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传之珍珠传奇 第37章

作者:沧溟水 标签: 古代言情

  沈珍珠失笑,重将她紧紧捺入怀中,着意的抚慰一番,极言自己无事,张涵若也在旁笑话劝说,薛鸿现这才撅着嘴不好意思的拭去眼角泪水。沈珍珠暗自纳罕,张涵若怎会如此清楚自己?

  “当年,是师傅带走了我。”薛鸿现解释道。

  “师傅?你的师傅是——?”

  薛鸿现眨眨眼,想是为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思虑。沈珍珠忙道:“若有避讳,薛现妹妹你莫要为难,反正,这并不甚么要紧的事。只要你安好便行。”

  薛鸿现摇摇头,狡黠的一笑,说道:“不要紧,反正这回师傅让我下山,没有让我立誓不准向旁人说。我只说与两位姐姐,料想师傅也不会怪我。”她左口一个“师傅”,右口一个“师傅”,说时总是甜甜的笑,想来她的师傅定是十分宠爱她。

  张涵若道:“那还是不好吧,小心你师傅把你手掌打得不能端碗吃饭哟!”

  薛鸿现嗔道:“少笑话我!那是小时候的事,现在师傅从不打我。”又去拧张涵若的嘴:“张姐姐你的脑子是怎样长的,前几年我说漏嘴的一句话,你竟然现在还记得!”

  张涵若故作害怕状,又呼又叫的躲在沈珍珠身后,薛鸿现不依,绕过去要抓她,沈珍珠既要护张涵若,又要防备薛鸿现不小心跌倒,三人打闹成一团,倒仿佛又回到昔日在太子别苑居住的那段时光。

  闹过一阵,沈珍珠觉得心慌胸闷,脸色也不好,张涵若心细,忙叫薛鸿现停了打闹,三人坐上马车,重来绪旧。

  薛鸿现道:“实不相瞒两位姐姐,我也不知道师傅叫什么名字,从小我就唤她做‘师傅’,她是比丘尼(注:尼姑)。我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何人,自有记忆,便与师傅在一起。师傅待我,真和生身母亲一样。可是,八岁那年,她突然将我送至薛……薛嵩府上,说是与他一段缘法,五年后才能回山。五年里,她每每在除夕来一次,传我半夜武艺剑法。”这简直是仙闻秩记,沈珍珠与张涵若神往不已:薛鸿现师傅何等高人,这般的传授武艺,便能让薛鸿现独步天下!与这样的仙人相较,凡俗之人数十载如一日的勤练武功,真是虚耗时光。

  “那日我去取水,哪里想到,竟然在河边遇上师傅!她二话不说,就勒令我立即回山。”

  “你师傅怎知你在那里?”张涵若十分惊骇。

  薛鸿现眼神中尽是崇拜:“师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无处不在的。”又道:“那天是我第一次忤逆师傅,又哭又求,说有位姐姐要我照顾,暂不能抛下姐姐回山。谁知,师傅不怒也不笑。”她叹口气,一向无忧无虑的她透出伤感之情,虽与其娇憨容颜不协调,也足以让沈珍珠和张涵若感喟——自幼无父无母,虽有慈爱的师傅,终究是意难平啊。

  “我宁愿师傅发怒,她总会在发怒后宽恕我,答应我的请求。”薛鸿现继续说着:“可那回,她只告诉我,世人都有自己因果,我辈修行之人,不该去干扰。”

  “我不依,跪下来求师傅,师傅便牵住我的手拉我走,我与师傅武艺相差太远,怎么也挣不开,就这样,被师傅带回山——”

  她解释完,又楚楚可惜的抬起头,说道:“就这样了,沈姐姐,你不怪我了吧——”

  沈珍珠为那“修行之人”四个字深深揪心,看面前薛鸿现年纪虽小,掩不住如花美貌、绿鬓如云,真有一日要做了“比丘尼”,何等叫人不忍。薛鸿现对她的师傅敬如天神,也不必事事由师傅摆布,命运由师傅一手早早掌控安排吧。

  薛鸿现又忽的破颜一笑,道:“不过我今天可以将功赎罪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与沈珍珠,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沈珍珠接过一看,手掌大小轻薄之物,以牛皮包裹。问道:“是什么?”

  薛鸿现道:“先别急着拆,猜猜?”

  沈珍珠掂掂轻重,与张涵若同时出声:“里面是信件?”

  薛鸿现撅撅嘴:“一点也不好玩,你们怎么那样聪明啊!”

  沈珍珠笑以手指刮刮薛鸿现脸庞,打开那层牛皮包裹。里面果然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几页信笺。展开信信笺,沈珍珠不禁呆住——上面全是扭扭曲曲的古怪文字!

  “这是回纥人的书信?”她问薛鸿现。回纥建国不久,袭用突厥文字,尚无自己文字。沈珍珠回纥呆过一段时日,虽看得出这是突厥文,却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薛鸿现志得意满的眨眼点头。

  “我来看看。”张涵若伸手将那信笺取过去,笑道:“我懂一些突厥文字。”幽州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五胡杂居,沈珍珠记得张涵若提过其母是突厥人,她识得突厥文字不足为奇。

  张涵若掀起一角车帘,迎着雪花,细细的看下去,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不过须臾功夫,就看完将信笺依旧折起。

  “写些什么?”沈珍珠问她。

  张涵若若有深意的看沈珍珠一眼,肃正坐好,才缓缓说道:“这果真是回纥密使写给回纥可汗的密信。”回首问薛鸿现:“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

  薛鸿现满不在乎的拍拍衣袖,道:“偷的呗!”

  原来薛鸿现昨日傍晚入长安城时,正看见一名身着汉装的异族人出城。因裴昭仪遇刺之事,长安城守备外松内紧,严厉盘查出入人等。那异族人却飞扬跋扈之至,一意要急着出城,守城官兵碍着回纥兵之功,敢怒而不敢言,草草搜查一番就放那人出城。薛鸿现见此顽性大起,又恼自己也要被仔细搜查行装,更兼这两年跟随师傅与师傅好友空空儿,学了些妙手空空的手艺,平日无处施展,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于是轻轻巧巧将那回纥人藏在怀中的信笺盗了出来。

  偷得信笺后,她当然也不认得这蝌蚪般的突厥文字,她虽对人情事故不太通,人却是聪明之至的。稍作思索,便依样将信笺中文字“画下”,拆作数份,在茶馆里寻得几个通译,各自译成中文,再一拼凑,知道其中关系沈珍珠,忙托张涵若将沈珍珠唤出。

  张涵若道:“原来裴昭仪被刺,不,应该说是谋刺张淑妃,主使竟然是回纥可汗!”说话间看了沈珍珠一眼,沈珍珠明晓此事,此际也不得不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这信中一大半是那行刺之人的表罪之辞。说行刺之事已败,裴昭仪作了替死鬼。而当时场面混乱,他们误以为已经成事,趁乱拔下凶器送入了沈姐姐你的寝殿,又说他们中有内奷,不仅泄漏行刺之事,甚至将送锦盒至淑景殿之事都卖与了张淑妃。最后还道,他们定要再刺杀张淑妃,且掀出内奷,不然无颜面见可汗。”

  张涵若说完,疑惑的看着沈珍珠:“姐姐,我都糊涂了,那回纥人刺杀张淑妃也就罢了,为何要将凶器特地送于你呢?”

  沈珍珠感喟不已,她果然没有料错——默延啜,他不会这样对她。她甚至颇为感动,他说送她的“礼物”,竟是刺杀张淑妃!她是那般的恨张淑妃,却一时对其无可奈何,他竟然是全都知道的!杀张淑妃,并不同于刺杀皇帝,对他的“大局”无利可图,他居然愿作这不划算的买卖,这份心意,岂同区区。

  张涵若等不到她回答,又问一次。

  沈珍珠这才回过神,笑道:“这,……我也不知。”

  张涵若倒是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的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外间的传闻,竟是真的。”

  沈珍珠一惊:“什么!”

  张涵若却不说了,只道:“幸好这信笺让鸿现妹妹得了,若不小心让旁人得到,难免不疑沈姐姐是主使啊!”说话间,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嘶”的点燃,将那信笺连同牛皮燃着,牛皮焦臭难闻,半晌才烧尽。这信笺确实关系重大,若让他人得到,定会有碍两国邦交。

  马车载着三人慢慢往回驶。薛鸿现心情极好,不停说东说西,沈珍珠和张涵若各有心思,只时不时回应与她,哄她高兴。

  行有一柱香功夫,马车越行越慢,终于停下来。薛鸿现诧异的喊起来:“怎么回事啊!”听得马蹄“哒哒”渐近,有人在帷帘外低沉的唤道:“王妃——”正是严明的声音。

  沈珍珠掀起车帘,前方已停驻了一辆马车、若干侍从,李俶锦帽貂裘,由马车下来,正接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严明道:“请王妃移步,殿下接您来了。”

  薛鸿现一听“殿下”二字,忙的探出头朝前方望,口里嚷嚷着:“哪位是广平王,我看看,我看看,我从未见过沈姐姐的夫君呢!”及看见了李俶,不禁“啊”的叫唤一声,眸光晶晶发亮,搂住张涵若,咿咿啊啊大呼小叫起来:“天啦,那就是广平王,我从没过见这样有风度的男子!”张涵若只是拘谨的笑着,不随应去看李俶,也不抬眸。

  李俶带来的这辆马车四面都烘着炭火,那炭火燃得正旺,暖气拂面,极是舒适。与张涵若、薛鸿现告辞,侍从驱马缓缓行驶。

  李俶握着沈珍珠的手,觉得不甚暖和,脸上笑意便敛了几分,又不忍说甚么,沈珍珠忙催促道:“还是让马车行快一些吧,适儿若晚膳时不见我,又要哭闹了。”李俶道:“不妨事。”闭了嘴不说话。沈珍珠知道他不快,今日天寒地冻,原是勉强答允她出城的。刚想软语几句,全身一激灵,打个喷嚏,李俶随手朝她后背一搀,却是湿漉漉的,原来她方才与张薛二人打闹,不妨身上裘衣渗入雪水,自己也未留意。

  李俶怒气上浮,肩头一暖,却是沈珍珠将头枕至他肩上,微闭了眼,柔声说道:“这两日也不知怎的,极易犯倦……”他心中微酸,强自将那股中火压下,一手揽住她,一手去解自己身着裘衣的系带。

  沈珍珠惊觉了,抬起头:“做什么?”

  李俶也不笑,沉着脸:“还能做甚?你当真是不想要命了!”说至后一句,颇有愠怒,说话间,已除下沈珍珠裘衣,替她披上自己的。

  揽紧她,半晌,终于长吁出一口气,说道:“告诉你个喜讯,张得玉在我手中。”

  “张得玉?”沈珍珠怔了会儿才省起是何人——那个出卖自己投效叛军的王府总管,那个萎缩小人!若不是李俶提起,倒真要忘却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她并不痛恨此人,虽然因着他,她负受那样重的伤,有着那般的苦。她只是不屑,这般小人,实实还未到让她沈珍珠痛恨的程度,他不配!问道:“他招认主使之人没有?”

  李俶手掌微微一紧,道:“招了。还未逼供,他便招了——正是独孤镜那个贱人教他做的!”眉宇凝重起来,歉声道:“说来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他错信独孤镜,怎么会让她知道秘室机密,若非她暗中作祟,张得玉又怎可能去告密?

  沈珍珠忽然灵机一动:“现在的独孤镜虽贵为淑妃义女,也并不是动她不到!”

  李俶何其聪明,立时领悟:“你是说将她暗地处置?这确也不错,只是要多等几日,她平日不离淑妃左右,极难下手。”想一想,神情稍喜:“待上皇回京之日,正是最佳时机!解决她,也必得在此时,若上皇回京正式册封她为公主,再要处置她可就难上加难了。”沈珍珠连连点头,除去独孤镜,也可卸下张淑妃一边羽翼,而独孤镜在未受册封前出事,料也不会格外追究。

  又问李俶将如何处置张得玉。

  李俶轻描淡写的:“你当日所受苦楚,也必得让他先统统经受一通,岂可容他轻易死去。”

  李俶原是刑部尚书,如何审讯处置犯人,自有通篇通套的法子,沈珍珠听他说得轻松,料知那张得玉定先要在无间地狱里受足折腾,才能永墮地狱。现时听来似乎可怜,但此人实在不足怜悯,当下淡淡一笑,合上眼,半晌不作声。

  李俶只当她睡了,却见她虽阖着双目,面上倒慢慢浮起一缕古怪的笑,忽然睁开美目,轻轻“嗤”的笑了声。李俶莫名其妙,道:“有甚么事这般好笑?”

  “我笑你艳福不浅。”沈珍珠斜睨着他,似笑非笑,“涵若妹妹天下绝色,文武全才,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事。”

  李俶先是一愣,继而扬眉失声而笑:“你说她,嗯,确是女子中难得的人物。”见沈珍珠面上虽有笑意,隐隐仍有不郁郁结于眉,抬手拢起她鬓边发梢,接着柔声说道:“可惜在我眼中,天下所有的女子美貌才智加诸一处,也比不上你一人。”他说得这样从容淡定,仿佛家常闲话,随口而出,却若惊雷掠空,教她全身触动,猝的抬眸与他对视。

  他仍旧那样淡淡柔和的笑着。雪愈下愈大,马车行走稳实无声,这小小马车内,只有他们二人,空间是那样逼仄,让心中的欢欣无处释放。这一刻的旖旎,远胜过花前月下、迎空对誓。

  “可是,我这样的无用,甚么也不能帮你……处处教你为难,成你负累……”她泪盈于眶。

  他叹气,有些忍俊不禁,终于还是将她紧紧置诸怀中,声音笃定而清晰:“我不要你帮我。我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边。永远这般的,在我身边……”

  萤在荒芜月在天

  自克复两京,肃宗便遣人远赴蜀中迎接玄宗回朝。然路途遥远,算来算去,总也要在十二月以后才能至长安。解决独孤镜之方案,尚有二十余日作周详部署。

  李俶事务繁忙,风生衣行事谨慎稳重本是可托之人,但刑部连逢肃宗、淑妃被刺两案均未告破,肃宗雷霆震怒,虽未免刑部一干尚书侍郞之职,却是诏令一月内务必破案,故而风生衣肩上负荷极重,无法分身。李俶有时不免懊恼,眼看面前几无可用之人,严明固然忠心,可惜过于忠厚失之机敏。

  幸好未得几日,陈周由凤翔潜回长安。陈周自金城郡重伤后,足足医治半年方渐渐痊愈,然上马作战还是有碍,故而他虽曾苦苦哀求李俶,要暗充侍卫随大军征战安庆绪,也未得答应。这次回长安城,身体早养得壮实健硕,正为李俶添翼。只是他的身份仍暂不可让旁人知晓,只昼伏夜出,蛰伏于元帅府,他为人十分精细,李俶在此时委他筹谋刺杀独孤镜,正是合宜。

  以陈周所忖,玄宗回京当日,肃宗必会领文武大臣、皇子、妃子公主诸人远赴咸阳望贤宫迎候,张淑妃是必去的,但独孤镜身份未明不能随行。这便是最好时机。

  但是独孤镜起居于张淑妃寝殿,侍卫林立,高手如云,要引开侍卫,从容取独孤镜性命也是不易。刺杀后要全身而退更是不易。惟一的方法,便是将独孤镜引出至僻静处,乘宫中侍卫多随驾出行,从而下手。

  这要如何引她出来呢?独孤镜不是一般的机警,等闲是骗不了她的。更何况她自入皇宫,似是格外的小心谨慎,以李俶布下的侍卫观察,她出入必有人护卫,几乎从不单身行走,近来更是整日呆在殿内。

  素瓷之病毫无起色,依旧整日价昏迷不醒。李俶着人四处打探长孙鄂与慕容林致消息,得来的讯息却是各种各样。有的说看见国手神医长孙鄂师徒在天山一带游医,有的说近年在贺兰山附近出现了一名美貌无比,医术高超的女神医,有的说一代神医长孙鄂早已病逝,他的女弟子伤心过度且无处安身,便入道修行去了……这最后一条传闻,李俶简直就不敢说与沈珍珠听。

  叶护本与李俶一同返回长安,肃宗自然对其大加赏赐,叶护感念皇帝恩典,谓言两战损耗战马良多,待他返回回纥王庭,提取良种骏马再助唐军破贼。肃宗念及回纥国有外患尚如此朝天奉恩,更是欣喜不已,特嘱李俶亲送叶护至长安城外方回。

  李俶与郭子仪、李光弼诸人立下大功,所受荣宠一时无匹,据闻肃宗曾亲执郭子仪之手,泣道:“唐室全赖元帅保全。”连李辅国等辈见了他们三人,也是阿谀奉承,不敢放肆。

  安庆绪退守邺郡后虽在河北诸郡募集了数万人马,终属乌合之众,肃宗早立定主意,待上皇回朝、回纥战马一至,便举兵征讨,早早拿下安氏逆贼以安民心。

  唐室现已对叛军占尽优势,京城里便格外的喜气洋洋,宫中大举修缮,入夜灯火辉煌,回复几分乱前盛景。肃宗诏令十一月十七至十九三日驰禁夜,开坊市燃灯(注1)。在这般繁华气氛的带动下,沈珍珠难能的心情开朗快活,甚至多次与李俶在夜晚偷偷溜出宫,把臂同游长安夜景。

  沈珍珠极爱这样的游历。今岁长安异常寒冷,风如冰锥雪如幕。他与她只作寻常百姓装扮,由芳林门出宫,绕过安定坊,天本已黑透了,偏万簇灯火绚烂,屋舍亭阁裹藏于冰雪天地中,如玉雕琼楼般,映得半片天空晶亮莹彩,悠悠扬扬的一片雪落在她的眉宇,他扬眉俯身轻轻替她吹去,麂皮的靴子踩入雪里倒有半尺深,他只紧握着她的手,始终如一的笑着,一切美得如梦如幻。

  西市还在演出杂耍百戏,起初围观的人甚多,雪愈来愈大,渐渐的廖廖无几。

  摊主是一对长相憨实的中年夫妇,想是预备收摊,男子刚耍过一轮力技,大汗溢出,面庞却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张罗着收起所得钱币,将鼓盘锣刀诸种道具一并放至旁边破旧栈车上。不多时便拾掇完毕,那男子吆喝一声,当前去拉那栈车,他的妻子便在车后推,想是车子甚重,半边车轮都陷入雪中,那男子劳累一天力气不济,竟一时没有拉动,气喘吁吁下,妇人忙上前从怀中抽出宽大的手巾为他拭汗,窍窍私语几句,车后厢传来小儿稚嫩的叫唤声——“爹爹”,那男子转过身,原本粗犷的面上一时和善慈爱无比,答应一下,又接着长长大喝一声,终于拉动车辆慢慢的走了。栈车摇摇晃晃,那后厢隐约是以柴木拼凑,极是简陋,全不可隔风避雪。

  沈珍珠看这一幕情景,发呆半晌,挪不开脚步。李俶连声唤她,戏谑道:“在想什么?怎么倒成一只呆鸟了?!”

  沈珍珠百般滋味上心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默然无语。李俶牵她的手道:“为何现在这般的多愁善感?我知你在想甚么——我就这般的让你不能安心?”抬首遥望那栈车去处,慢慢说道:“贫贱夫妻更有百般烦恼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将天下最好的予你……”顿一顿,望向她轻笑:“不知我这个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沈珍珠轻轻抬眸看他。他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立于何时何地,都是那般的气度不凡,若有一日君临天下,又该有多少如张涵若般出色女子为他倾倒!朝他一笑,想要开口说句什么,却觉一阵心神恍惚,脚下松浮。李俶忙搀住她:“总是拗不过你,这样冷的天,居然还与你一同出来瞎闹。”

  沈珍珠定下神来,侧头笑道:“我偏喜欢这样。宫中阴沉沉的,教人好不自在。”

  终于还是沿着原路回宫,沈珍珠只觉那一阵恍惚好没来由,心头隐隐不安。

  李适这夜格外聒躁人,已至亥时兀自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与乳娘胡闹,不肯入睡。李俶素自纵容爱子,索性将他抱至房中,父子两个在榻上戏耍,李适不时“咯咯”直笑,一边奶声奶气的唤着“爹爹”。

  沈珍珠见他父子闹得实在不象话,边摇头,随手执起锦帕刺绣。殿外雪落沙沙,无端的心绪不宁,失神中,绣针正刺中指尖,滚起细小的血珠,随侍宫女惊叫一声,便拿绢巾来捂,沈珍珠却“嘘”的作个禁声的姿势,道:“听,殿外什么声音——”

  沉闷而纷杂的脚步声,是官靴踏入雪地里,走得不快却匆忙。只一会儿,那些脚步声愈来愈响,仿佛嘈杂的旋风由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殿外火把密匝,人员穿梭不定。何灵依神色焦虑,冲进来喊道:“王妃,不好,咱们淑景殿已被团团包围。”

  “慌什么!”李俶由榻上直起身,随意将袍裳一拂,神色从容,往外殿走去,沈珍珠忙披了外袍,亦紧紧跟上。

  重廊那一头靴声哗哗,铁甲触碰叮铛作声,重重宫灯映照出领先之人面庞。

  李俶停步,负手侧立,室外寒风四起,东海池上早薄薄的凝了一层冰,天上人间,何处可耐寒?由鼻间冷哼出声:“程大人好大的阵势。”

  程元振倒无倨傲之色,上前揖道:“程某只是奉陛下诏令,宣殿下与王妃金鸾殿见驾。”

  沈珍珠这时反倒定下心来,莞尔一笑,道:“原来如此,我道是要捆绑殿下与我见驾了。”

  程元振连连只说“不敢”,也不砌词强言。沈珍珠知程元振此人耿直且极忠于大唐皇室,向来只以皇帝一人之名为从,上皇为帝时如此,当今皇帝即位后也是如此,今日之事无谓难为此人,回首对乳娘嘱咐几句,便随着李俶,未敢带任何侍从宫女,往大明宫方向而去。

  金鸾殿灯火辉煌如盛宴甫开,肃宗高高坐于殿中龙椅,侧旁淑妃斜坐。李俶与沈珍珠方跪下陛见,却听肃宗一拍龙椅,怒声喝道:“不肖子,你好大胆!”沈珍珠听他怒意汹涌,不可遏转,心头大惊,虽不敢抬首,仍是轻扬下颌,偷眼朝殿上望去,只见肃宗一扬手,带起一张尺余宽纸笺,宛若一片云,轻飘飘正落在她与李俶膝前。

  李俶捡起那张纸笺,眸光一扫,瞬息间已将笺上所书看完,将那纸笺仍置于地上,重重的朝叩了个头,沉声说道:“父皇明鉴,此乃薛嵩一面之辞,儿臣绝未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没有?!”肃宗霍的立起,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这薛嵩供词画押,写得明明白白——你竟然胁迫他有意放松警戒,指使所属刺杀朕与淑妃!”他须发上扬,怒气愈来愈盛,“朕本存无意,只想好好惩戒下薛嵩那不经事的东西,才教三司会审于他,哪曾想,竟弄出这般的结果!李俶,你杀父弑君,竟想篡位了!”说话音,正瞥见殿中奉立的龙泉宝剑,当下不假思索,几步走去随手拔出,踏下殿便朝李俶刺来。

  沈珍珠听了这番话,惊得胸口处仿佛有一簇火苗滚滚燃烧,烧得五脏六腑都痛得呛人。

  那剑,是杀人的宝剑,肃宗虽身体孱弱不通武艺,持于手中,仍自来凌厉剑气。便如那皇位皇权,任何人拿在手中,自有数分杀气,自是让人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