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29章

作者:十四阙 标签: 古代言情

  谢长晏的睫毛颤了几下,只觉脊背一阵阵地发着虚汗。她真的是病了。她想,所以才这么难受。这么这么难受。

  耳中,听到风小雅笑问她:“如何?”

  “君……”她说了一个字,深呼吸,闭眼,然后再睁开眼睛,缓缓道,“君拈花示众,而我破颜一笑。”

  谢长晏说完,回转身,凝望着风小雅。

  她的右手还在他手中,他们握着同一支笔,他们近在咫尺,却从未真正地靠近过。

  风小雅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便用笔的另一端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能领悟,不枉我一番苦心。”

  风小雅又满意地看了一眼新写的“蕴”字,眼角余光看见一物,整个人陡然一僵。

  正对着几案的方向,是床,而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燕王亲笔书写的《齐物论》。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那里,也有一个“蕴”字。

  ——一模一样。

  风小雅的手一抖,松开了。

  谢长晏的手便自然而然地落了下去,同时落下的,还有那支笔。

  “啪嗒!骨碌碌……”笔掉到地上,不甘寂寞地滚动着,最后撞到谢长晏的鞋子,停住了,跟鞋面上的芍药紧紧挨在一起。

  然后便再没了声音。

  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固着了。

  风小雅注视着烛光中脸色苍白、头发湿潮、嘴唇干裂,站都站不太稳但眼神亮如星辰的谢长晏,忍不住想:这,便是在蛹中了吗?

  “破颜一笑,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他轻轻叹息。

  “是啊,嘉言先生。或者,我该尊称您……”谢长晏异常平静地注视着他,“陛下。”

  嘉言先生的《齐物论》挂在谢长晏的床头很久了。

  每当她想起风小雅时,就强迫自己看一遍,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本分。

  而同样的,风小雅的书信也在她的案头放了半年。曾经她拒绝见他,只通过书信来维持学业,因为那点难以言说的私心,又因为难以遏制的思念,他的每封信,她也都看了不下十遍。那时候他用的是楷书,横平竖直,形体方正。

  所以,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

  然而,秘密从来不是天衣无缝,迁思回虑间总会有迹可循。比如公输蛙无意中漏说的两句话——

  其一:“老燕子说你有数字目力方面的天赋时,我不以为意。”

  她与燕王不曾见面,他本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人,是风小雅。

  “这是一辆四马独辕双轮车,宽四寸,长一尺,进深大概是二寸三……”

  那一天,盛夏的蝉鸣喧腾,水榭的书房异常明亮。那人出现在门口,黑衣黑眸,神色冷淡,一副并不愿意跟她多言的模样。

  直到她说出了这句话。

  他本在漫不经心地翻书,听到这句话,动作微止,眸有惊色。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从那以后,他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他在教课时有了十足的耐心,他安排孟不离带她去求鲁馆,让她见识了馆内的种种奇思妙想,让她知道运河的重要,让她知道燕王的担忧……

  当然,谢长晏也想过,可能是风小雅告诉给燕王,燕王再告诉公输蛙的。毕竟,风小雅是燕王指派给她的老师,于情于理,关于她在学业上的表现都需要向燕王回禀。

  但是,公输蛙说了第二句话——

第39章 万物尽然(2)

  “要不是我命大遇到你们,抠门鬼凿洞给了口气喘,今天就是我的百日祭。”

  当日被压在屋子下的只有三人:公输蛙、她,和风小雅。挖洞将公输蛙拉出来的人,是风小雅。也就是说,公输蛙所说的“抠门鬼”本应指他才对。可求鲁馆一直以来都只追着燕王要钱,总是拖欠的吝啬鬼应是燕王,与风小雅无关。公输蛙虽然说话难听,但逻辑并不混乱,也不可能是口误。所以,一个离谱得几近可怕的结论在她心中升起——

  如果,风小雅不是风小雅,而是……彰华呢?

  这个结论像把梳子,一下子就将纠结成团的乱线梳顺理直了——

  首先,风小雅总是很忙。

  她本以为是因为他新娶了一位夫人,可一直以来她所接触相处的这位“风小雅”实在看不出是沉溺女色之人。

  其次,风小雅并不荏弱。

  虽传说中风乐天另辟蹊径让儿子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然而融骨之症她查过医书,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病,骑马射箭都是被禁止的,饮食绝不能沾惹荤腥。可她认识的风小雅,骑着马带她上山去竹屋喝羊汤——虽然他确实吃得不多。

  还有,风小雅的书房太奇怪了。

  那天她坚持要见他,蒙着眼睛被孟不离带去了他的书房。可里面所有的陈设都是新的,而唯一用过的一支笔,笔端微红。

  当时一眼扫过,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后来再想,为何会是红色?

  ——因为,蘸的是朱砂。

  为何是朱砂?

  ——因为要御批。

  那个箱子里装的,都是给陛下的奏书!

  一旦内心生疑,就会想起更多细节:比如她来京半年,陛下始终不曾召见于她;比如风小雅显然对燕王过于了解,知他所知,忧他所忧;比如寿宴那天风小雅明明在殿外却没有进来帮她,行事作风与那个会主动寻出舞水蝶死因替她洗冤的“师兄”截然不同;比如燕王迟迟没有出现在寿宴上,因为——他在求鲁馆跟她一起埋着;比如如意时常欲言又止;比如商青雀总是含糊其辞……

  一片片细节碎片,慢慢地汇集起来,最终,被她用一个“蕴”字,拼全了真相。

  “师兄”,不是风小雅,而是——燕王彰华。

  为什么要假扮成风小雅?

  为何在得知她对“风小雅”的心意后,反而靠近,开始各种暧昧?

  他在试探她?考验她?看看她到底够不够资格当燕国的皇后?还是,另有缘由?

  “老燕子根本没有娶你之心。你年纪小,身份低,见识少,易摆布,正好用作缓兵之计。”

  公输蛙的话成了很可怕的一种定论:燕王只是利用她,事成后就会将这个幌子皇后一脚踢开。而届时,还有什么比“红杏出墙”更好的理由?

  谢长晏咬着牙关,注视着站在前方不足一尺远的伟岸男子,心却像飘雪月下的幸川一般,结了冰霜。

  因为你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所以才从谢家的女儿中选了才十二岁的我,对吗?

  你故意召我来京,吸引众世家的注意,处处表现出对我的恩宠,来让他们猜疑不安,对吗?

  你故意选风小雅做我的老师,想借他那传说中“姑娘勿多望”的魅力来令我迷失,诱我犯错,到时候好顺理成章地废了我,对吗?

  那么,为什么……最终换成了你自己呢?

  烛火摇曳,风小雅的脸庞时明时暗,依旧复杂到不可解读。

  慢慢地,那些细微的情绪全沉淀了下去,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释然和放松。

  他笑了笑,走过去将灯烛挑明。

  “五月初一,本拟定鹤公为未来皇后授课,不离不弃于卯时敲开房门,却发现里面悄无一人——”

  他的动作和声音一样慢条斯理。

  “鹤公失踪,朕亲往草木居查看,疑与其新妾秋姜有关。折腾一夜,天已破晓,本要回宫,想起你,便携不离不弃来此一看。”

  他……承认了。

  一个“朕”字,出于他口,听入她耳,真真是百味掺杂。

  彰华放下灯罩,回身凝视着她,一字一字道:“朕从未说过,我是风小雅。”

  谢长晏一惊。脑海中关于第一天的记忆快速翻转,然后竟真的发现,从始至终,彰华都没说过自己是风小雅。是她见他坐在滑竿上,错将他认作了鹤公子。

  “可你也没否认!”她咬牙。

  “那是因为……”彰华的目光闪了闪,“方便。”

  谢长晏一怔。

  “出入不必记录,不必劳师动众,不必让你……不安。”

  两人目光交错,彰华露出些许愧疚之色:“当然,也确实有私心,想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长晏冷笑了一下:“那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是一个……”彰华说到这里,忽然收声,眸底露出些许迟疑,不知是否错觉,谢长晏还似看到了一点悲伤。

  彰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在榻上坐下了。

  “朕四年前,见过谢繁漪。”

  他这个时候提及三姐姐,令谢长晏有种不祥的感觉。

  “太傅出了三道考题。第一题,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谢长晏知道这句话,语出《尚书·大禹谟》,是讲帝德的。意思是帝王需要处理好政务,把金木水火土谷这些东西都安排好治理顺,这样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但她也知道,惊才绝艳的谢繁漪肯定不会答得如此平庸。

  果然,彰华接下去道:“谢繁漪写了三千字,只用于说水。从大燕缺水开始,说到屯谷之弊,说到世家之奢,说到帝王之庸。哀梨并剪,不蔓不枝。太傅见卷,如获至宝。而朕,则在旁冷笑。”

  谢长晏露出诧异之色。

  “朕心想,这是考状元,还是选老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眼睛却比谏官还毒,满嘴德惟善政的,着实无趣。”

  谢长晏一呆,万万没想到,陛下对三姐姐的第一印象,竟然不佳。

  “太傅的第二题,让她随意施展一项才艺。而在那之前,我们早就耳闻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谢长晏暗道那是真的。外人只是听说,她作为妹妹,可是知根知底的。不止如此,谢繁漪还精通音律,有一年的端午节,她在龙舟上扮作龙女的样子踏鼓持剑,真真是一舞倾城。

  才华横溢的姐姐,无所不会的姐姐,会在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面前展露哪一桩才艺呢?

  谢长晏正在揣想,彰华已说了出来:“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招手管宫女要了针线,然后走到朕面前,屈膝跪下,替朕补衣。朕这才发现,衣袍下摆不知何时裂了道缝。”

  谢长晏简直要拍案叫绝。谢繁漪的刺绣,当然也是相当不错的。但更厉害的是她的心计。她用这个行为一下子证明了自己不但色艺双绝,更有一颗时时关注夫君的心。

  彰华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轻轻一笑——自从不用再假扮风小雅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时不时就会笑一下。

  “父王和太傅都被此举感动,甚是宽慰地看着朕。朕却想——真可怕。”

  啊咧?谢长晏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