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阙
“既然查不出她在何处,那么,便逼他们让她亮相。”彰华勾起薄薄的唇角,缓缓道,“一味被动,玩阴的,可不是朕的行事作风。”
如意听明白了,陛下这是要用水军向程施威,届时谢长晏就是最好的人质,擒她之人必会主动将她送出来好跟陛下谈条件。虽说兴师动众,却又不失为快刀斩乱麻之举。毕竟,如今的程国一盘散沙,是最乱之时,也是最可乘之机。
说话间两人上了马车,如意跳上车辕,习惯地去拿手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什么时候了,还讲究仪容,刚想把手套收回怀中时,却听彰华道:“戴上吧。记住,只是出去逛逛,跟平日里并无不同。”
如意当即又开心地戴上了手套,挥鞭赶车,出发前行。
这一天是六月初七,他们来到芦湾的第四天。天色将晚,海风咸湿,云层压得很低,街道行人都似被罩上了一层灰纱,显得十分黯淡。
如意赶着马车,按照彰华的指示兜了好几个圈,慢慢地朝渡口方向走去。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眼看渡口就在前方,如意心中一喜正要加速时,前方青石板路上突然跳出两名黑衣人,单膝下跪,拱手行礼——也拦住了去路。
如意连忙勒马,竖起眉毛叱喝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清了黑衣人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名帖,浅紫嵌银的纸张右下角,绘了一个白泽的图腾。
白泽!
第79章 日月争辉(1)
唯方四国,唯有璧国姬氏的公子婴独享此荣,受封白泽。因此,世人看见白泽,便知这是姬婴到了。
说起姬婴,那可是太傅生前十分头疼的一个人。
十五岁的彰华某一日上课时,突问风乐天:“老师,璧宜程三国,你认为将来谁会是本宫的对手?”
风乐天沉吟片刻答:“两个半。”
“愿闻其详。”
“一是程王。此人暴戾凶残,毫无道义,不出十年,必有一场大战,不是与宜,就是与璧。”
“为何不是燕?”
风乐天笑了:“燕有殿下,十年可保强盛。”
受到如此盛赞,彰华却并无喜色,他这位老师,天生笑面,甜言蜜语从来都跟不要钱似的各种泼洒,从小被他夸到大,他早已习惯。
“那么还有一个半人是谁?”
“一是宜国太子赫奕。”
彰华的表情顿时一肃。他虽一出生即是太子,但父王正值壮年,因此权力有限,大多时候都是听命办差,跟臣子也没什么区别。赫奕却不一样。宜王一向体弱,赫奕从十岁便开始掌权,鼓励发展商业,实行了一系列的轻商税政策。原本位于四国之末的宜国竟然很快崛起,尤其是这几年,颇有赶超璧国之势。
“赫奕此人开明亲民,幽默风雅,颇得民心。他若为帝,宜国必兴。但此人仁慧有余,沉稳不足,太过圆滑的人虽然会得到很多机会,但也难成霸业。所以,以殿下的本事,不用惧怕他。反而是那半个……”风乐天说到这里,笑嘻嘻的表情也没有了,显得凝重起来。
“为何只有半个?是荇枢吗?”
“荇枢老矣。臣说的半个,是璧国姬家的公子……婴。”
“他的身份还不足与本宫相较。”
“是,他不可能称帝,所以只算半个。但老臣出使璧国时,他来拜会过三次。此子风神之美,实乃生平仅见。”
“比小雅还美?”
风乐天失笑起来:“小雅阴郁似雪,姬婴磊落如月。雪会冻死人,月却能照亮夜啊。”
彰华皱起了眉头。
“不过,璧国形势复杂,姬家未必能笑到最后。所以,殿下留意就好,不必介怀。”
两年后,彰华跟赫奕差不多同时称帝,登上了风云变幻的历史舞台。而璧国,还在荇枢的掌控之中。姬婴虽有贤达之名,却无实权。因此,彰华未将其放在心上,反而在见过赫奕后,对他十分欣赏,曾对翰林院学士们道:“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难加析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此话传到程王耳中,程王不屑:“不过两个黄毛小儿尔。”
璧王则笑:“赫奕的确像太阳。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他宜国的生意。”
赫奕听了立刻动手写了一封信给彰华,上面只有四个字:“日月同辉。”且附带一个同心结。
此信一出,燕宫流传的小道消息里又多了一条燕王是个断袖的“铁证”——看,他跟宜王打情骂俏!两人自比刺日暗月,是对恋人哩!
然后,随着荇枢暴毙,太子无道最终与皇位无缘,而薛姬两家推了一位之前默默无闻的皇子昭尹出来称帝。昭尹登基后,极为器重姬婴,几乎对他言听计从。正如风乐天担心的那样——姬婴一跃而上,位极人臣,开始大放异彩。
但彰华冷眼旁观后,私下对吉祥道:“昭尹心气极高,不会允许这些世家骑在他头上太久。姬婴虽秀,姬家却烂到了根里。看着吧,姬薛二家必会步吾朝庞岳二党的后尘。”
一语成谶。
年初璧王昭尹便以雷霆之势铲除了居功自傲的薛家,那个曾获彰华赐璧的冰璃公子小薛采自然也跟着遭了殃。不过说来稀奇,姬婴却于那时给彰华写了一封信,请他为薛采去昭尹那儿求个情。
彰华收到信,第一反应是诧异地扬眉:“姬婴凭什么认为他求,朕就会答应呢?”
如意点头道:“就是就是,璧国自家之事,跟咱们大燕何干?”
谁知彰华下一句却是:“但小薛采毁不得。”
如意无语。
彰华叹了口气:“朕是多情之人。既然多情,怎能见死不救,浪费朕的冰璃?”
如意当即一跺脚,扭身气呼呼地走了。
他至今还在介怀此事。吉祥那个吃里爬外的,明明知道璧国访燕的使臣中就有薛采,却对他只字不提,任凭他去滨州给谢长晏送船,就这么错过了见一见薛采的机会。而在他离开期间,薛采果然跟陛下闹了段轰轰烈烈的“佳话”出来,坐实了陛下的“恋童”之名。
陛下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庞岳余党贼心不死在民间各种散布谣言抹黑他,却也不加收敛,放纵流言蜚语横行,这是铁了心不想娶妻啊。
之前不娶,姑且认为是他肩责太重,忙着打压世家,无心于此;后来,姑且认为他是在等谢长晏及笄;再后来,谢长晏退婚了,世家们也安分听话了,朝堂上下一片清明,他还不大婚,愁坏了一堆太妃大臣们……
总之,因为燕王为薛采求情,昭尹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就把薛采赐给了姬婴为奴。此后就没再听说什么新的消息。
此趟来程,璧国的使臣也不是出自姬、姜二家,而是派了新臣潘方和江晚衣前来,显得对程王的寿宴十分不上心。
既如此,为何姬婴的名帖此刻竟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如意不由得握紧马鞭,狐疑地瞪着两个黑衣人。
黑衣人毕恭毕敬,做着极无礼节之事却显得很有礼节:“我家公子求见燕王陛下。请陛下移驾一叙。”
如意冷笑:“姬婴要见陛下,那就自己来啊。哪有让我们去见他的道理?”
“公子现有急事不得脱身,还望陛下恕罪。”
“那就等他解决了急事再来找我们吧。”如意当即挥鞭继续走。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继续跪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眼看马匹就要撞上,车内彰华吹了记口哨,训练有素的马立刻停蹄。
“去吧。”彰华的声音从车内传了出来。
如意一急:他们不是要去渡口吗?不是说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吗?但他不敢抗命,只好调转马头,跟着黑衣人前行。
此刻天色已黑,街上行人寥寥。马车越走越偏僻,最后来到一条极为僻静的深巷。深巷尽头是一道红色的小门。黑衣人上前叩门,三长一短后,门开了。
黑衣人转身行礼道:“请燕王陛下下车。”
如意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打开车门,本想扶彰华下车,不料一眼看见吉祥竟也在车内。
如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被吉祥用手按了回去。
吉祥跳下车,扶着彰华一起走入门内。
如意跟在二人身后,一头雾水地想着:吉祥什么时候上车的?他不是被陛下派出去办事了吗?
难怪陛下敢赴姬婴的约,想必是吉祥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行人七绕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了一间小屋。屋子中间摆着一张矮几,几上点着一盏灯,此外,还有三扇呈品字形摆放的屏风。屏风全都折了一半,后面布置有软榻,可供三四人同坐。而此刻,屋内并无他人。
彰华微微扬眉:“还请了别的客人?”
“是,还有宜王。”
如意睁大了眼睛:好个姬婴,请了自家陛下不够,还请了赫奕?他这是要干什么?!
彰华听了,反而心中一定,没再说什么,走到北侧的屏风后坐下了。
宜王很快就来了,一个人来。笑着推门而入,笑着扫视屋子,笑着望向北边的屏风:“哟,已经有客在了?”
彰华刚要回答,却听外面又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赫奕也听到了,挑了挑眉道:“看来,今晚人不少啊。”
“宜王陛下请上座。”带路的黑衣人道。
赫奕想了想,走到东面的席位上坐下了。
如意不禁抿唇一乐。
吉祥低问道:“笑什么?”
如意答:“北为尊,咱们这儿才是正统帝位。”
吉祥扶额叹了口气:“照你这么说,右乃宾师之位,宜王还是老师不成?”
如意一愣。
而在他的这一愣神中,门又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第一个人个子很高,穿着一袭白衣。第二个人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身形纤细,似是个女子,因为灯光暗淡,两人的面容俱都看不清晰。
这两人到后,黑衣人们全部退了出去,且关上了房门。
于是如意明白——正主来了。
这最后到的,想必就是白泽公子姬婴。
不知是谁熄灭了灯,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之中。如意下意识抓住吉祥的手,吉祥安抚地拍了他几下。
一片沉默中,赫奕先开了口:“不如我们来抓阄?”
第80章 日月争辉(2)
彰华闻言一笑:“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游戏人间。”这几年,他跟赫奕常有通信,谈的基本都是闲事。赫奕就像他的一个老朋友,保持着不近不远、不亲不疏的距离,不谈心,只怡情。
因此,当赫奕接下去说“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来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时,如意不禁奇怪地握紧了吉祥的手——宜王怎么知道陛下真正的目的呢?
吉祥给了他一个少安毋躁的回应。
彰华笑道:“好说好说。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了点,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某人被追杀到只能落汤鸡似的躲到敌人的船上要好些。”
如意这才松了口气,听这意思,宜王恐怕不知陛下是为谢长晏而来。
“啊呀呀,我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恰恰说明了我智慧过人福大命大,百姓们知道了也只会更加爱戴与敬重我。但某人抛下一国子民,赶赴他国,借祝寿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让百姓失望啊失望……”
如意的心又紧了起来——看来宜王还是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