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百年垂头丧气,“今早散朝后去了一趟昭阳殿,太皇太后借口礼佛,避而不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朕只有到家家这儿来讨主意了。”
大行皇帝驾崩那天,太皇太后的反应就有些古怪。如今再看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根本就是由得百年自生自灭。她陪着神武皇帝开创这大邺盛世,对家对国自有一番考量。在她心里必定更希望九王继位,因为把江山交给个八岁的孩子实在太过冒险。只不过不好立刻废大行皇帝的旨意,无可奈何的妥协后便作壁上观,大概是有意令他们知难而退。
弥生难免灰心,就是寻常人家,祖母对孙辈还有护犊之心,到了帝王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什么,大势所趋的话,她也有些无能为力了。只是平白放弃对不起珩的托付,也叫他们看低了。好歹搏一搏,努力过了,将来下了阴司,珩面前也交代得过去。
“你的意思是要把虎符拿回来么?”她说,“要办到恐怕很难,你阿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工于心计,怎么可能把兵权交出来。”
百年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家家和……和阿叔的交情非比……非比寻常,家家能让阿叔上奏赋闲,自然也……也能……”
弥生哀然望着他,“这是太傅出的主意吧?你是不是把我和你阿叔的事告诉他了?”
看来是一语中的,百年涨红了脸不敢作答。弥生失望透顶,这样关乎性命的事被他泄露出去,以后她在臣子面前也说不响嘴了。可是怎么怪他?他只是个孩子,要怪也怪太傅尔朱文扬,他和慕容琤明里暗里的较劲,抓住一个把柄,恐怕要大做文章了。
她忽然心酸难言,惨白着脸摆摆手,“你先回宣德殿去,虎符的事我再另想法子。能不能拿回来也不敢保证,姑且一试罢了。”
百年晦涩看她一眼,长揖过后却行退下了。
眉寿目送肩舆出了宫门,回过身来满脸怒容,“圣人这算什么?为了他的基业要出卖太后么?年纪小小,学得这么奸猾!亏得殿下难为自己,处处维护他。最后得到这么个结局?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睁眼看看,做的一切当真是不值得!”
她皱起眉头叹息,“别说了,我尽了力,以后怎么样瞧天命吧!”
“那殿下是要去见九王么?”眉寿垂着两手问,“还是打发轻宵传九王进宫来?”
真真是煎熬得很,弥生坐在窗下那片暖阳里,一边脸颊被晒得发烫,手心确是冰冷的。若是设宴请他进宫来,少不得一干人等要陪衬。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谈兵权,依他的性子,只怕笑一笑就推脱过去了。他们是同类人,吃软不吃硬。所以私底下和他商量,胜算反而更大一些。
她拿手背掖掖脸,上回那么义正严词的数落他,本以为可以争口气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道仅仅半个月,兜兜转转还是要去找他。拿什么态度呢?低声下气的么?
弥生有些怕,怕单独见面,怕再有什么牵扯。可惜形势不由人,她终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叫轻宵去探他在哪里,给他传个话,我明日去拜会他。”她思量了下,“回头到昭阳殿回禀一声,就说……十一王妃将临盆,我要出宫去瞧她。”
眉寿应个诺,领命去办了。
她扭身歪在榻上,昏沉沉的,做了个讨厌的梦。梦到以前在太学时的情景,梦到他举着戒尺罚她抄书。一张坚冰样不苟言笑的脸,总是对她凶神恶煞的。
醒来的时候心里发空,自她爱上他那刻起,他就没有从她梦里走出来过。算算时间,大半年了,直到现在还是一样。奇怪她明明恨他的,大概恨了也会心心念念的记挂吧!
没有庙堂上的纷扰,宫里的日子静得像无声的流水。一卷檀香点着,明灭之间眼看着燃尽了。再抬起头来,宫婢们已经站在廊庑底下拿长篙子摘灯笼,备着上夜点灯了。
门外有女官进殿里来,定睛一看是轻宵。自从知道她的身份起,她就把她调到司衣上去了。不要她在跟前伺候,但是人还留在长信宫。鉴于九王的关系,还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轻宵过来欠身行礼,“才刚接到殿下吩咐,婢子便出了趟皇城。乐陵王回话了,明日一早要往定州去,今晚倒是有时间见殿下。这会子他人在城南槐花林,倘或殿下首肯,婢子即刻命人备辇去,天黑之前还来得及赶到。”
“明早就要走么?”弥生叹了口气,是真是假摸不透,横竖有求于他,也只有按他说的办了。
☆、寒野
她换了进宫前穿的衣裳,一件蔓草裲裆,一条熟锦袴褶。天冷了,入夜奇寒入骨。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过的鹤氅,她着人改短了,就像寻常妇人一样,她偶尔也会穿亡夫留下来的东西。不为做给别人看,其实就是个念想。包在那宽大的斗篷里,会觉得安逸和温暖。
太后这么晚出宫城,但凡听说的人都会很惊讶吧!孀居的寡妇夜奔,没有规矩,不合常理。可是怎么办?她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过得这样动荡呢?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也需要平静的生活。她情愿对着一盆花,一棵树坐上一整天,也不想为了同她没有太大关系的纷争奔波操劳。
马车到底比羊车快很多,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车轮碾过去,人都蹦起来半尺高。她抓着车围子,恍惚有种逃难的错觉。看窗棂外的天幕一点点暗下来,心里感到空前的乏累。其实就此远走天涯,未尝不是个好结局。如果能带他一起走,他们两个隐居世外,再也不计较朝堂上的得失,那对大家不是都很好么!
她被突然产生的念头感动了,觉得看见了希望。走出那个牢笼,劝他放弃名利,她想试试。万一成功了呢?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成功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这样想来简直就是绝妙的主意!
她探身朝外看,渡过洛水出平昌门,再往南除了寺院,人烟逐渐稀少了。记得以前他提起过槐花林,那时候她并没有太上心,没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买下来了。只是初冬时节,叶子都落光了。十里槐林在暮色里延伸,枝桠纵横,难掩萧索之意。
车子上了一条笔直的小路,黄土垄,两边有深挖的排水。铜铃叮当里往前奔去,渐渐有亮光撞进视野里来。一簇簇火红的灯笼高高挑在枝头,把这凋零的冬季装点出别样妖娆的味道。
槐林深处有栋屋子,大木柞,黑瓦白墙红抱柱。走得更近些,看见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个人,依旧是白绢纱的广袖襕袍,习惯性的拢着两手。见马车杳杳驶来,脸上露出轻浅的笑意。待车停稳了上去开版门,门后的人拢着风帽,整张脸都掩盖在绒绒的镶边后面。他认得这件大氅,虽然叫他有点不痛快,也不好立刻发作出来。只是隐忍着,将她一把抱下车。没打算让她自己走,干脆一气儿送进屋子里去。
弥生被他放下来的时候有点尴尬,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他也不言声,把她的氅衣解下来,推开窗就扔了出去。她嗳了声,“我的斗篷!”
他斜了她一眼,“到我这里来,穿着他的行头,你这是打我的脸么?”
她嗫嚅了下,“那又怎么样!”
环境对人的影响其实很大,她在宫里可以义正严词,因为那宫阙给她壮胆,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就能摆出威仪来。可是一旦离开那里,感情上没有了支撑,她还是那个不怎么上进,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笨学生。
他踅过身去,“你不是有事来找我么?先帝看着,那可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话总是这样,一语双关,能占便宜绝不错过。她听得心头一颤,再想想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吸取了教训,不愿意兜圈子了,只道,“轻宵说你明早要出远门,我这么晚来打搅你也是出于无奈。夫子神通广大,我不说,想必也能猜到我的来意。”
他却不紧不慢的朝月牙桌前去,指指对面道,“坐下说。”
弥生没计奈何只得落座,桌上有菜,有烧得旺旺的红泥小火炉,看样子是打算要同她畅饮几杯了。酒桌上谈事是男人的做法,她之前在这上头栽过跟斗,这回便分外的留心。
他牵着袖子站起来给她斟酒,喃喃道,“你来的时候看见这林子的全貌了吗?我半年前开始命人打理,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间饮一壶酒。百年登基后我倒是闲下来了,得了空就来这里,四处走走看看,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时间久了,一个人委实无趣……于是我就盼着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你总归会出现的。现在你来了,我希望你是为我而来,不是为了无足轻重的外人。细腰,咱们敞开心来说,自打咱们分开起,午夜梦回,你可曾想过我?”
他眼里有明亮的光,看着她会让她莫名的心慌。她知道好多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经历得越多,越懂得自控罢了。
她垂下眼来躲闪,手指在酒盏的杯口摩挲,“以前的事是过眼云烟,还记着做什么?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和你回忆往昔的。”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的意思,唯恐破坏了这良辰美景。端起杯盏踱到雕花窗前,淡声道,“你不想我没关系,我的确做了很多错事,所以老天要我倍受相思之苦。你知道那种日子有多难熬么?寝食不安,半夜里会突然惊醒,然后整夜的睡不着。我没法子可想了,只好回到卬否去。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有你的影子,我在那里坐上半宿,以为可以慰心,可是愈发痛苦。”
弥生蹙起眉,她所经历的折磨不需要他来帮她回味。说起那些她就觉得生气,“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如今再来和我诉苦,到底按的什么心?”
他沉默下来,低头抿了口酒。外面寒风瑟瑟,这枯萎的季节,连感情都是萧条的。他自言自语,“明年春天就好了……明年四五月里槐花都开了,到那个时候,我带你来这里住上半个月,一定是这辈子最美的记忆了……”
这个愿望也许是痴人说梦,可是真的很美,美得让她心向往之。有泪要流下来,她下意识眨了眨眼。不忍心破坏这份宁静,可惜没有太多时间,她还要赶回宫去。鼓足了勇气,终于下狠心道,“夫子,我来是有求于你。”
他回过身来,平静的脸,眉目如昨。嘴角扬起微微的一点笑意,“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伪装呢?脾气耿直是权术上的大忌,在我门下那么久,竟连一点皮毛都没有学到。”他的笑里有了宠溺的味道,“也怪我,我从来没有教你那些。我一直认为只要有我在,你就会安全无虞。如今你一脚把我踢开,有了执掌乾坤的机会,老毛病再不改,恐怕要致命了。”
这说法不免有夸大的嫌疑,其实他一直以吓唬她为乐,她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和他对立,他仍旧无条件的原宥她。朝堂之上再怎样争斗,她永远不会有危险,因为对手做不到对她无情,因为对手不过是他。
弥生管不了那么多,她没有时间和他磨嘴皮子,直隆通道,“我不和夫子拐弯抹角了,请夫子交出虎符。如今南苑战事又起,朝廷要调兵平定。”
他眯起眼,冷冷一笑道,“我看平定南苑是假,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是真。你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么?既然这样又何必大费周章,索性下道旨意处死我岂不痛快?谢弥生,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的心是铁做的么?对我没有半分留恋?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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