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阙
“走吧。”彰华勾了勾嘴唇,“去看看命不久长的程王。”
彰华在程宫看到铭弓时,他正坐在椅上晒太阳。
半年前,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突然中风倒下,从此一病不起。他的脸上有两道非常深的法令纹,眼角下垂,看上去像一只愁眉苦脸的老豹。
陪伴在其身边的,只有两名娇俏的宫女。
“陛下,燕王到了。”一名宫女凑到他耳旁道。
铭弓有些呆滞地转过头来,目光却掠过彰华,没有焦距地投向远处,并不说话。
宫女有些歉然,向彰华道:“陛下刚吃过药,可能困乏了……”
“无妨,朕陪他坐坐。”彰华一掀袍子,在铭弓身旁坐下了。
两个宫女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彰华又道:“茶呢?怎么?你们的陛下不喝茶,朕便也没有茶吗?”
一名宫女连忙惶恐地去取了。另一名宫女伏在铭弓脚边,为他轻轻捶腿。
一时间,花园内安安静静,只有夏日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
彰华再次看向铭弓,想到自己六岁时,差一点就被如意门的人送到此人手中,再看此人如今毫无生气的模样,不禁一叹。
唯方四国风云交际,程王蓄力已久,想要攻打宜国。而燕在他的布局下,亦造船增兵,打算乘虚而入,就此灭了程国,结果程方突然折帅。
一场大战就此落空,程王虽垮,程国却暂时安全了……此中玄机,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如果他没有猜错,此刻的程国已陷入了夺嫡的内乱中,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汹涌。而最有可能胜出的皇子,必是如意门所支持的那一位。甚至,如意门正是从燕的布局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提前出手毒倒了任性妄为的铭弓,打算扶植一个听话的新帝。
那么,谁会是他们的下一个傀儡?麟素?涵祁?还是颐非?
而铭弓私下约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照理说,铭弓都病成这样了,应已失去了自主权。那么,是谁借他的名义将自己引入宫中?还是……
彰华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他转头顺着铭弓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看的乃是一棵树。树非常高大,约有十丈高,树皮灰黑,上面横七竖八地交错着许多割过的痕迹。
彰华若有所思地看向铭弓,而铭弓这时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眼神极尽复杂。捶腿的宫女突然低声道:“燕王陛下,我们君主为大皇子所控制,不得自由。求陛下相救。”
彰华挑了挑眉毛,看着铭弓,铭弓却又垂下眼,似未听闻。
彰华便笑了笑,道:“我凭什么救?”
宫女急声道:“事成之后,便将陛下所要之人还给您。”
彰华骤然起身,手在袖中握成了拳,纵然面色不显,但一颗心已狂跳起来——长晏在铭弓手上?!
然而,铭弓于此刻再次看向了那棵树。
彰华微微眯眼,就在这时,取茶的宫女回来了,捶腿的宫女立刻低下头去,再没说一个字。
彰华沉默半晌后,缓缓坐下。
而这时远处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大殿下到——”
彰华回头,就看见麟素有些行色匆忙地走了过来,未待行礼,便已先斥责宫女道:“父王吹不得风,你们难道不知?还不快推父王回殿!”
宫女们连忙跪下请罪,然后匆匆推着铭弓走了。铭弓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似已打起了呼噜。
麟素这才转向彰华行礼道:“燕王陛下,父王这半年来神志时好时昏,此番给您下帖,想必是一时糊涂所致。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彰华将请柬从袖中掏出,递给了麟素:“难道不是你下的帖子吗?”
麟素面色一白,嘴唇动了动,最后竟是将请柬接过去,默默坐下了。
彰华见他默认,不禁又是眉心微皱。
麟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似终于做出了决定,开口道:“燕王陛下,说来唐突,但我一直……很仰慕您。”
彰华轻笑出声。
麟素的表情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我三岁时,被父王带至兵器库中,他将一把长刀递给我,那把刀很沉,我拿不动,跌倒在地。父王反手打了我一记耳光,骂道:‘废物,如此荏弱,将来如何继承大统?’自那时起,我便一直很惶恐。”
“所以,你之所以请朕来,是为了倾诉心事的?”彰华虽在微笑,话却无情极了。
麟素的嘴唇又动了几下,凝视着他,因为皮肤极尽苍白,所以眼下的阴影便显得更加明显。“陛下,您在心中恐怕觉得是我囚禁了父王,把控朝纲,想要取而代之,是吗?”
彰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回应。
“恐怕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也罢,打搅陛下了,来人,送燕王回驿站。”麟素说罢起身,黯然离去。
彰华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却始终未做挽留。
回驿站的马车上,彰华闭着眼睛靠在榻上,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疲惫。
一旁的吉祥不敢多问,正在忐忑之时,彰华低声道:“朕的错。”
吉祥一愣。
“朕竟未能及时察觉程国内的纷争,令长晏在这种时候卷入此中。”
“不是如意门掳走的谢姑娘?”
“就算是,也是冲着朕来的。”掳走一个写游记的十九郎能做什么?对方看重的是“燕王前任未婚妻”的身份。
虽然他们已经解除了婚约,但有心的话还是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谢长晏身边始终有燕王的暗卫在随行保护;比如谢长晏有一艘燕王相赠的船;再比如燕王迄今未娶……
如果,铭弓真的是被麟素软禁,那么他此番通过如意门掳走谢长晏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引燕王来救他。但,那个宫女的话真的可信吗?
还有麟素,已经得到璧国支持的麟素,看似已经胜券在握,却为何目光阴郁隐透绝望?他也试图在对燕王求助,求的又是什么?
第78章 风雨晦暝(4)
不管如何,谢长晏因为自己而被抓走,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他不能在这场博弈中走对棋的话,谢长晏必成弃子。
一想到这点,彰华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事实上他从不曾像表面看得那么风光。都说燕王生来顺水顺风,登基之后从善如流,功绩卓然。然而谁能知道光鲜事迹背后,暗藏了多少凶险龌龊,生死攸关。
他曾无数次愤怒,也曾无数次彷徨,双手颤抖地握紧拳头,再不得不逼自己慢慢松开。
二十二年来,他失去的东西不计其数。每一次都只能默默凝望,独自承受。而这一次,命运睁开猩红的眼睛,再次朝他嘲弄地笑,仿佛在说——
再重生一次啊。
你不是自诩蝴蝶,能二度破茧重生吗?那么,再来一次吧。
彰华突然抬眼:“小雅那边,准备好了?”
“是的。滨州、隐洲、鞅洲三地水军已经集结,随时等候调令。”吉祥说到这里,面有迟疑,“不过……太傅在时曾言‘止戈为武’,咱们大燕真要主动发起干戈吗?”
“主动?”彰华眼中闪过一抹凛冽之色,“你错了,干戈已起,我们已被动入局。”
在如意看来,燕王从程宫回来后心情虽然不好,但精神很振奋,目光格外地亮,而且秘密接见了好几拨人。
至于陛下在做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或者说,故意没去掺和。
虽是双生子,但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似在娘胎里就被吉祥抢走了,认字习武都落弟弟一大截,时间一长就索性自暴自弃了。练武多累啊,烈日暴晒风雨无阻睡眠不足;背书多累啊,枯燥乏味昏昏欲睡头疼欲裂睡眠不足。他是宦官,这辈子再叱咤风云建功立业又能如何,不如及时行乐。
而燕王,也不需要他的智慧武力,大多数时候,他在陛下身边,只是个逗乐解乏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跟蝴蝶的唯一区别大概就是他会说话,蝴蝶不会说话。
可是,如意又很崇拜燕王,在他看来,再没有比彰华更英明神武和善可亲的君主了。尤其是年初的禁略卖令一出,他当场在殿堂之上大哭起来。
他和吉祥是孪生兄弟,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又娶后娘。五岁时父亲病死,后娘便将他们卖入宫中当了阉奴。虽然后来他跟吉祥因为八字好而被太上皇选中,陪伴在彰华身侧,得了无上恩宠,但如此残破之躯,终是毕生之憾。可惜他们被卖入宫中不久后娘也病死了,想报仇都没对象。
如果这道“十岁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愿,皆视为略”的政令当时就有,该多好啊!
如意在殿堂上泣不成声,以至所有大臣都不得不停下议事,尴尬地看着他哭。
有个大臣提议“要不要请如意公公去后殿休息休息”时,彰华一笑道:“这便看不得了吗?他还能哭给诸位爱卿看,而有多少被私略的孩童,哭天抢地却无人听闻。诸位爱卿,是时候好好看一看,听一听他们的哭声了。”
当时大臣们的表情,各种各样,精彩极了。
退朝后,如意再次向燕王表达感激涕零之情,彰华却有些悲悯地看着他,低声道:“你只觉后母无良,才令你落得如此境地,却为何不怪皇家阉人为奴?”
如意一愣,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可是,要侍奉后宫的太后娘娘们,不就得干干净净的吗?”
彰华闻言不禁失笑,半晌后,拍了拍他的头:“玩去吧。”
如意不禁看了一旁从头到尾沉默的吉祥一眼,摇摇头,将想不明白的事情全部丢于脑后,真的玩去了。
他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很多事情也不想明白。从某种角度来说,彰华真正倚重的心腹其实只有吉祥,他是沾了弟弟的光顺带的。但有时候如意又觉得,他比吉祥更能感知彰华的喜怒哀乐。
比如今早起来,接到一封密笺时的彰华,几乎是雷霆之怒。
虽然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可如意就是知道,陛下气极了!
彰华将信笺放到蜡烛上烧了,等信笺彻底烧成灰烬时,肃然起身道:“通知千牛卫暗部,行动。”
吉祥当即遵命而去。
如意宛如天生直觉的小动物感应到了山雨欲来之势,不由得放浅呼吸,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彰华。
彰华在几旁站了半天,才扭头看向他:“害怕?”
如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怕什么?”
如意咬着嘴唇道:“因为……陛下……在害怕……”
彰华目光微闪,忽一叹:“你说得对。朕确实害怕。因为……程王的宫女求朕救他,但千牛卫暗部夜探皇宫,程王已不见了。”
“程王不见了?谁?谁那么大胆子?”
“表面看是三皇子颐非。但据暗部回禀,中途另有一拨势力出现,掳走程王。”
“也就是螳螂抓虫鸟在后面?”如意震惊,“那鸟把程王抓去哪儿了?”
“不知。”
“那、那咱们怎么办?”
“我们该走了。”彰华说着拿起了他的行囊。
如意一愣:“啊?”
“朕来前便已命滨鞅二洲水军入迷津海,现他们已过长刀海峡,伺机从西北二侧包抄芦湾,再过一个时辰便会海上交兵。此刻不走,便走不了了。”
如意小跑着追上彰华的步伐:“可、可是陛下,谢、谢长晏还不知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