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那人知道争论公主到底识不识礼并无大用,听见殿下这么说也并未着恼,已是自己介绍起自己来:“我是此次带领使团的佐伯多木,在泗泠任掌司,殿下叫我多木就可以。”
“原来是多木掌司。”掌司在泗泠的地位相当于丞相于大盛,也就是说此次前来的泗泠使团,真正管事的并不是公主,也不是季珏,而是眼前这个叫多木的人,佐伯多木,对于这种敌国重臣,李自琛也不可能完全不了解,据说,他凭借布衣之身,沉寂二十年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地位,可见本身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泗泠的皇室比大盛比起来要更复杂一些,公主王子数不胜数,皇族的地位也要看他手中握着的权利大小,若是背后无势力依附,一个公主的地位是远远赶不上像多木这种大臣的。
所以多木说话的时候,姮姬虽然怨气颇深,却也安安静静地站在季珏的身旁没有说话。
看来即便是再小的丫头,也知道什么该惹什么不该惹。
“时间不早了,咱们就不要在这站着了,大盛已准备好泗泠使团暂居的驿馆,掌司可以先带着人到驿馆安顿一下,寿宴开始之前,掌司也可以在安阳转转,领略一下我们大盛的风土人情。”
接应泗泠使团本就是礼部的责任,之前楚寰一直站在李自琛身后都未来得及说话,现在众人该叙旧的叙过旧了,该寒暄的也都寒暄了,他适时上前,也刚好缓解眼前的尴尬。
“也好,那我们动身吧。”
楚寰带着人进城,李自琛身为太子需要在一边陪着,只是早先就听说泗泠意欲派公主来和亲,眼下见到所谓的公主不过是个骄纵的丫头,李自琛自然是躲得她远远的,只和多木说话。
季琅趁乱将季衡宇拉到队伍后面,揽过他脖子小声问道:“怎么样?没把肺气炸了吧。”
季衡宇已经比之前冷静多了,闻言用手肘怼了一下季琅,扭过头看着地上:“其实,我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愤怒。”
“什么意思?刚才我跟殿下都以为你要揍你爹呢!”
“确实是想动手来着,不过,不是因为愤怒,”季衡宇抬头看了看天,声音有些失望,“就是觉得他太冷静了,心中气不过。”
“那不还是愤怒吗?”
“不一样,”季衡宇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回头笑着锤季琅肩膀,“好了,现在人也见了,小叔也不用担心我了,我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母亲不要因为他再伤心难过,别的,我一概不想。”
季琅抻着脖子向后,满眼不敢置信:“行啊,你长大了狗侄子!”
“滚!”季衡宇飞上来一脚,被季琅用手挡下,两人在后面打打闹闹的,倒是很快就到了驿馆。
其实作为来看看热闹的两人,城门相见后就离开也可以,但是不知道结束后太子殿下会不会找他们议事,他们便一直等着,没想到临最后,姮姬又闹了幺蛾子。
“我不喜欢这里,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到别的地方去!”姮姬指着礼部为泗泠公主布置的居所,在门前就是不进去,只是她来来回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喜欢这里,弄得众人很是尴尬,最后还是多木上前来,对楚寰行了一礼:“大人有所不知,大盛以红为祥,寓意很美,但在泗泠,红是不吉利的颜色,这屋里,也许是红色的绸幔布置得太多了……”
多木话一说完,楚寰有些惊异地回头看了看李自琛,作为礼部主管此次泗泠使团一应事宜的官员,没有处理好这些小细节是他的失职,他的确忘了泗泠有忌讳红色这回事。李自琛倒是没有露出埋怨的神色,他招手让楚寰过去,低声道:“去给公主准备一间没有红色绸幔的屋子……”
“不用了!”姮姬好像知道他们的用意一样,出声打断了他们,“我要跟着挞搭,挞搭在哪,我就在哪。”
“这……”在大盛似乎不合礼数。
李自琛本想这么说,却见多木看透他们猜测一般,连忙解释:“殿下莫怪,姮姬殿下自小是在她阿塔玉姬殿下身边长大的,对驸马也更熟悉更依赖,说到这,我也想问问……”
他转身看向季珏:“驸马是回武敬侯府,还是在驿馆?”
季珏答道:“我自然是要回侯府的。”
“那……”
李自琛看这两人你来我往,转过头去寻季琅叔侄两个,视线找到后,他以眼神询问,得到的回应是两人双双摇头。
他回过头来,笑了笑:“既然公主离不开季二爷,那就跟着去好了,武敬侯府的环境是要比驿馆好一些,来人……提前去告知一声,让武敬侯府把红色的东西都收一收。”
“妈的!”
远在人群后面的两人听见李自琛的话齐声骂了一句。
“为什么让我们侯府迎接泗泠的公主?这不是打我们脸吗?当初拿他们人头最多,仇最深的可是我们!”季衡宇憋了一肚子气,回去的时候忍不住跟季琅抱怨。
季琅看他把对他爹的气都转而撒到了殿下头上,反而放下心来:“你觉得公主是真的觉得驿馆不好,才来咱们侯府住的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殿下也摸不准他们进京贺寿,除了要商议开放海禁和互市的事,还有没有别的打算,所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遂了他们的意!”季琅给他解释。
在季衡宇将信将疑的时候,又加了一句:“而且殿下很不想娶公主,想着这烫手山芋爱去哪去哪,所以才应允了。”
季衡宇这次狠狠点了下头:“小叔说得对!”
季琅拉着季衡宇胡天侃地,也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让他别去跟季珏找茬,忍到了侯府,两人再在后面猫着却是不行了,季琅上前,像是迎客人一般伸出手:“这里就是武敬侯府了,二哥公主请。”
季珏站在台阶下面,先是抬头看了一下门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去摸门口的石狮子:“如今侯府,是谁当家?”
季衡宇看他这幅失落伤感的样子就来气,想要上前说话怼死他,季琅却眯了眯眼睛,先一步回答:“我当家。二哥这一路上,莫非什么都没听说吗?”
就算在泗泠天高水远的,对侯府的事毫不知情,到大盛境内却是可以打听的。
季珏笑了一声,背手走了进去:“听说了,父亲当初在朝堂上跪地请立你为世子,可是让百姓们颇感意外呢,我也是想看看,我离开侯府这么多年,这里到底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他话说到一半,脚步突然顿住,季琅本一心思索他话中的意思,没注意前面,听声音停下,他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楚氏正拄着拐杖,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她旁边搀扶她的,便是同样无声落泪的叶氏。
季衡宇别扭地将头转到一边。
“母亲!”季珏喊了一声,之前端着的姿态再也不见,他大步冲过去,直直跪在了楚氏身前,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母亲!孩儿不孝,这么多年,让您受苦了!”
楚氏哪里还忍得住,将那九头蛇杖都扔了,蹲下身抱住季珏的头便哭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一遍一遍说着,手轻轻地抚着季珏的头发。
府中的人多少都为这幅画面动容,只有季衡宇悄悄走到叶氏旁边,一言不发。
“你就是挞搭的母亲吗?”就在这时,一声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姮姬走上前,眼中含着审视,“挞搭以前是将军,打败了许多泗泠的勇士,听闻挞搭的母亲也是马背上厮杀出来的,就是你吗?”
“公主的大盛话时好时不好啊。”季琅笑着走近,又说了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姜幸正递给楚氏手帕,让母子两个擦擦眼泪,听见声音就看了过去。
姮姬正扭头看季琅,她个子矮小,说话时候得艰难地仰着头,可是眼神却很凌厉,但是城门前季琅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此时又失了半分底气,倒是有些小女儿的娇羞样:“我很仰慕挞搭的母亲,这些话……是早就准备好,练了很久才问的。”
“你仰慕我娘?”季琅没注意姜幸看过来的眼神,还在跟姮姬说着话,“咱们之前可是敌人。”
“泗泠人不在意这些!只要是英勇之人,我们都会敬畏!更何况,现在我们算是一家人。”
“公主在城门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口口声声说我二哥,是你们泗泠人呢。”
“你!”姮姬急得跺了跺脚,“你不要欺我口不能言!”
“琅儿!”两人这么你来我往,把之前的气氛搅和地一团糟,楚氏已是收拾好情绪,出声打断了季琅,沉声道:“这是……”
“啊,这是泗泠的姮姬殿下,此次前来和……贺寿的泗泠公主。”季琅介绍的时候差点说漏了嘴,和亲还只是风声并未确认,他挑明了说不太好。
楚氏点了点头,季琅没说之前,她还以为这是季珏在那边的女儿……
公主总比女儿要好,她看了看沉默寡言的叶氏,清了清嗓子,回身道:“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屋吧。”
众人走进去,姜幸这才捞得着跟季琅说上一句话,两人落在后头咬耳朵:“这就是咱们侯府的二爷?”
“是啊,怎么,不像吗?”
“像是像,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姜幸挠了挠头,话锋一转,“二郎没闯祸吧。”
“没,他知道分寸,只要二哥不要触二嫂霉头。”
安静片刻,姜幸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到季琅耳朵里。
“那个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吗?怎么来咱们侯府了,我瞧着,她好像跟你很好?”
声音一顿,季琅停下脚步看身前的人,眨了眨眼睛,语气很是奇怪:“怎么就跟我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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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隐瞒
姜幸看季琅的样子,正直得一塌糊涂,满脸都写着清清白白,心里却悄悄记下了姮姬看季琅时的眼神,对他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转身撩帘走了进去。
季琅只觉莫名其妙。
大伙都到了福禄堂,该坐下的坐下,里面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看起来反倒有些挤,等到各归其位之后,便只有姮姬一个人落单了,她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没有自己的位置,脸色有些不满。
虽然殿下有发话让武敬侯府先招待公主,太夫人识大体,却也有自己的脾气,让她卑躬屈膝好声好气地对待姮姬是不可能。楚氏抹了抹眼睛,再看向厅堂中央的时候已是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色,她言道:“管家已经将西厢打点好了,现在就带公主过去看看吧。”
管家季承应是,姮姬还没反应过来,她随管家回身走了两步,发现不对,回头看了看季珏:“挞搭不一起吗?”
姜幸便觉得有些奇怪,这顶多也就算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哪里用得着这么黏糊了?
楚氏也明显发现了不妥,就替季珏回答道:“老二有自己的去处,公主是客,又有忌讳,还是先去西厢房看看吧,要是有哪里不对,公主跟乘叔说一声,他会给公主打点好一切的。”
姮姬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珏,季珏一看楚氏的脸色沉了下去,便赶紧起身走过来,低声对姮姬道:“公主先去,挞搭刚回家,有好多事要跟家里人说,没有时间陪你。”
姮姬有些犹豫,可也不是完全不懂,要是再胡搅蛮缠一点,惹季珏不开心就不好了,她沉默着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楚氏冷着眉,对看过来的季承摆了摆手,眼神示意他对公主多加留意,不必多言,管家便撩帘跟着出去了。
玉帘刚放下,帘尾正撞击着发出响声,一个莲藕紫褐色身影忽然急匆匆走了进来,刚下朝的大郎还穿着官服,他手上托着官帽,额头上隐有几滴汗水,一看便知他是跑着赶过来的。
楚氏身旁,一直脸色焦急却始终没说话的景氏张了张嘴,视线落到季珏身上。
“你是……二叔?”季清平大跨步走过去,早就失了往日的沉稳风度,此时听着他的声音,竟然还有些飘忽。
“当年,当年海难到底是什么回事?我父亲……二叔可知我父亲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季清平单刀直入问出的,是这一大家子都最期望得到回答的事,景氏原本一直想问,可楚氏刚见十多年都不见的儿子,自然有很多事情要说,她不忍打断他们之间的叙旧。
实际上,他们对海难之事一直存疑,而季珏是唯一的出口,季清平走近他一步,气势逼得季珏不得不后退。
季珏转过身,很是艰难地看了楚氏一眼,才闭上眼回道:“没有……那天我和大哥乘的是不同的船,从暴风袭来到船只沉没,最终我也没看到大哥最后一面。”
季珏跪下身,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下,显然是下了狠手,将在座的人都吓一跳:“对不起,娘!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明明是一起出事,最终却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楚氏好像有些呼吸艰难,她攥着拳头锤着自己胸口,见孩子们惊恐地奔过来,连连摆手,半晌才缓过劲来,她看着季珏,眼里都是泪水:“这怎么能怪你呢……老二,你活了下来,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季珞是楚氏心头永远难以割舍的一块肉,她期望他活着,却不会为已经死去的人,让二儿子心中留下任何悔恨和阴影,她不会让他自责,季珏也不该自责。
“你仔细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楚氏望着季珏,眼中充满渴望,心爱的儿子最后的时光,她想清清楚楚的知道,哪怕那是在扒开她的伤口舔舐。
季珏昂起头,好像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
“我和大哥在离开泗泠的时候就是分别坐的两艘船,当时天色不好,渔民说海上会有风浪,不适合出航。大哥手中拿着泗泠皇帝投降的诏书,怕夜长梦多,想要尽快离开泗泠,要是不赶快起航,后面会有更大的风暴,我们还会在泗泠耽搁更长的时间——”
“那怎么不等一等?”季衡宇忍不住问出来,看到季珏下意识望过来,后知后觉的别开了眼,声音变小了许多,“既然知道风浪大,为什么还要走?”
季珏叹了口气:“当年,泗泠人虽然战败,但海上作战,一旦战线拉长,实际上是对我们大盛不利,所以陛下原本的意思也是先讲和。我们与晋王在泗泠硫屿僵持了近一个月才签下那份对大盛十分有利的和约,泗泠朝中却有诸多不满,要是再耽搁几日,难保泗泠不会反悔,而且,登船前,大哥再三确定过海上的风浪并不会形成风暴,只是会延长行程而已,谁知道最后……”
他说到这里,痛苦地捂住脸:“要是我拦住大哥就好了……”
“晋王为什么在你们之后?”季清平忽然打断了季珏自责的话,“要是按照二叔所说,晋王自然该同你们一起走才对。”
季珏放下手,眸中的神色深邃晦暗,他仔细地想了想,似乎在追寻这个他未曾深想过的细节:“泗泠签署的和约,上面许多条款都是晋王据理力争才签署下来的,对于大盛与泗泠海域中间的和安岛归属问题,他还有心思想要争一争,所以并未打算同我们一起离开。”
这也是晋王对陛下的回答,这些年来季家人已经听过了无数次,心中的不解和不甘未曾消减过一点,可唯有这次,他们无话可说,这是出自季府二爷之口,是季珏亲口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