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溟水
天气已是极热,他所着的衮冕为冕与中单、玄衣、纁裳配套,甚为繁复笨重,汗水滴滴浸透出来,严明跟在身后低声劝说:“陛下未若稍作宽衣,轻装前行?”
李豫不答,脚下步子更加快了,踏入宜春宫后院大门,一路内侍宫女、侍卫跪倒一片, 终于进到内室,一把掀起薄纱帷幕,这颗心方稍稍放回原位。沈珍珠侧身立于窗畔,阳光投射到她消瘦已极的面颊上,空气中没有风流动,四方静谧,听到声响,她掉过头来,眸中光华缓缓流动,竟是华美难言,蓦的展颜一笑,纵身跃入他的怀间。李豫手足无措,全不知自己该如何说该如何做,只知全力将她紧紧抱住,此时此世,再不能分开。
此时此世,再不能分开。
然而愈抱得紧实,心头愈发空虚难禁,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愿怀抱着她,纵身跃入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罅隙里,再也不要走出来。
他听到自己笑着说:“我还真怕你已经走了。”
“怎么会?”她柔声也是笑,“我答应过你,一定会等你回来。”
李豫点头,展开衣袍,强自笑道:“你看,我着这身衮冕,好看么?”
沈珍珠笑着上下打量,拉起他一方绘着龙、山、华虫、火和宗彝的袍袖细看,啧啧赞道:“我从未看过哪位皇上穿衮冕如此英武挺拔的,俶,你终于得偿所愿——”忽的脑中一阵昏眩,李豫忙提手将她挽住,沈珍珠已回复过来,自笑道:“瞧我这身子,确需随着林致她们好好将养了。”
李豫闷声道:“行李都备好了?”
沈珍珠纤指抚过李豫的面庞,笑道:“瞧你,我不过只去一年半载。行李早就搬到重明门外的马车上,林致和鸿现妹妹已等了我好半天,这样大热的天,可不好叫她俩再久等。方才我到素瓷那里看过适儿与升平,他们都很好,我就不打扰他们兄妹嬉戏玩乐了。”
李豫还是点头,声音沉闷,“那你便出发吧。”
沈珍珠轻咬双唇,道:“我便走了,你穿成这样,也不必送我。自有肩舆抬我出去便可。”
李豫终于侧过头,左掌死死的抵着文杏大柱,说:“好。”
沈珍珠曲身朝他微福,正待转身,他却猝然将她腰肢一揽,她胸臆激荡,万般心绪哽咽在心,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任由他紧紧拥住,他声音喑哑干涩:“我会等你。”
他慢慢放手,后退,背过身去。
她的泪水反倒充盈眼帘,绝然转身。
肩舆行得不紧不慢,至永福门停下,需步行数十步方至重明门。沈珍珠行得极缓慢,一步比一步艰难,却执意不让身畔宫女搀扶。待行至重明门正门处,见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并一辆马车正等候着她,她脚下一软,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双双奔上,一左一右将她扶携住。
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宫阙,宫门幽深,天阙如云,渐的在她面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马车。”
马车行进速度平缓,沈珍珠只觉眼皮深重,浑身上下无一丝点儿气力,隐约有些微温暖的阳光透进来,又有一滴泪滚落到脸上,她喃喃道:“鸿现,别哭。”
听见薛鸿现稀里哗啦拭泪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当……然,林致……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学她。”手上微暖,听得慕容林致说:“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着摇头,只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头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马车轻晃如摇篮,便朦胧问道:“我们……到了哪里?……有没有……出长安城?”
慕容林致道:“还没出长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会儿便可出长安。”
沈珍珠仿佛身上来了些气力,“曲江池?”她徐徐艰难的睁开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对视一眼,唤马车停下,两人合力将沈珍珠扶出马车,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里的曲江池畔,酷热难当,惟有瘳瘳数人游玩赏乐,间歇偶而传来少女娇美天真的嬉笑声。
沈珍珠依依睁目仰望,说:“天,真蓝啊。”
若干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织,她与素瓷、红蕊相伴游乐。一切的缘起,都在这里。前承起合,仿佛一梦。
她恍惚听到半空中有人吟诵诗句,绵延不绝,萦绕天地,竟绝似她当年清越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她听到安庆绪说:“不知十年后再游此地,该是如何。”
默延啜说:“我回纥王庭之门,永远为你敞开。”
流光溢彩的辂车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说:“有我,别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后一个字,眸光黯淡,唇齿抿合。慕容林致与薛鸿现无声饮泣。
马车的车夫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际缓缓回头,走下马车,摘去头上的绩巾。
慕容林致抬头,哽咽着唤道:“陛下。”
他半跪下来,将她紧紧纳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头。
他的心从此不再疼痛。
这颗心,随着她的离去,行将就木。
尾 声
宝应元年六月初八晚,时任司空、中书令的权臣李辅国被刺死于宫外私邸,身首异处,次日晨,人头被奉于泰陵外丛草堆中,为守陵卫士发现。
宝应二年正月,史朝义败走范阳和广阳,朝降唐的守将所拒,只得北入奚、契丹,行至温泉栅,唐军追至,走投无路之下自缢于林中,历时八年的安史 之乱遂至此终结。
大历十年六月,独孤贵妃薨。
十四年三月,汾阳郡王郭子仪幼子尚升平公主。
十四年五月,代宗李豫病笃。二十一日,于大明宫宣政殿宣遗诏,令太子适监国。
是夕,李豫移驾宜春宫。
宜春宫虽位处太子东宫,然已被封闭十七年,软榻抬入时,惟见蛛网结尘,鸾镜蒙灰,不时有灰末由殿顶、梁柱沙沙掉落,宫女内侍只是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抬至内室,内飞龙正使严明无声无息挥手,一干人等皆敛息退下。
李豫躺在明黄耀目的软榻上,缓缓的喘着气,低声如自语:“没料到,朕,竟然让她等了一十七年。”
严明双鬓早已染就白霜,他环目四顾,眼眶微热,说道:“娘娘一直在微臣心中。也在许多人心中。”
李豫似有所感,叹息道:“可惜了素瓷,朕对不住她。”
“贵妃始终以为沈后娘娘不肯原谅她,一切是她的错。为着当初娘娘一句‘魂归太虚之时相见’的戏言,竟会傻到认为自己之死会令娘娘回宫见自己遗骸一面,可以让娘娘与陛下重新‘相见’,居然在正值盛年之时,饮药自戗!”严明感慨,“她的这片心,也不枉陛下册她如此尊贵的位份——”
李豫倦怠的阖上眼,过了一会儿,又低咳数声,仍是不说话。
“启禀圣上,史官在宫外候旨。”内侍以极低极细弱的声音禀报。
李豫半眯起眼,严明遂恭身退下。
史官年纪极轻,以史为姓,其父去年病故,世袭而就。
李豫问道:“本朝之史,卿家修撰得如何?”
史官揖礼,不卑不亢,“微臣由宝应元年始述,至今晨圣上宣诏令太子监国,无一遗漏。然高祖太宗早有遗制,圣上不可干预史官撰史。”
李豫低声咳嗽,待喘息甫定,淡然道:“朕只想听听卿家是如何写太子适生母沈氏的。”抬目直视史官,“你可有带来?”这样的病势危殆中,眸光仍是凌厉迫人。史官深吸一口气,不敢对视,恭身答道:“微臣没有带来。然微臣既日记万事,自有执笔不忘的本领,所记每字每句,皆在微臣脑中。”
“那便吟诵与朕听。”李豫断然道。
史官迟缓一下,缓声吟道:“太子适生母沈氏,吴兴人,世为冠族,父易直,秘书监。天宝十二年,上为广平郡王时,纳为正妃,天宝十四年,生太子适。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妃从幸不及,流落民间,其后被拘于东都掖庭,上犯险迎回凤翔。及上册拜为太子,为太子妃。宝应元年,生升平公主,月余,以病薨逝,上感念痛哀。”
李豫以手指轻弹榻上明黄锦锻,慢慢说道:“卿家实是能人,天下皆知沈氏忽失踪迹,朕十七年遍访三山五岳,虽寻觅不得,但仙庾岭、三皇山诸处均曾有传她的踪迹,卿家竟敢说她已然薨逝?”
史官一笑,微微恭身,“为史官者,必得有千眼千手,知天下人所不知,秉史直笔。”
李豫不置可否,复阖上双目,沉默良久。
史官伫立原处,以为皇帝昏睡过去。正待呼唤太医入内,忽听李豫朗声道:“卿家所述有误,该当这样记下:太子适生母沈氏,吴兴人,世为冠族,父易直,秘书监。天宝十二年,上为广平郡王时,纳为正妃,天宝十四年,生太子适。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妃从幸不及,流落民间,其后被拘于东都掖庭。及上破贼,收东都,见之留于宫中,方经略北征,未暇迎归长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复收东都,失其所在,莫测存亡。上遣使求访,十七年寂无所闻。”他抑扬顿挫一口气说完,又是连声咳嗽不已,浓血沾染到明黄锦缎上。
因着烛光幽暗,史官也看不甚清,执拗回言:“恕微臣不能领旨。”
“廖廖数笔篡改,于本朝之史毫无影响。”李豫声音严厉起来。
“一来,篡史违背祖制家训,微臣不敢为;二来,此笔篡史,于圣上圣德有亏,若流传后世,必有纷纷议论,以为圣上危难之时弃糟糠,薄义寡情,为皇帝后再觅发妻,惺惺作态。”史官说话铿锵有声。
李豫失笑,“这是朕心之所甘,后世纷扰述评,便由朕全力承担。卿家也算不得篡史,自安史二贼之叛,我大唐史料散佚者多不胜数,卿家只当沈氏之事散佚失传,多属传闻,无法验明属实便可。”复深深叹息,看着幽明灯火下面前年轻的面庞,说道:“卿家既知朕要如此修改史记,当可体朕之心意。何以不能成全朕呢?”
史官感怀于心,身躯微微颤抖,忽的猛咬下唇,一揖至地:“微臣领旨。”转身疾步走出。
李豫面上徐徐绽开笑意。
她已然远离尘嚣纷扰。
然而,既然她希望天下人都还认为她活着。
希望他还以为她活着。
那他便让她永远活着吧。
活在他的心间。
活在这山水之间。
让他俯瞰这万里河山,江南明媚,中原厚朴,南蛮苍莽,塞北黄沙白草,处处都有她的气息精魂。
(全文完)
后 记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一,唐代宗李豫崩。太子适遵遗诏于柩前即位,是为唐德宗。
德宗诏云:“王者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则事天莫先于严父,事地莫盛于尊亲。朕恭承天命,以主社稷,执珪璧以事上帝,祖宗克配,园寝永终。而内朝虚位,阙问安之礼,衔悲内恻,忧恋终岁。思欲历舟车之路,以听求音问,而主兹重器,莫匪深哀。是用仰稽旧仪,敬崇大号,举兹礼命,式遵前典。宜令公卿大夫稽度前训,上皇太后尊号。”
德宗在位二十五年,数次下诏寻找生母沈氏,终一无所获。于建中元年十一月,遥尊圣母沈氏为皇太后,陈礼于含元殿庭,如正至之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