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传之珍珠传奇 第7章

作者:沧溟水 标签: 古代言情

  思虑周全,是个厉害婢女。知道以自身婢女卑微身份向李倓诬言慕容林致与安庆绪之事,李倓十有九成不会信,反而会对她起疑心,便编了套花言巧语让自己去跟李倓说,李倓对别人的话未必信,但对她沈珍珠的话定会当真。这萱草用心歹毒之甚,真是前所未闻。只是也忒小看她沈珍珠了,沈珍珠岂是任人随意摆弄的。慢着,慢着,口说无凭,只怕这萱草身上还有物证,沈珍珠已笑吟吟将她搀起,说道:“只是你家小姐与安庆绪之事,并无任何凭证,教我怎么空口白话的与建宁王说?”

  萱草听了已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道:“这里有安庆绪写给我家小姐的书信一封,小姐一看便知。”匆匆一瞥,倒真象是安庆绪笔迹,却决计属于仿造,以安庆绪之性情,再怎么着也难有提笔写信之兴致。乃点头对萱草道:“你且回去吧,我找个时机去给建宁王讲。”萱草面上笑意几乎掩饰不住,磕头谢恩才走。

  “红蕊,快,跟住她,看她出府后去哪里。”眼见萱草身影消失廊外,沈珍珠急吩咐已回的红蕊。

  自坐房中思索半晌,仍是不得要领。萱草背后无疑有人,且许了她在建宁王府登堂入室的好处,正对了她的心思,那此人是谁?慕容林致与安庆绪同时失踪,意味着什么?

  左等右等,红蕊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报道:“那萱草出了府门后七弯八拐,让我跟得好不辛苦,最后并没有直接回建宁王府,而入了胜业坊一家茶馆。我也忙跟进去,哪晓得茶馆上下不见她的踪影,只得叫了一碗茶耐心等候,过了半晌才见她由茶馆内室低头走出。”沈珍珠心想这必是接头之所,乃对红蕊道:“走,咱们再去那茶馆瞧瞧。”红蕊方才只知跟踪萱草,不知端的,此时听了沈珍珠的述说,不禁义愤填膺,只恨方才没有将那茶馆情形探听清楚。

  二人略略商议,改了装束。沈珍珠扮作一清俊书生,红蕊改了先前男装,扮作书僮,仍怕再去那茶馆被认出,洗尽铅华不说,且在炉火上熏染一番,弄得面上有烟土之色才作罢。

  由沈府后门出发,不过半个时辰,主仆二人已至胜业坊。红蕊指着前方悄声道:“小姐快看,就是这家茶馆。”

  但见面前旌旗当风飘扬,双层茶馆,匾额上书“香茗居”三字,气派煌煌。进入茶馆,一股子暖流迎面而来,见茶馆阔大无比,一层厅堂人满为患,茶楼四角均支以炭火,暖气由此而来。并不见粗使小二乐颠颠跑过招呼,却是一眉目俊俏的少女上前揖礼道:“二位客官请上座。”声音柔软细致,迫得沈珍珠二人不由自主抬脚随她往内走。那少女又细细的问她们是否要入二楼的雅席,沈珍珠想着在雅室内不好观察茶馆动静,便回说“不必”。二层大厅只疏疏落落坐了三四桌不足十人,自得其乐的品茶。她自择了二楼一座位,与红蕊相对坐下,该座正可一窥茶馆两层大半部位动向。

  甫一坐下,那少女已问道:“请问二位客官要用什么茶?”沈珍珠一怔,反问:“可有些什么茶品?”少女莞尔一笑:“二位客官瞧着面生,想是头一回来咱们茶楼,西京人人皆知,我们香茗居汇集天下名茶,从剑南的蒙顶石花,到湖州之紫笋,东川之神泉、小团、昌明、兽目,峡州之碧涧、明月、芳蕊、茱萸纂,福州之方山露牙,江陵之南木,常州义兴之紫笋,婺州之东白,睦州之鸠坑,洪州西山之白露,寿州霍山之黄牙,蕲州之团黄,莫不尽全!”

  她口齿伶俐,有条有理一一报来,字字如银珠落玉盘,宛转动听。沈珍珠已借机把茶馆上下审视一番。这茶馆主人定是颇具匠心,全以十六七岁少女充作小二,女子与茶,万千风情自在变幻,堪是绝妙,沈珍珠对茶本是行家中的行家,以自煎自饮为乐,从不出外饮茶,未料到京城内竟有如斯饮茶之处,可叹知道得迟了。红蕊朝她努努嘴,看见一层帐台后有一侧门,茶馆诸少女进出皆是由此,已知今日萱草必是由此门入内良久才出。

  报完茶名,那少女又如玉连珠般报了几十种茶果名,显是娴熟已至。沈珍珠乃笑道:“随意罢,我们对茶道知之甚少,全凭姑娘作主便是。”少女因道:“公子面目皎若明月,不如就用峡州之明月,如何?”见沈珍珠面有惊异之色, 忙掩口腼腆:“奴家失口,不过似公子这般容颜,不只男子中从未有所见,就连女子,奴家也从未见过。”

  沈珍珠忍笑点头应可,不过须臾工夫,少女已端来红泥小火炉,以炭火沸水,并以小碟盛有盐、酥椒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诸种佐料、果品,目不暇接。

  那扇侧门以厚实的青色毡布作帘,少女们进出络绎不绝,不知内中乾坤。

  “来人,来人,上茶,上茶!”茶楼中忽然动静大起,咚咚咚的一人气势赫赫奔上二楼,引得旁人侧目。沈珍珠一见此人,不禁暗暗叫苦。德宁郡主,实在是会凑热闹。她这回穿着美艳的回鹘装,头梳椎状的回鹘髻,俨然一回鹘少女。忙使个眼色与红蕊,垂眉侧面,好在德宁郡主似是有事,并未注意到她们,隔得远远的找个座位坐下,神色局促不安,似在等人。

  那一直随侍在旁的少女见状对沈珍珠福了福道:“客官请稍侯,等至水沸,由奴家来著茶。”说罢自去招呼德宁郡主。

  沈珍珠计上心来,趁着那少女背向而立,宽宽的袍袖在桌上一拂,已带了一碟椒泼将下来,“咣当”碟子跌得粉碎,她的袍裳上也醮上花花点点的椒末,唤了声“不好”,红蕊已上前帮忙,又拖带了一碗清水下来,愈发忙乱了。红蕊口中直嚷道:“这怎生是好,咱们还得拜会吏部朱大人,这样子可是失礼之至。”沈珍珠佯叹口气道:“只能作罢,这个模样怎能再去,再回客栈换也会误了时辰。”红蕊仿佛要急得流下眼泪来,怯怯的书僮模样:“都是小人惹的祸,公子好不容易与朱大人邀得今日的相会,小人怎可误了公子的仕途。”

  那少女闻言已走过来,见沈珍珠袍裳上旁的还好,唯有袍子右边角湿湿的沾了一块椒末,虽等闲不易看出,总是不太妥当。红蕊已哀哀求道:“姐姐,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清洗一下。我们主仆从江南赶至长安,十载圣贤书就在今朝。”那少女眨巴眨巴眼睛,显得颇为踌躇,但架不住红蕊苦苦哀求,终于点头:“公子请跟我来。”

  沈珍珠起身便走,听得身后德宁郡主惊愕的“噫”声,生怕被她认出,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楼梯,红蕊忙紧跟在后。

  那少女在前引路,掀起一楼侧门的软帘,带沈珍珠二人进入内室。沈珍珠存了万分的警惕,却作亦步亦趋状,见这内室逼仄紧凑,一眼见底,三五名少女忙着洗涮杯碟,一壁上琳琳琅琅排满了备用的茶具,另一壁上则是各式各样的茶叶,均具以名字用茶罐盛着。

  正在诧异寻思间,外间传来一声女子断喝,响彻云端,内室外间悄无言,唯听女子娇叱声:“安庆绪,你倒底是来了!”

  德宁郡主,一贯咋咋乎乎的德宁郡主!

  沈珍珠忽觉后脑一沉,“红蕊”,她软软的唤了声,随即坠入黑暗之中。

  孤舟一去迷归年

  一寸一寸朝身畔摸索,恪手的木纹,绵绵密密,反复摸过成千上百回,只能解嘲而笑:这个囚笼倒真是精致。

  “咣啷”,她听到熟悉的开锁声,“快吃!”那女子的官话说得极不齐整,带着浓浓的北地口音。手中如常被塞入一物,咬了一口,生硬的馍,她皱起眉头,手中又被塞入了一个水葫芦,“丝”的拔塞声,水喝下去寒彻透骨,她勉强喝下两口,就着好不容易吃完那冻硬的馍,身上一紧,手脚已被缚住;一块手巾堵上她的嘴。她知道,又要过关碍了。

  通常的说法,人的耳鼻眼相通相补。一个人若是耳朵聋了,嗅觉和视觉就会格外发达;若是眼睛瞎了,耳朵也会特别灵敏。沈珍珠就是这样。

  从被击昏后苏醒,她便惊诧的发现——自己失明了!什么也看不见,四周黑茫茫无边无际,寒气由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她也曾经悲哀至极。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将被带往何方,在这个硕大的行进中的精致囚笼里,她可以走可以动,她可以听见外边人的话语,只可惜,那是她听不懂的胡语!她衣衫单薄,倦缩于囚笼一角,而愈走天气愈冷,她甚至想到过死,还有,比死更可怕的前途……

  然而,她毕竟是沈珍珠,她很快清醒过来。她拔下头钗,每由那操着北地口音的女子喂她一顿饭,她便用冻僵的手在木壁上划下一笔,她清醒的计算着时日,留意着一路行程的颠簸。她记得慕容林致曾对她提过,她的这种失明因头被撞击引起,通常只是暂时性,医治及时不难复明,她必须得设法从拘禁她的这群人中逃出去。失踪了这些时日,李俶、父亲和哥嫂定在四处焦急找她,她未尝没有机会逃脱。

  想起慕容林致,她更加担心,还有红蕊,是与自己同路被押解,还是……?她瞑上双目,不敢想那最坏的结局,“灭口”,是阴谋者最好的杜防措施,尤其这场阴谋全然是针对自己,慕容林致、红蕊,你们可还有活路?

  后悔已经来不及,那个诡异的茶馆和幕后操纵者,布了这样一个局,连累了慕容林致,目的不过是引自己上钩,这件事自己委实太过冒失,安庆绪倒底有无失踪并不难打听,却一意孤行的去探访那茶馆,终致着了道。终是自身心慈手软致有今日,若再来一次,她必不如此。

  她听见囚笼外隐隐有鼓乐之声,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伴随着嘈杂切切的说话声,走路声,叫卖声。囚笼外的世界精彩非常,她猜想此时是入了一座小城。这一路数来,共过关碍上十处,均是仿佛未作任何盘查就放行,也未经过任何城镇,思忖着这一行人定是有意绕开城镇抄近路而行,既然如此,今日进的小城至关重要,定是无法绕行的必经之路,须得打起精神,探清情况。

  她挣扎着站立附耳于木壁,仔细听囚笼外的动静,奈何外间实在过于吵闹,反而什么也听不清。沮丧靠壁缓缓滑坐下来,忽听得“呯哐——”的鸣锣开道之声,震聋发馈,精神一振,听一男声唱道:“郡守陈大人今日升堂审问乔氏灭门血案,阖郡百姓可往听审!——”

  郡守?陈大人?心头拂过那张严谨沉默的脸,有一点希望被擦亮,这里,竟是金城郡!是了,是了。早该想到,这群人明显朝西北而去,而金城郡,是大唐通往西北的要道,一出金城郡,往西过葫芦河,出玉门关,可至安西、北庭都护府,广阔的西域;绕道往北,越过贺兰山,则是瀚海茫茫的漠北回纥王庭。

  金城郡,是她惟一的机会。一出金城郡,到时崇山峻岭、冰川雪海、黄沙大漠,李俶纵有通天本领,此身亦难再返中原。

  她暗暗计算距离,果然囚车行驶不一会便停下来,想是已到出城检阅之处。她凝神静气听着。

  操着官话的士卒在喝止一名没有出城文牒的:“没有关文,一律不能放行,速去郡衙补办!”

  “你你,你们,干什么的,这后面两个大车是装的什么?”她一怔,原来不只自己一人被关在囚车里,另一人是谁?慕容林致?红蕊?还是两人都在?心里暗暗捏一把汗,只盼着士卒责令打开车查看。

  “军爷,”那操着北地口音的女子声音响起,想是拿出什么物什给那士卒看了,“咱们是西凉国使臣,向大唐天子陛下奉岁贡归国。这两台车中,装的乃是大唐天子陛下馈赠咱们国王、王后的礼物!”

  按大唐例法,边防要塞对过往行人、行李须得仔细盘查,虽是外国使节,也得遵行此规,何况只是小小的西凉国,因此这名士卒并不卖帐,凛然正声道:“请姑娘禀告使节大人,小卒遵例法行事,请打开车笼,容我检视!”

  那女子想是通译,听了话叽里哇拉对使臣回计一番,使臣的声音淳厚中和,叽里哇拉一番话说后,那通译女子才答道:“军爷,咱们使臣大人说了,要打开车笼检视也不难,只是两台车笼均是贵国天子陛下御封,说过要由我家国王亲自拆除,如今军爷要拆只管拆,还请拆过后,一同回返西京,求唐天子陛下重新封上才好!”

  沈珍珠暗暗跺脚不已。

  果然那士卒十分为难,不敢擅自作主。双方正在僵持之间,听得一声暴喝:“什么事拖沓不行,堵塞出城?”那士卒道:“参见杜将军!”接下的话叽叽咕咕听不清,定是在向那杜将军汇报此事。沈珍珠记得那杜将军杜平,乃是城关副守,大腹便便,并不是与陈周一路的,衍领了职务,好酒贪杯,只为不碍着李俶、陈周的事,所以一直未作撤换。今日之事,必定要坏在他的头上。可以想见他此时摇头晃脑的模样,漫不经心的一挥手:“既是陛下御封,那便由他们去罢!”

  “可是,广平王——”那士卒欲言又止。沈珍珠心中哗啦一响,李俶,李俶,你果真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定是已飞书传信,责令边关之城严加盘查,以找出我的踪迹,可惜世人千奇百种,各有各的盘算主张,哪能尽如人意。

  囚车又开始慢慢行进,她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来。

  广平王府元德殿的灯火,足足已有半旬未熄灭。

  李俶眼中血丝泛涌,沉沉坐在高高的金椅上,目光炯炯直对着殿内一轮巨烛,一言不发。身侧侍候的仆从曲腰垂面一动不动,殿下甚少发脾气,却不怒自威,王府上下个个对他噤若寒蝉,这十来天的光景,更是向所未见。这不言不语中,隐藏着淘天巨浪,谁敢触这个霉头。

  “殿下,独孤孺人求见。”廊外侍女的声音中含着抖瑟。

  “叫她滚。”他眉目未作稍动,淡淡吐出一句话。

  怀中取出那卷徽宣,字迹遒丽,自她失去踪迹后,由她闺房所得。字字透着她温婉润泽的气息:“月明花满地,怜君恨独深;谁遣因风起,纷纷乱此心。”他一个字一个字翻来覆去的看,仿佛幼读绵长的诗书,覆去翻来全是紧紧密密的字,圣人的教诲,永无止境的看不完。“怜君恨独深”,他早该知道她是那样的在意,只恃着她的忍让豁达,将她一伤再伤,逼得她步步后退。是的,他是恃着她的爱,而他给她的,偏偏是那样的少。

  他将手搭上精雕细镂的椅把,缓缓放低那卷纸。大唐富有四海,疆域东至安东,西迄安西,北起单于府,南止日南,那是他的天下,他势必得到的天下。只在此刻,天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全被她挡在身后,他只要她,他只要她!

  “殿下,”风生衣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建宁王府那名找过王妃的侍女,名唤萱草的,找到了!”

  “嗯,”他抬起头,那是他意料中的事,眸中精光一闪,“找到的是尸首吧。”

  “是。”风生衣连奉承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手中晶亮的一物奉给李俶:“这是属下从她尸首旁捡到的。”一枚晶莹通透的玉钗,光芒似乎是娇异的,他倏的一惊,他认得,他怎么会不认得?崔彩屏向他炫耀过,那是沈珍珠送给她的,又被她冷冷的扔在首饰匣中,再不问津。

  他将那枚玉钗狠狠拍在几案上,悄而无声的断为几截,碎屑扎在他的掌心,慢慢的渗出血来。风生衣惊叫出声,他浑然不觉,扬手由身畔剑架抽起宝剑,沉声道:“走!”

  风生衣还不明所以,但见李俶双目如火似荼,虽是寒冬,一股热浪直向殿外袭去,生恐他乱了方寸,当下也顾不得避忌,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衣袖,急道:“殿下谨慎!殿下谨慎!”只这一拖一揽,顷刻之间李俶脚步稍缓,昏乱的心境掠过一丝明晰,他停下步子,风生衣看他侧面凌厉如冰河洗剑,一缕思绪慢慢自下而上凝结眉宇,终于一字一顿道:“你说得不错,这件事,大有可疑之处!”

  “殿下,殿下!”左卫率严明径直闯入大殿,长吞一口气,收了气喘,开口报道:“有王妃的消息了!”

  李俶一怔,疾步向前,双目灼灼问道:“你说什么?”

  “殿下,”严明喘过一口气,“某刚刚收到金城郡秘报,说是昨日傍晚西凉国使节过郡时,携带了两台装载陛下礼物的车辆,那两台车高及过人,十分可疑。”

  西凉国,陛下的礼物,高过人的车辆,两台……不,陛下并没有赠送这么多的礼物!李俶蓦的转身,喝道:“传令下去,速备车马,即刻启程金城郡!”严明得令急急退下,李俶拂袖把剑,衣裳激荡,当先迈步出殿。

  殿外廊下的阴影里,幽幽闪出瘦长的身影,轻轻唤道:“殿下。”李俶百忙中回眸匆匆一瞥,原来是独孤镜,稍有宽解的脸微微拉下,问道:“什么事?”他的声音如此阴冷,刺得独孤镜寒意丛生,廖廖三个字,原来他连对她多说一个字,问一声“你”都不肯给予,自己拼命的挣来这么多,换不得他青眼一顾。然而她还是抱着希望,不肯妥协的,她幼失双亲,孤苦漂泊,今日所有一切全靠自己双手争取,她不信命,不信永远,不信眼泪,什么都不信,她只信自己。正正嗓子,她保持着为婢女时的恭谨严肃:“殿下不能去金城郡,年关将至,陛下若没有殿下陪着守岁,只怕大为烦恼。”

  年关,守岁?原来快要过年了,可他的珍珠,此时不知飘零何处,他的心,除了痛,就是慌乱与愤恨。他冷冷哼了声,朝她迈进一步,她不由自主向后退,逼视着她:“本王已让你称心如意,我能给你的,不可能再多。凭你是谁,我和珍珠的事,再别想插手!这回珍珠之事,若我查出是你干的——”他拨剑出鞘,剑光如雷电闪过,刹那间映亮了她清孤美丽的脸,剑身直没廊柱之中,唯有剑鞘上的宝石忽忽闪动。

  独孤镜回过神,长长的廊道上,已没有他的身影。元德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她拖着长长的裙裾,一步一步走向那根廊柱,每一步似有千斤重,重得抬不起脚,重得她不想再走下去。她一直在梦想穿上这身衣裳,她到底是穿上了。这样还不够,她还可以走得更远,她要屹立于浩大威严的朝堂上,看谁敢小瞧——她这名出身卑贱的婢女。

  终于走近了,她抬臂奋力一抽,居然将那剑拔了出来。这是他十五岁冠礼时,陛下赐给他的宝剑,剑气如霜人如虹,上缀宝石让人目眩神迷,就和她一样,这一生,都为他目眩神迷。

  玉雪为骨冰为魂

  李俶冷冷一挥手,左右侍卫连拖带夹,将杜平往帐外拉。杜平魂飞天外,摇摆着硕大肚子笨拙的挣扎,却哪里挣得脱精挑细选侍卫的铁腕钢臂,只得狂呼“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李俶嫌恶的转过脸,陈周对领头的侍卫作了个砍头的手势,喝道:“拖远一些,别污着殿下的清音。”

  营帐外朔风凛冽,吹得帐幕呼呼作响,如无意外,又一场浩大的雪即将降临。陈周打了个寒噤,李俶背向他而立,看不见他的神情。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殿下,寒冬冷峻,趁着天色尚早,咱们还是速速拔营回郡城内……再说,建宁王想来已赶到金城郡,二位殿下先作商议,再定下策,可好?”

  李俶没有回答,穿着厚实的锦袍,身躯颀长,玉树当风。陈周戎马半生,门弟寒微,由对高丽、吐蕃、大小勃律的数百场阵仗中一步步杀将出来,斩首数以千计,由小小队正,至校尉、折冲校尉,及至今日的一郡之最高长官。他是从刀中血中拼杀出来,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没有他不敢动的人,惟有对这年青的王爷,他的敬畏由心而发,甘心鞍前马后誓死效忠。这种敬畏何时而起,他无法追记,是他十三岁那年塞外引弓,一箭光寒十九州;还是那年远观其冠礼,王者之气君临天下?

  “传令,火速拔营继续前行。”李俶忽的转身令道。陈周再也没想到是这样,偷觑李俶面庞,无喜无怒,满眸星火,映照得这幽暗的营帐也熠熠辉煌。方圆十几余里已细细查过,一无所获,西凉国在凉州以西,他是要直捣那边地小国么?他敢么?他会么?他简直不敢想象下去,知道再怎么劝说也没用,只得传令下去。

  侍卫牵过马来,李俶飞跃上马,天地昏眩,身躯似是不属自身,斜斜的向旁倒去,“殿下”,惊呼的同时,一双胳膊适时将他托起,他瞬时清醒过来,重新屹立马上,面前的风生衣焦急中带着恳切:“殿下,你需要休息,你必须休息!”不眠不休的十几天赶路,纵是铁打的身躯也受不了,更何况,他是金玉之质。

  休息?他皱皱眉,他还有什么休息?他已没有退路,他必须得将她找回来,否则,这一生,他将无法安寝。

  他猛的一扬鞭,率先飞驰而出。风生衣和陈周面面相觑,旋即跃马跟上,腰悬宝剑身佩长弓的上千校尉、骑士,大队的兵勇士卒,浩翰的队伍气贯长虹,朝雪岭塞外奔去。

  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开初,还带着几分中原雪的缠绵柔润,渐渐的,那雪便如疯似狂,一层层将草木山岭覆盖。李俶只策马狂奔,但见这天地茫茫,天色晦暗,哪里有玉人的踪影?

  他的马仿佛也禁受不住这样的寒冷,磨蹭一下突的停下不动。“劣畜!”他狠狠的给了它一鞭子,那马抖了抖,仍然不动。

  “殿下,马受伤了。”风生衣上前说,这才发现这匹他素来最爱的大宛良驹果然受了伤,右前蹄沁出丝丝血,在雪地映衬下格外触目。李俶下了马,风生衣在马蹄下一阵摸索,才道:“原来马被扎住了。”说着,用力拔出扎住马的物什,那马真是刚烈,虽然吃痛并不胡乱嘶鸣,风生衣已从怀中取出药物,撕下衣袍一角,三下五除二将伤处上药并包裹好。

  “噫,这是什么?”陈周随手拾起风生衣抛在地上的物什,方要仔细查看,却被李俶截手抢过。那物什虽被践踏得不成原形,细察之下,仍可认出是女子用的钗簪之物,针脚弯曲,还沾着那马的血迹。李俶不动声色的缓缓看着,面色渐渐微白,猝然抬头,方觉自己声音竟在微微发抖:“三人一队,这前后二十里,给本王一寸寸的搜!”他以袖小心拭去钗上的血迹,先是紧紧握在手心,再捂入怀中,似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几名贴身侍卫在旁看得呆了。

  “禀殿下,左旁树林中有异象!”一名校尉报道。

  离正道百步之距的树林中,果然有不同寻常的踪迹。虽然十余日以来的大雪和雪后晴好天气,将原有的情形破坏,但破损委地的树木,树木上的刀剑之痕,遍地零零碎碎的绫罗锦缎,兵刃断木,零散的十几具尸首,死去的马匹,显见此处曾发生过激烈的搏杀。不祥的预感一分分渗上心头,李俶脚下一个踉跄,方发觉脚下绊上了一具尸首。风生衣低声道:“属下已一一检视过,尸首共有十六具,全是西凉男子。”

  李俶默不作声,蹲下身看眼前这具尸体。这是一名壮年男子,虽是寒冬,因着时日较久,尸体已散发出恶臭,多处已然腐烂。然而他的眼睛竟然还是圆睁着的,面上的惊恐之意在死去十余天后依然未散,脖上一道腐烂的大口,一刀取其脖喉,是其毙命之因。一具具尸首的看去,几乎均是一刀致命,西凉国以刀法凶悍扬名,使团共十六人,其中不乏高手,竟全部在此毙命,不留活口也罢了,倒底是什么人有如斯神勇,夺十六人之性命如探囊取物,令这些死去的人如此惊惧?是独孤镜导演了这一切,知道自己来到金城郡 ,又杀人灭口?不,不可能。来前已嘱木围将她严密看守,再者,她没有这样的能耐,这样的高手,他生平未见。

  他感到身子从未有过的寒冷,冷彻透骨。

  “那是什么!”一名侍卫在身后小声说道,李俶抬头往树木深处望,那幽幽暗暗的木林丛中,还伫立着什么。他大踏步朝那个方向奔去,“保护殿下,”陈周低低的一喝令,数十名侍卫紧紧跟上。

  近了,近了,高及过人的车笼,天色为什么暗得这样快,愈走近,他的心愈不受控制的狂跳。

  陈周和风生衣晚了十来步,看见他颓唐的双手搭在车笼上,大口大口的喘着长气,仿佛已经耗完了最后的力气。车笼的门有刀剑劈破的裂痕,有破碎的御封,一触即开,里面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

  “为什么只有一台车?为什么车内没有人?”李俶转过头,空空落落的眼睛,直问风生衣,让风生衣也生出虚泛无力来。

  “禀殿下,”陈周忽的想起一事,突然出声,让李俶一惊,“下官想起,西凉使团入关时确然只有十六人,但据出关记载,竟有十七个人。那多出的一人,是名女子,并不在被杀西凉人之列。”

  “有字!”风生衣伸手在那车笼中摸索一阵,忽然喜道。

  李俶精神一振,朝风生衣所指之处摸去。细致的木纹中,要摸出字迹来实在艰难。他深吁一口气,瞑上双目。花纹是花纹,而在那一壁上,一条一划,由上至下,用钗刻下的细痕,越往下,痕印越浅越细,越显得她的微弱无力。他的心要滴下血来,可不知,她的身上,是否在流着血?

  抚至最下方,他眉宇一收,这是一个字。回环曲折,这是什么字?

  陈周转头低令“拿灯火来。”

  十余支火把传至李俶面前,他陡的展眉,“回”,这是个“回”字!

  他扬眉朝北方眺望,皑皑贺兰山,距此千里之遥。贺兰山的那一方,是方灭了突厥汗国,统一漠北的回纥王庭。

  她在车笼之中昏沉欲睡,出金城郡行了多少天路,她快要不记得。迷离中听见那通译女子一声大呼“回纥人来了”,车马乱奔,她身不随已在车中巅来簸云,刀剑齐鸣之音不绝于耳,几声短促的惨叫后,万籁俱寂,马车奇迹般停下。面前响起一个男人果决而不容抗拒的声音:

  “你是谁!”

  她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下意识的整理发鬓,悄悄收起那枚金钗,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淡然一笑,反诘道:“阁下又是谁?”

  颌下一痛,那人仿佛擎起她的下巴,仔细察看她的容颜,重重喘口气,有着些些的失望:“原来你是盲女。”话音方落,沈珍珠腰上一沉,竟被那人揽腰提出车笼,将她扛于肩上,大步向前走去。她顿时慌了,但觉对方臂力惊人,稍作挣扎,如溺水之人抓不住半分浮萍。只得在他肩头毫无意义的又捶又打,大声叫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并不作答,行了约百余步,手臂竟然一松,沈珍珠毫不提防,仰天摔倒在地,倒不觉痛,触手处地面垫起了一层厚厚的雪,只是狼狈已极,心中又羞又恨。听得那人猛的一声断喝,声振云外,应者云集,总有百十人之众。用胡语吩咐一番,得令之人个个声调气壮如牛。

  马蹄声近,她身子一轻,又被那人扣腰提高,重重放置在冰冷的马鞍上,听得他森森然的话语:“我不管你是谁,照咱们回纥人的规矩,我默延啜救你一命,从此你一生一世便是我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