗炼。然而自古以来,又有哪位王者江山美人兼得,李俶现今尚可将江山与她并列,实不知时光日下,他朝可会依然,唯有惜取眼前,尽心而为。
默思顷刻,沈珍珠乃示意素瓷打开橱柜,由最上层取出一只香囊。那香囊系沈珍珠怀孕之时不够侍女劝阻,亲手所绣,绣以并蒂莲花图案,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内装香料,清香四溢。又取了剪子来,半喘着气,由墨玉飘香的发丝中摸索而下,裁下一缕,放于锦囊中,这一番事做下来,仿佛已耗掉全付心神。看着素瓷将锦囊递与窗外的风生衣,思及自己与李俶成婚三载有余,两人之间从未有信物交替,如今算是了了心愿,倚枕缓缓昏睡过去。
这般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到了下午李适由宫中抱回,沈珍珠喜之不胜,少了牵绊更令她极力配合太医治疗,身子一日比一日见着起色。
六月十三日,李适头晚哭闹半宿,乳娘哄而无功,唯有沈珍珠强自支撑,轻拍儿子后背,呢喃小语,那孩儿方慢慢止了哭息,躺在母亲身旁睡熟。
沈珍珠乏累不堪,刚躺下欲睡,忽听由长廊尽处传来纷杂紧凑的脚步声,夹以兵器甲胄铿锵之音,在静寂夜晚中格外清晰,她蓦的由床上坐起,素瓷也疾起点燃烛火。
那脚步声在阁外停住 ,墨黑的夜晚里星云骤起的火把忽来晃去。值夜侍女低声喝道:“来者何人!王妃刚刚歇下,不得惊扰。”
一名男子朗声说道:“请禀告王妃,内飞龙副使程元振有要事求见!”
那侍女似乎茫然不知所措,程元振身旁的严明已厉声道:“还不速速通传!”
素瓷为沈珍珠披上外衣,程元振与严明一前一后直入内室,程元振全副盔甲,趋前一步抱拳禀道:“内飞龙副使程元振参见王妃,某奉皇上圣谕,接应王妃和小世子即刻出城。”说毕,从腰里摸出一块金光闪闪的腰牌,正是内飞龙使特用的腰牌。
沈珍珠本就认识这英姿飒爽的程元振,这下不过是更加确定无疑。心中只是骇异不已,此时未至卯时,莫非朝廷突有大变,莫非,安禄山兵马已临城下?问道:“这是为何?”
程元振答道:“陛下决意今日启程幸蜀,特召王妃和世子随驾!”
原来是要逃了,陛下就此扔下长安城,扔下大唐江山么?连素瓷也明白了其中含意,面色煞白:“王妃不能车马颠簸,这可怎生是好。”
沈珍珠却正色问道:“广平王殿下何在?”
程元振答道:“殿下随驾,由三千禁军护卫,已从延秋门出城,在四十里外的便桥等候王妃一行。”
沈珍珠对素瓷道:“快将乳娘叫来。”
须臾功夫,乳娘未及梳妆入内听命。沈珍珠抱起身侧的李适,见他蜷缩在自己怀中,嘴角嚅动着,睡得极是香甜,浑不知家国已遭巨变,幼年颠沛流离。她拿出枕下一枚玉佩,捂住孩子的怀里,忍不住亲亲他小小脸蛋,复又痴痴的凝视一番,虽心如刀剜,也不能不放手,双臂一抬,已将孩子递入素瓷手中,说道:“素瓷、云娘,你们带着世子速跟程大人走。”
“不!”素瓷怀抱李适扑通跪下,“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沈珍珠随手拿起身畔几上的一只茶杯,掷于地上,喝道:“时情危殆,还敢跟我啰嗦?我自有打算,你们快走!”
程元振却将膝前甲胄一掀,半跪于地,左手紧握剑柄,凝声道:“程某奉命接应王妃和世子。王妃与世子,一个也不能少,求王妃同行!”
沈珍珠似是一笑,眸中光芒一敛,全是坚决不容违逆,“程将军只要保世子平安与陛下、殿下会合,我保你无虞。至于本王妃,严将军,你替我转告殿下,请他切勿念顾,我自有办法脱困。”
严明脸上大有难色,但他也知沈珍珠产后有血崩之症,若勉强随大队人马西行,车马疾行劳苦,确是难保性命,当下说道:“严某愿保护王妃,直至安然与殿下会合。”
沈珍珠截口道:“不必!严将军,我要你率王府所有侍卫,即刻起程追随殿下。”
严明张口结舌:“这,王府岂不无一兵一卒,王妃安危——”
沈珍珠一笑置之:“若朝廷大军无法抵御安贼,王府侍卫也是送死,何必让这些大好男儿白白牺牲。”
严明还要再辩,沈珍珠已说道:“当前际况,以二位将军看来,是世子安危重要,还是本妃安危重要?是陛下重整河山重要,还是我一已性命重要?沈珍珠虽不能为江山社稷谋力,断断不能成为殿下累赘。这也算本妃一点傲骨,还望两位将军成全。”
程元振和严明闻言震动,程元振叹道:“王妃真乃女中丈夫,如此,……望王妃善自珍重。”
沈珍珠笑道:“你们也可放心,本王妃不会莽撞行事,待得身子好转,自会设法逃离长安。……若天意不假,也请殿下放心,我绝不会受辱人前,令皇家蒙羞。”
素瓷已经哽咽出声,她将李适转送乳母云娘手中,一头伏于沈珍珠怀里,哭道:“小姐,素瓷求你——素瓷从没求过你——求你让我留下服侍你,你这般模样,怎能没有人照料。”说完,已跪下连连嗑头,茶杯碎片扎入她掌心,渗血而出。
沈珍珠不禁恻然心酸,严明也说道:“王妃还是留下素瓷姑娘吧,若没人侍候,殿下知晓后更不安心。”
沈珍珠终于点头。程元振、严明二人拜伏于地以作辞别,严明亲手接过乳娘怀中酣睡的李适,一字一顿对沈珍珠道:“王妃放心,但凡严明有一口气在,必保世子平安!”言毕,袍袖一揽,与程元振头也不回携乳娘而出。
程元振、严明一行带着李适离府许久,王府内仍是动静四起,吵嚷不安。自潼关失守后,长安城百姓都已不知何去何从,东西两市罢市良久,街巷坊中谣言四起。稍有积蓄的,均举家搬离长安。今日王府这番事情,诸侍婢佣从虽不知底细,但均知有大事发生,焦燥、疑虑、害怕,种种心思,不一而足。好在,他们也不必焦燥过久,马上要见分晓了。
沈珍珠只管躺下再寐,待到曙光渐现,唤来张得玉,叫他与帐房算明帐目,将府中所有钱币分发给侍婢佣从,全部遣散。
残月出林明剑戟
道路忽起忽伏,路面虽然很宽,却多有失修之处。队伍有些松散,马匹的喘息声、喷鼻声、嘶叫声四面杂起,地面随之微微颤抖,车马过去,掠起滚滚烟尘。
晨曦微露,已至便桥。便桥乃是俗称,又名咸阳桥,是长安通往西域和巴蜀的要道。李俶勒马停步,高力士传诏休憩半个时辰,韩国、虢国两位夫人云鬓微散,从马车下来后犹自喋碟不休,怨怪皇上在此停留,生恐叛军已追赶而来。
李俶皱眉远眺来时路,迟迟不见再有车马行来。此际乌云压顶,似乎一伸手便能拽下一块来,隐约仿佛还能听见长乐宫的钟声,苍劲悲凉,催人离开残梦。一切都已过去,一切即将重新开始。
李倓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必担心,程将军素来谨慎,她们定在途中。”
李俶点头,低声说道:“倓,你可否记得太宗武德九年之事。”
李倓思索顷刻,答道:“武德九年,突厥颉利可汗南下入寇,兵逼至此,太宗皇帝单骑与颉利会于此咸阳桥上。此乃我唐室奇耻大辱,然太宗皇帝英明神武,采用劝降、反间计、毁其稼禾、大军讨伐诸策,四年后终报此仇,俘颉利,灭东突厥。”
李俶道:“太宗文治武功,千古无人能望其项背。不想百年基业,势易时移,你我都要做不孝子孙么?”
二人转头回望这三千禁卫,一行宫人,狼狈难堪,惆怅汗颜。就此一路西奔,做丧家之犬,他日引颈待人宰杀?
“王兄……”身后低低的有人相唤。却是德宁郡主,眸中竟有怯怯之色,李俶以为她是为逃亡担忧害怕,笑道:“往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婼儿哪里去了?”
“王兄,”德宁郡主又低唤一声,面色踌躇不安,欲言又止,倒让李俶惊异:“是不是有什么事,快说。”
“有件事,我尚未告诉王兄,……”德宁郡主方启口,李俶忽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身伏地倾听,少顷一跃而起,喜道:“她们来了!”翻身上马,扬鞭朝来路奔去。
德宁郡主就近跨上李倓马背,一捋李倓袍袖,道:“快跟上去。”李倓错愕道:“他们夫妻相会,我们凑什么热闹。”德宁郡主急的踹他一脚:“没时间跟你解释,快上马,迟了,怕要出事。”李倓这才与德宁郡主共乘一骑,趋前奔去。
眼见车马愈离愈近,策马行于最前的正是程元振,当下不及勒马飞跃而下,程元振才唤了声“殿下”,李俶已迫不及待掀开最前一辆马车的帷帘,不由一怔——里面空空如也,不过堆放一些被褥衣物、婴孩用具;快步上前,又掀开第二辆马车,一名乳娘装扮的怀抱婴孩坐在里面;此后再没有马车。李俶倒抽一口冷气,恍觉周遭种种毫不真实,厉声喝问左右:“王妃呢?为何不见王妃?”
严明殿后护卫,一路行来本就忐忑难安,此际急急趋马上前,离着李俶尚有百十步,弃马飞奔而上,纳头便禀:“回殿下,王妃并未同行!”
“并未同行?!”李俶急怒攻心,蓦地里不假思索,拨剑出鞘,剑光寒渗,直抵严明咽喉,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弃王妃不顾,自跑来作甚!”
严明见李俶盛怒难当,不敢辩解,神色凝重,仰头直对剑尖,未有分毫动弹,只说道:“属下无能,百死无怨。”
“殿下!”程元振方要帮严明说话,却见李俶一眼朝他扫来,那双目竟已赤红,似要将眼前所有焚烧殆尽,让程元振这百战穿金甲的将军平生第一次有了几乎窒息的惧怕,下面的想说的话硬生生吞回肚中。
李俶冷哼,扬手将剑一掷,回身又跃上马,猛一抖缰绳,严明和程元振大惊失色,双双合身扑上,死死抓住辔头,程元振只道“殿下万万不可,安贼很快便会入城”。李俶咬着牙,冷不防举起鞭子就照严明的手抽了下去,立时起了宽厚的一层血印,手微有放松,那大宛良驹似乎最明主人心意,挣扎着咆哮竖起前蹄,教程元振打了个踉跄 ,站立不稳。眼见那马就要腾起四蹄,奔上驰道,千钧一发之际,李倓与德宁郡主飞驰而至,李倓挺身跃起,直如白鹤展翅,扑上李俶马背,合身一抱,二人双双滚下马。
“嫂嫂产后血崩,根本无法与我们同行!”德宁郡主在这间隙大声喊道。
李俶头脑方自稍有清醒,乍闻此言五火焚心,攫住德宁郡主之手,喝问道:“到底怎样,为何从未有人对我说过?!”抬头望严明、程元振,见他们均纷纷垂头,方道:“原来你们人人都知道,却独独瞒了我一人!可笑,可笑至极!”唯李倓也是不明所以,因他自潼关失守后,被玄宗委以巡城重任,日夜难息,所以只知沈珍珠已产下儿子,并不知她产后血崩。
德宁郡主低头道:“陛下严令,不许你知道嫂嫂之事。”顿一顿,补充道:“这也是陛下看你受伤,怕你担忧。”李俶忆及风生衣为他与沈珍珠传递信物之时,面色颇有不愉,当时以为风生衣只是为自己被拘发愁,兼之时间紧迫,不及多问,谁知连他也瞒了自己。这自上而下,人人均知为他李俶劳力劳心,百般维护,却独独的苦了她。而自已抚心自问,当初并非无万全之法,保她安全无虞,最后终究没有纳用。如今悔悟不堪,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负她。
严明令乳娘抱来李适,又将出府之时沈珍珠话语神色一五一十告知李俶。李俶听到沈珍珠所说“绝不会受辱人前,令皇家蒙羞”之言,禁不住心中又是大恸。
李俶抱过孩儿,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儿子,在宫中拘禁之时,玄宗便已令贵妃抱着适儿让他瞧过。李适已经醒来,眼前之人如此陌生,怀抱并不熟悉,他不由张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李俶见他那一双眼睛酷肖沈珍珠,明亮透彻,安静沉祥,一望之下,宛若天地乍明,万物重生。
遥望长安,此去烟雾迷茫。李俶喃喃自语:“珍珠,这都是我的错。”惟一庆幸,风生衣率数名死士尚在沈珍珠身旁,望这名壮士长剑凌空,力斩魑魅魍魉,迎得再作相逢。
暴雨暂歇,残月出林。
头日过便桥后,玄宗一行遭逢暴雨,打得旌旗零落,人仰马翻。入得咸阳城,城中官员和百姓早已一散而空,幸得郊外百姓听说陛下驾临,或献粝饭,杂以麦豆,随行人员食之须臾而尽,甘之如饴。然六军人马众多,多数军士食难裹腹,疲惫不堪,怨声载道。
此地名唤马嵬驿,因暴雨损坏前方路桥,护驾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派士卒正在整修,大军遂暂且驻扎。玄宗、贵妃带着女眷以驿站为行宫,诸子皇孙、官员和士卒均在四周安扎起简陋营寨。
李俶安顿好儿子,便往太子营帐行去。只见周旁军士神情萎顿,士气沮丧,一至如斯 ,若然碰到叛军,准是一败涂地。
太子侍卫见是他前来,未作阻拦,恭身由他走近营帐。李俶方欲拂帘而入,忽听帐中太子正与李辅国说话,声音低微,别的听不清,唯有“诛杀杨国忠”五字,悠悠晃入他耳中。他不欲再听,回身离开。
一路巡行过诸军士营帐,见许多营帐前均有士卒聚集,大发牢骚,甚且已有士卒高声大骂杨国忠祸国殃民,见了李俶,兀自毫不避忌。杨国忠亲信侍卫听了也唯有远远躲避,并不敢与这些士卒争斗,杨国忠更是不见人影。
再行得几步,忽的有个人影从营帐丛中闪出,说道:“殿下,请借一步说话。”李俶抬头一看,此人竟是陈玄礼。御驾正在行辕,诸子皇孙与护驾将军暗通款曲乃是大忌,李俶瞟他一眼,并不答理,自缓步走回营帐。
刚刚坐下,帘幕一动,陈玄礼已闪身而入。李俶咳嗽一声,严明心自领会,亲自出帐看守。
陈玄礼恭身道:“殿下放心,绝无他人看见。”
李俶挥起身请道:“陈老将军请坐,不知将军漏夜造访,所为何事?”
陈玄礼捋裳坐于下首,他是三十年前跟随玄宗平定韦氏、太平公主之乱的功臣,所受信重,不在高力士之下,已年届六旬,仍不减武人刚毅勇猛之气,当下说道:“殿下素知老臣是个直率的粗人,如今之事,也不与殿下拐弯抹角——杨国忠召乱起衅,罪大恶极,人人痛恨,除非即杀此贼,否则天下离心!”
李俶黯然无话,过了好一阵子,方始说道:“兹事体大,须得禀明圣上,再作图划,小王不敢妄劝参议。”
陈玄礼抚案而起,压沉声音道:“圣上以万乘之尊,离危城,幸西蜀,保国脉,图久安,份所当然。然殿下清楚明白,此际军士对杨国忠怨气四弥,杨国忠乃罪魁祸首,若不能伏首,均是心有不甘,无法安心护卫圣上,更怕会弃圣上而去,后果不堪设想。此事,我已托李辅国禀告太子。然太子犹疑不定,事情紧迫,殿下乃嫡皇孙身份,还望殿下速作决断。我,陈玄礼,誓死听从!”
李俶眉思紧锁道:“若诛杨国忠,贵妃必然难保。”
陈玄礼哼了一声,道:“如此红颜祸水,自不必留在世上。”
李俶站立而起,负手背向陈玄礼,良久方道:“只是,陛下定会伤心难过已极。”
“不过区区一名女子,再伤心难过,陛下亦会慢慢忘记。臣是见得多了,当年武惠妃娘娘薨逝,陛下也不过伤心感怀半个月,自有源源不绝的美女入宫,圣上何愁再找不到一个杨玉环。殿下几时这样妇人之仁,瞻前顾后?”
李俶审视陈玄礼道:“老将军义胆忠肝,可知就算起事成功,将军一世英名,从此付之东流。”
陈玄礼神色坦然:“老臣既然敢与殿下商谋,早把身家性命、身后骂名、千秋史笔付诸脑后。”
李俶闻言侧身亲自倒酒,将其中一盅递与陈玄礼手中,道:“营行简陋,小王只得以此薄酒敬将军。将军不负唐室,小王在此许诺——千秋史笔,定亦不负将军。”
陈玄礼喟然道:“有殿下此话,陈玄礼,此生足矣!”与李俶相对一饮而尽。
当下二人细细谋划一通,陈玄礼告辞而去。
待陈玄礼走后,李俶出营帐,缓步朝李倓营帐走去。
当晚,二十余名胡人使节突然围住杨国忠,朝他诉苦说无食物,为军中士卒看见,齐说“杨国忠与胡人串通谋反”,其后,有人以箭中杨国忠的营帐,杨国忠见势不妙,忙向马嵬驿内逃命,以求陛下贵妃庇护,方至驿馆门口,便被士卒追上杀死,将其颅挂在矛上示众。
玄宗贵妃闻变惊惧不已,陈玄礼入内禀道:“杨国忠谋逆已被诛杀,愿陛下割爱,赐死贵妃。”玄宗不允,然六军不发,京兆司录参军韦谔跪 于玄宗面前,磕头不止,血流满面:“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玄宗无奈,遂命高力士引贵妃自缢于梨花树下。
杨国忠死后,士卒进而杀其子杨暄、韩国夫人。杨国忠之妻裴柔、幼子杨晞、虢国夫人与其子裴徽虽乘机逃走,但在陈仓县为县令薛景仙带人抓获并杀死。
此是为“马嵬之变”。千载以下,众史家对该变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或云此变并无主谋,全因士卒哗变而起;或云主谋之人乃是高力士、陈玄礼或太子亨。
变乱第二日,玄宗仍欲率军幸蜀,建宁王李倓与东宫内侍李辅国牵住太子马头,劝道:“逆胡犯阙,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今殿下从至尊入蜀,若贼兵烧绝栈道,则中原之地拱手授贼。人情既离,不可复合!不如收西北守边之兵,召郭、李于河北,与之并力东讨逆贼,克复两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复安,宗庙毁而更存,扫除宫禁以迎至尊,岂非孝之大者乎!何必区区温情,为儿女之恋!”周旁军士和百姓纷纷下跪求太子留下抗敌。太子终于应允。
李俶长跪御前,乃向玄宗辞行。玄宗瘫坐椅上,朝外挥手道:“天意如此,何必多言。”
李俶朝玄宗重重叩首:“孙儿深负圣恩,罪该万死。”
暮来浪起风转紧
这是沈珍珠与素瓷避于秘室的第七日。
自遣散奴仆后,沈珍珠便由风生衣背负,在书房下秘室躲避。风生衣本就懂得秘室机关开启之法,李俶为防不测,也曾手把手教过沈珍珠。此处虽小且气闷,素瓷妥贴,置好被褥及日常用具,备足十余来的干粮和水,也不失为此非常时期沈珍珠产后休养的最佳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