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传之珍珠传奇 第24章

作者:沧溟水 标签: 古代言情

  殿宇外、宫阙口,数名带刀侍卫把守肃立,内侍宫娥各守其所,见了那侍卫和沈珍珠两人,只若未见,直直的放二人进入殿内。

  沈珍珠骇异莫名,这座殿宇规模宏大,绝非仅为晋王的安庆绪份所当居,多半是帝后寝殿。数月以来,她只忖度安庆绪已逐渐全盘掌控叛军兵权,但未料已嚣张到这般地步,目之所及的所有侍卫宫人,俨然全听命于他。此时此际,只怕连其父安禄山——“大燕”的皇帝,怕也不被他放在眼中。

  踏入殿宇,刺耳的鼾声由内殿传来,零星侧立的内侍宫女面无表情。那侍卫一挥手,殿内所有内侍宫女均退出殿宇。

  沈珍珠方望一眼那侍卫,却觉全身一麻,已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那侍卫一把将她横抱起,朝内殿走去。

  沈珍珠心中的害怕已到极处,实不知这侍卫要拿自己怎样,这内殿中之人到底是谁。

  那侍卫蹑足轻声走入内殿,沈珍珠双眼平视而去,见殿中巨大透明薄纱帷帐居中,以明黄流苏为幔,巨烛高照,状如白昼。帐中一人壮硕肚子高高挺立,遮住面庞,鼾声扑天盖地,有一种怪臭熏人而来。

  听到极轻的开柜之声,身子一松,被那侍卫送入一衣橱之中,这衣橱高过一人,内中容量甚大,那侍卫扶正她的身子,正可靠壁端坐其中。接着眼前又是一黑,那侍卫已将衣橱之门关闭。

  虽然关闭,但那衣橱之门制作时并非用木材整块密闭,而是稀稀疏疏的有一条条横断缝隙,沈珍珠这般坐立,正可由缝隙中看到外间,虽不能一窥全豹,大致亦能瞧得清楚。她心中微有所动,安庆绪刻意要她在此,究竟是要她看什么?

  她朝外看去,这衣橱正对那大床而立,床上之人,兀自酣睡未醒。

  等了半晌,听见似有脚步声入内,隐约看见一身着青色锦袍,脚踏皮靴之人走近床帷,只是她坐势较低,只可见其颈部以下,无法看见此人面貌,却可确定并非方才侍卫。

  那人站于床旁伫立良久,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那人终于开口沉声唤道:“父皇。”

  正是安庆绪的声音。

  他既称床上之人为“父皇”。那床上之人,定是安禄山无疑。

  明月初沉勘契时

  安庆绪连唤数声,安禄山似乎才醒转过来,开口道:“你来了?这么晚,还有什么事!”话中殊无欢喜慈爱之情,显得十分不耐和粗暴。

  “孩儿想问父皇一事。”安庆绪的声音也无半分恭敬,话气生冷冰硬。

  听到被盖悉萃之音,安禄山由床上坐起,堪堪让沈珍珠直面将他相貌看个清楚明白。安禄山以往虽常来长安拜谒玄宗贵妃,但自从天宝十三载杨国忠向玄宗进言安禄山必定会谋反,让玄宗多次试探后,再也不敢入长安。故沈珍珠从未见过安禄山。

  此时隔着薄薄纱帐,见安禄山面庞青黑,长相甚为粗鄙凶狠,身量粗短,最为惊人的还是那硕大的肚子,圆如转盘,拖沓至床。

  他半覤着眼,冲安庆绪道:“什么事,快说!”安禄山入秋以来,视力陡然下降,看甚么东西都渐渐模糊不清,本就性情狂燥,愈发无法自控,动辄鞭打、处死亲近侍奉之人和臣下,众人人人自危,日益离心。

  安庆绪道:“听说父皇已拟诏册立庆恩为太子?”

  安禄山毫不迟疑,粗声答道:“是又怎样!”

  安庆绪朝床塌逼近一步,腰间长剑咄咄作响:“母亲因你而死,庆宗为你而死,你竟要将这大好江山,拱手送与那贱人之子?”沈珍珠听着心惊不已,安庆绪对安禄山已不再称为“父皇”,僭越之心昭然。安禄山共有子十一人,唯长子庆宗与庆绪系原配卢氏所生,安庆绪口中的“庆恩”乃是第三子,乃安禄山现今所立“皇后”段氏所出,封为平王,年纪尚幼,颇受安禄山宠爱。

  安禄山闻言大怒,心头火起,狂燥之性又发,喝一句“竖子大胆”,随手拾起床侧一条马鞭,挥手狠狠朝安庆绪身上打去。安庆绪并不闪避,只听“嗒”的一声响,由眉头直划面颊,及至右肩,添了一道长长鞭痕,安庆绪兀自哼也不哼,动亦不动。

  安禄山以为安庆绪不敢躲避,心头之火稍有泄除,加之天色甚晚,他嗜睡如命,当下扔了鞭子,喘着粗气道:“老子要睡觉了,给老子滚出去!”

  孰料安庆绪不听他的号令,反而再走前一步,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决不让你这样做!”

  安禄山此时也知道情势不对,厉声道:“你想怎样?莫非你还想杀了我,自己做皇帝?”

  “有什么不可?李世民尚可弑兄杀弟,我安庆绪难道不可以仿效为之。你既然无情无义,就勿怪我不孝不伦!”

  安庆绪字字生冷酷绝,沈珍珠后背虚虚的生了一身冷汗,宛若那声音非常人所发,而是由地底蹿出的恶鬼发出。

  安禄山气势却在,喝道:“你敢!”人未下床,拖着笨拙的身子,朝外呼道“来人,来人,将此逆子拿下去砍了!”

  安庆绪扬声笑起来:“你只管喊,看有没人理你。”

  一言已毕,沈珍珠听到清脆的拨剑出鞘之声,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先听到安禄山“啊”的短促惨叫,定睛一瞧,不由脑中昏眩,又想张口呕吐,又欲大声尖叫,可被封住穴道,却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声。——安禄山腹部一剑没刃,脸上因剧痛抽搐着,血部哗哗流出,转瞬浸透床帷,安庆绪弓身回力抽剑而出,安禄山白花花肠肝内脏倾泻而出。

  安庆绪转过头,似是朝沈珍珠所在衣橱望来,因曲着身子,脸上情态正落入沈珍珠眼帘。

  狰狞,凶残,暴戾!

  沈珍珠从未知安庆绪如此可怖。

  昔年与他初相遇情形霍然回放脑中。——小小少年,紧抿双唇,仿佛恨吞四合,与天地有不可化解之仇。

  如今,这股仇恨终于迸发,足以毁天灭地。

  他手刃亲生父亲。不管他的父亲何其罪大滔天,何其当诛当伐,都不该由他来终结一切。

  他居然敢,他居然做了!

  沈珍珠分明不能动弹,全身失去知觉,可在此刻,她竟觉得全身血液已经凝固冰封,身子不停发抖打颤。她明明无法动弹,怎能发抖颤动?究竟是身子颤动,还是心不受控制胡乱律动?

  她已不能思考,甚至不知收视避目,逃避眼前所见。她只呆呆的朝前看着,安禄山仍在床上抽搐着挣扎着,口中咦咦有声,却是无力无助,又一时不能断气。这不可一世的三镇守度使,终于即将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下。他腹部不断流出血水和内脏,肮脏血腥,恶臭之味已弥漫入衣橱中。

  “兹拉”,安庆绪走近,猛的打开衣橱之门。

  他蹲下,看着面前的沈珍珠,伸出食指,两处点击,解开她被封的所有穴道。冷冷开口道:“你已看到,我连亲生父亲都敢杀,世上再也没有我安庆绪不敢做的事。我让你看整个过程,就是要你明白这一点。现在,你想清楚明白没有?”

  说完,瞅着沈珍珠,似乎等她的回应。然而,他很快发觉不对劲,沈珍珠已被解了哑穴,此时既不恐惧的尖叫失声,亦不张口发出一个音符。他长剑随手一抛,双手搂住沈珍珠肩头,摇了摇,凛声唤道:“怎么样,回答我!”

  沈珍珠好似痴傻,目中并无安庆绪这个人,双眸仍是直直呆呆的盯住在床塌上垂死挣扎的安禄山。安庆绪看她眼神竟是如此,又一触其双手,冰凉刺骨,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有些着慌,再使劲摇摇她的身子:“珍珠,快回答我,莫要吓我!”沈珍珠的身躯随着他的摇晃前后晃动几下,仍是毫无反应。

  安庆绪搭其脉膊,心头大悔。他有意让沈珍珠见自己弑父一幕,实乃借此威胁震慑她,让她知怕服输,真心服从自己。哪想沈珍珠自生产后一直经历各种变故,兼之被他禁锢掖庭时日过久,无人相谈对话疏导情绪,心理承受能力已至极限。如今亲历安庆绪弑父这大逆不道一幕,惊惧、恐怖、重压之下,终至崩溃。

  “晋王!”正在此时,安庆绪那贴身侍卫匆匆踏入内殿,甫入殿中,见血腥遍地,不由微微后退两步,定定神,走至安庆绪身畔禀道:“皇后和平王已被擒拿。”

  于安庆绪而言,此时大局已定。

  那侍卫望望床塌上尚未咽气的安禄山,道:“晋王,这……如何处置?”

  安庆绪站起身,稍作思索,道:“再唤个心腹得力之人来,就在此床下掘坑,将他尸身先行埋于此。”

  此意已十分明白,那侍卫拨刀而出,一刀刺喉,安禄山扑腾几下,顿时咽气。一代枭雄,殒命于斯。

  不多时那侍卫又唤进一名侍卫,找来锄铲。二人不畏膻腥,合力将大床移开,露出床下卷草莲花纹地砖。

  此殿宇便是赫赫有名的上阳宫仙居殿,乃高宗时大兴土木修建而成,五十余年前则天武后崩于此。殿宇修建穷人工物力,尽得豪华壮丽,亦是建筑牢固精细之至。二名侍卫趋前抡锄,思想掘起数块地砖,再挖出大洞,真是颇费周折。然此时正是向安庆绪示忠的绝好机会,旁人做梦也不能求来,这天大的好处竟落在自己头上,怎可不加劲卖力?二人一左一右,便去撬其中一块砖。

  方将锄铲架上地砖,耳闻“轰”的冲天巨响,脸上身上剧痛难禁,一股强劲力道袭面而来,双双跌坐于地,见满室屑石纷飞撞地,烟雾茫茫,地砖处惊见硕大孔洞,几条人影如魅般掠起,直袭安庆绪。

  沈珍珠犹若置身巨大迷离的梦境中。

  刀戈相见,血光乍现,四室腥臭,忽又有柔风和面,有人牵着她的手走,她恍恍然相从;再又抱起她,奔跑,杀戮、流血、喊叫,她一时醒,一时梦,一时睡……

  她仿佛看见自己魂魄摇摇曳曳步入重宵琼楼,万物静寂,仙乐若即或离。耳畔有柔和的女子声音问她:“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茫然喃喃回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我也不知。”女子幽幽轻笑:“那你是谁?”她更加茫然无措,征忡出神:“我是谁?”女子隐约叹道:“原来又是一羁旅过客,红尘痴人。”声音愈去愈远……

  沈珍珠感觉怀靠温暖熟悉,有人轻揽腰肢,在耳边声声低唤,她浑噩懵懂,只贪恋那缱绻怀抱,温和气息,迟迟才睁开眼。

  面前之人虽清峻孤瘦,风度却超拔凌锐,见她醒来,神态竟是狂喜不胜。

  沈珍珠看他两眼,淡淡而笑,双眸纯亮无邪,开口问道:“你是谁?”

  “珍珠!——”他悚然心被刀剜,从喜悦的尖端坠落下来,攫住她的双手,瞳孔骤然放大。

  她一双眸子如清水般透明清澈,又如清水般无物无人。

  沈珍珠惊异的轻轻笑,抬手,纤纤玉指拭过他眼角,袖间馨香让他迷醉,细细端详他的脸,“噫,你是哭了么?为何眼底蕴有泪水?”

  他再也无法忍耐,合身将她揉于怀中,声调微有哽咽:“珍珠,我是俶,你不认得我了?”

  “俶?”她娇弱无知的抬头,“这个名字很熟。让我想想……”慢慢的倚于他怀中,“可是,我很困,很想睡觉……”

  他无语凝噎,纳她入怀,细细有节奏的拍击她后背,“那就睡吧,记得睡醒后要记得我……”

  她合上眼,喃喃对他道:“你别走,就这样,让我倚着你睡,很舒服……你别走,别走……”

  他眼底的泪终于泛上来,低声道:“好,我不走,就这样,永远不离开……”垂头,她已合上双目,沉沉含笑睡熟。

  他就这般怀抱着她,一动不动,马车缓缓而行。她睫下线条如玉雕一样细腻,似水波一般柔和清晰。

  人生若如此静谧舒畅,如河水流淌,也不失为美事。

  风生衣轻扣马车帘帷,唤道“殿下”。他生恐将怀中之人惊醒,只低声“嗯”了下,风生衣道:“殿下已一日一夜未进水米,葛勒可汗问你可要用膳?”他默然不答,风生衣等待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慢慢的策马走开。

  天色渐黑,他在昏暗马车中将她紧紧拥抱,不舍难离。

  他从返回灵武的崔光远等人口中得知消息,疾驰十天十夜赶到长安,于长安搜寻消息未果,知安禄山父子均已赴洛阳,便又至洛阳打探沈珍珠行踪。

  一连数日,没有得到半分信息。他往日由玄宗处得知上阳宫有秘道通往宫外,遂决意与默延啜、风生衣三人冒险深夜由秘道入宫一探。

  未料机缘巧合,正逢安庆绪弑父,而那秘道在上阳宫的出口正在仙居殿床下。

  三人在秘道口将安庆绪与沈珍珠、侍卫讲话听得清清楚楚,待两名侍卫撬砖时,默延啜早忍耐不住,率先发难,一掌劈开头顶砖石,由秘道冲出。安庆绪猝不及防,被默延啜和风生衣两面夹击,左胸中掌,重创委顿于地,眼看着沈珍珠被李俶救走,虽疾呼侍卫追赶,终究不及。

  李俶此时悔恨愧疚惊惧交织,忆及当日慕容林致失忆模样,深心畏惧沈珍珠步其后尘。当日出征与她别后,至今已过一载,一年来她所受苦楚,样样均是因为他——若他部署周全,她何致于被刺一剑;若他不信她的死讯,早日来寻,她何致于受尽凌辱;若他得到崔光远报信,立时出发前赴西京,她怎会被惊吓至此?千般都是错,步步皆惊心。

  她在他怀中挪动头部,显是要寻找更舒适的倚靠位置。他微微用力,将她的头扶到自己臂上,看她睡容迷离,为她轻轻理顺鬓发,痛彻心扉,在暗夜中,容颜渐次憔悴。

  不知过了多久,沈珍珠搭在他腰间的手略略一动,“俶”,她幽幽的唤了声。李俶一喜,低眉凑近,她的手更抓紧他腰间袍带,仿佛是梦呓般唤他的名,眉睫翕动,依然侧头熟睡。这一声低唤如此空旷辽远,久久索绕于李俶周际。他柔情更盛,将头贴近她面颊,脸上青青胡茬软软抚过她脸庞,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俶。”他又听到她唤他,几疑听错,支起身子,见她已睁开双目,黑暗中一双眸子依然光彩熠熠,灿若宝石,与方才的迷茫清澈大为不同。他仿佛不敢相信,凝眸与她对视,良久不语。

  她似是微笑一下,抬手抚摸他的面庞,幽幽叹道:“俶,真是你吗?”

  他语不成调:“是,……是我,珍珠,你终于醒了……你记得我了?……”

  她却摇头,仿佛轻轻嗤笑自己:“我定是在做梦,在梦里看到你了……我总是这样……俶,先别走,多呆会儿,这梦,……能多做一会儿,都是好的……”

  他心头痛惜难与人言,拉过她的手,抚向自己胸前,深深道:“这不是梦,你瞧,我的心在跳动,是李俶回来了!”

  她疑惑的随他将手捂往他胸怀,方触及他胸膛温暖,却猝的身子往后一激,摆脱他的怀抱,背靠车壁,仿佛被惊吓的小鹿,远远与他相隔,仓促问道:“不是梦,真的是你?!”

  他去捉她的手,肯定的点头:“是的,是我!”

  她睁大眼睛,凝神看他半晌。他呼吸亦然缓慢,只深深的看着她,却不敢稍有惊扰。

  她忽的失声痛哭,纵身扑向他,“你为何现在才来,你为何现在才来!”

  他泪水慢慢涌出,紧紧将她搂住。

  镜里云山若画屏

  林间篝火熊熊燃烧。李俶搀着沈珍珠由马车走下,缓步走到火边。

  此行目的已非灵武,而是凤翔。肃宗得默延啜允诺借兵后,安西、北庭、拔汗那、大食的援兵纷至而来,肃宗乃决定驾临凤翔,集整兵力,克复两京。李俶便是在肃宗出拨前夕离灵武,赶至长安。

  路途尚远,且沿途所经郡县或已落入叛军之手,或百姓散走一空,一路行来,小心谨慎,避大道,走小径,越丛林,过险滩。然已至寒冬腊月,就算李俶能经受风雪中彻夜赶路的辛苦,沈珍珠亦无法熬住。风生衣传下令去,扎营暂歇一夜,随行十数名侍卫听了十分欢欣,断树为柴,在林间燃起篝火。

  火光掩映处,默延啜席地侧坐,手中拿着一皮囊酒,若有所思,慢慢啜饮。

  这是几日以来,沈珍珠第一次再见默延啜,遥遥望去,见其侧影如狂笔丹青,疏放恣肆。似是知道李俶与沈珍珠朝他走来,左手一扬,一样东西朝李俶抛来,李俶微微一怔,扬手迅捷接住,听他大声说道:“喝酒!”低头一看,又是一个盛酒的皮囊。

  李俶挽沈珍珠坐下,打开酒囊塞子,浓烈酒气中摒杂酸香味,便知是回纥特制,劲道极大的青稞酒。他本不善饮此种烈酒,仍是毫不迟疑的举起酒囊敬道:“李俶又欠可汗一个极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