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阙
第37章 得见雪月(5)
心头狐疑的种子拼命挣扎着想要破壤而出,又被她死死按住。
谢长晏咬着牙,起身就要再次出发,但在双手按到门上的一刻,硬生生停住。
门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藏着陛下的千牛卫们。她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的监视中。
这一瞬间,无数段跟谢怀庸对弈打谱的记忆从脑海中飞过,他的教诲一一响起——
“等。”
“看不出对手的棋路,等;看出对手的棋路了,更要等。”
“不要着急说破,不要着急回应,不要让对方发现你已经发现了。”
“如你这般不擅谋略之人,只有等得足够久,才有一线希望赢。”
谢长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打开门,调转方向去了郑氏的住处。
晚饭后,谢长晏跟郑氏绕着湖岸赏景消食,说说笑笑间,谢长晏跳起来去够树上的积雪,结果乐极生悲,落下时没踩稳,滑了出去,整个人“扑通”一下掉进了湖里。湖面顿时裂了个大窟窿,将她整个吞了进去。
郑氏大惊失色,连忙呼救。
两侧的暗影中瞬间飞出四名红腰带护卫,纷纷跳下湖将谢长晏救起。等孟不离听闻动静赶过来时,谢长晏已被郑氏和丫鬟们抬进了卧室中。
“快去烧热水!快!晚晚,你没事吧?”紧闭的房门内,传来郑氏着急的哭泣声。
孟不离定了定神,当即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两个婢女抱着湿漉漉的衣衫鞋袜,匆匆从屋内出来,去厨房烧水。
走在后面的婢女在拐角处停了一下,没有去厨房,而是扭身去了后院。打开后门,门外拴着一匹马。
婢女从一团湿嗒嗒的衣服里抬起头,她的头发尚是湿的,在寒风中结成了冰屑,但她的眼神火热,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不是别人,正是谢长晏。
谢长晏把湿衣一扔,上马就走。
玉京的舆图在她脑中清晰罗列,她循着一条条小路,抄近道来到了“紫霄观”前。
天色已暗,长街冷清,紫霄观观门紧闭,有香火味,却无灯光。幸好天上还有明月,照着屋檐下的大钟,如斯清晰。
谢长晏隔着一条街将马留下,自己走上前,沿着紫霄观的围墙走了一圈,北边果然封死了,没有道路。也就是说,想要去陵光殿,只能从此观内走。
谢长晏不敢冒进,只能先找处灌木丛躲起来,身体抖个不停。
掉到冰窟窿,匆匆擦干身体换上婢女的衣服偷跑出来,在寒风中快马加鞭地赶路……一系列的颠簸于此刻变本加厉地反应出来,身体的每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她咬紧了牙关,极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
谢长晏的心沉了下去——孟不离!真的是他!他真的来了!来这个地方!
孟不离策马来到紫霄观,直接从怀里取出钥匙开了侧门进去。
谢长晏不敢跟踪,只能继续躲在灌木丛中,在心中默默数数:四十息、一百息、三十息。车停意味着马也要停,然后左拐二十步,右拐再直行……孟不离虽然跑得快,但如要禀事,会耽搁些许时间,那么预计再等一盏茶工夫,他就能出来了。
谢长晏牙齿“嗒嗒”地颤抖着,将身体抱得更紧了些。
不过,还是比想象的等得久了一些。等得她都生出些侥幸的希望时,观内传来了马蹄声,夹杂着车轮声。
谢长晏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强打精神抬头,就见观的大门无声开启,孟不离赶着马车出来了。
一童子的声音依稀从车内飘出来:“太医,药只带了……够吗?”中间的话没听懂,却已可断定:车中之人是太医。
也就是说,此观真的衔接王宫,孟不离去宫里请太医,走的不是正式的宫门,而是此观。
那么上次风小雅见她,就是在陵光殿。
谢长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攥紧手心,不行,还得赶紧赶回去。娘亲帮她演了那么一出大戏,来让她验证心头的猜疑,自己怎能在这种地方晕过去,连累娘亲。
谢长晏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扎了自己的胳膊一下,身上一痛,眼前的黑影便消散了。她打起精神找到马,飞奔赶回知止居。
马身颠簸,月夜下的雪路一片白茫茫。
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幸好脑海中还记着舆图,左拐,右拐,再右拐,到了。
她跳下马去开后门,门内站着个婢女,见到她松一大口气:“姑娘可算回来了!夫人急死了,让我在这儿等着您……”
谢长晏精神一松,黑暗再度袭来,她晕了过去。
第38章 万物尽然(1)
“呜呜”的笙声从白雾深处传来。
于是谢长晏知道,她又做梦了,做那个重复过无数次的梦。
她走进谢桥小筑,先朝游廊那头望去,二哥哥谢知幸果然在那里。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精致的鹰面面具,只留出嘴巴和下巴,用来吹笙。
谢长晏忽然发现,他的嘴型长得跟风小雅很像,都是薄薄两片,唇角微垂,不怒自威的模样。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晃即过,她惦念着屋中的谢繁漪,朝谢知幸挥了挥手后,便继续朝主屋走去。
她有很多话要问三姐姐。关于燕王,关于谢家,关于那无上荣耀的皇后身份……
然而,当她推开门,屋子里是空的。
没有谢繁漪,没有婢女,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面铜镜,孤零零地摆放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谢长晏朝那面镜子走过去,与人等高的镜子里就倒映出了她的模样。
一瞬间,凤袍上身,金冠压发,沉重如山。
谢长晏当即挣扎。
可那绣着凤凰的金红色长袍紧紧地裹了上来,一层接一层,像茧一样要将她活生生吞噬。
救命!谁来救救我!
耳旁还有笙声。对了,二哥哥!二哥哥在外面,快进来救我啊,救救我——
谢长晏突然睁开了眼睛。
耳旁听到了一个尖锐而急促的“呜”音,跟梦境中袅袅动听的笙乐相去甚远,像把锤子,一下子震碎了梦境。
谢长晏侧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灯烛跳跃,那人坐在灯下,像吸收了所有的光,一时间,周遭场景尽数虚无,只有他熠熠生辉,异常明亮。他手里把玩着从花插里折下来的一片兰花叶子,放到唇边吹了吹,发出的声音显然他自己也不满意,蹙眉间便将之丢开了。
然后他伸手入怀,又掏出了一物,放在灯下端详。
谢长晏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心头难分是惊是疑,是悲还是喜。
身体热得厉害,有湿嗒嗒的汗不停地冒出来,整个人像泡在一个又热又闷的大瓮里,被慢火煮着,恨不得赶紧跳起来。然而手和脚都沉甸甸、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
——无异于一场酷刑。
谢长晏默默地忍受着高烧带来的疼痛,一旁的风小雅却发现到了她的异样,起身走到榻旁,摸了摸她的头。
他摸到了一手汗。汗是冷的,底下的肌肤却灼得逼人。
风小雅当即扭身去拧了块新帕子过来,搭在谢长晏额上。
谢长晏的身子瑟缩了一下,睫毛蝶翼般轻颤了起来。
风小雅察觉到了:“醒了?”
谢长晏的手在被子里握紧,再慢慢松开,同时,缓缓睁开眼睛。
“你……怎么……来了?”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真是病来如山倒。想她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什么病,这一次,也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才敢玩冬天跳冰窟的戏码,结果就把自己作到了病床上。
“听说你病得厉害,所以来看看你。”风小雅的声音一如既往,不急不缓,从容镇定,说着关切的话时,也让人很难分辨里面带了多少感情。
谢长晏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看第三眼时跟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风小雅扬眉:“怎么了?”
谢长晏摇了摇头,被子里的手紧紧揪住了床单。
等。
看不出对手的棋路,等;看出对手的棋路了,更要等。
不要着急说破,不要着急回应,不要让对方发现你已经发现了。
——就像现在。
风小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果然转移了话题,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她面前:“看。”
谢长晏定睛一看,是她的核雕。
核雕之前断成了两截,被此人不由分说地拿走,此刻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焕然一新:芍药花被保留了下来,断折的冠身则被剔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纯金打造的一顶新冠。大小形状都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如此一来,就是胡桃雕的芍药花镶嵌在金色的王冠上,比起原物的朴拙显得更加精致。
谢长晏却久久没有接,被子里的手一直在抖。
风小雅微蹙了下眉,道:“唔……看来你不喜欢。”
突然间,福至心灵,谢长晏抬起头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一时震惊……本想着此物作废了,都下决心要再雕一个了……”
她从被子中伸出手,带着几许余悸地接过那个核雕。
风小雅果然被她的话吸引,显得很感兴趣:“噢?还雕这样的?”
谢长晏摇头:“当初只想着雕自己喜欢的芍药,现如今得知陛下烦忧于明年的收成,便打算雕个圆顶粮仓,镂以盘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说到这儿,她抬眼直直地看着他,“您看如何?”
“很好。”风小雅微微一笑。
谢长晏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为其取名为……‘蕴’,可好?”
“蕴,积也。不错的名字。”风小雅点了点头。
谢长晏心中一横,想着,死就死吧!当即掀被跳下床,走到案旁,拿起笔墨,在空纸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篆体“蕴”字。
风小雅一看,果然眼角微抽。
谢长晏连忙补救,在上面描了几笔,结果却越描越糟。一旁的风小雅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连带着运笔重新写了个“蕴”字。
他站在她右侧,虽未环拥,但靠得很近,鼻息几乎贴着耳朵传过来。
灯光投递在地,勾勒出他和她的影子,他们是如此亲近。
分明是十分旖旎的场景,谢长晏却如遭雷击,定定地看着这个字。种子在这一刻终于挣破沙土,探出了头,却迎面就是一阵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