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愈发混乱的记忆,像一张愈收愈紧的密网,紧紧地缠住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神思,她嗓音沙哑地高唤着,欲站起身来寻找,却才走了一两步,就在满地狼藉与昏暗光影中,不慎被自己先前推倒的香几绊住,直挺挺地摔在一地碎瓷中。
沈湛连忙上前扶起母亲,见母亲手臂有鲜血渗出,脸上也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血印子,忙扬声让侍女拿药进来,母亲却似不知道疼,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如有大雾弥漫的眸光轻轻恍恍,哑声低唤,“……沈郎……”
沈湛知道,他和父亲长得有几分相似,也未点醒母亲,只是命侍女打扫室内后,扶母亲坐到榻边,沉默地为母亲上药,又拧挤了湿毛巾,轻轻擦拭母亲面上抹花的胭脂水粉。
起先,母亲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将那些问了千遍万遍的话,又一次问出口,“……那个贱人说的都是假的,沈郎你没有骗我,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爱我是不是……”
在迟迟得不到回答后,母亲又如之前的每一次,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如钳地紧抓着他的双肩,几是面目狰狞地逼问:“你说啊!你说啊你!!你说你没有骗我!你说!!”
这样的场景,在母亲愈来愈重的疯病中,已不知上演了多少次,从前痛沉难受的心,也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沈湛在母亲狂风暴雨般的问吼中,平静低道:“母亲,我是明郎。”
华阳大长公主闻声顿住,眸中大雾慢慢散去,神思渐有几分清明,哑声轻唤,“……明郎……”
沈湛看母亲面上的伤口,因为方才激动怒吼,又一次开裂流血,拿起手边的药瓶,再次为母亲拭血上药。
流溢的血滴,像红梅朵朵,绽放在雪白的衣袖上,华阳大长公主怔望片刻,忽地问道:“明郎,你姐姐呢?”
沈湛上药的手微一顿,没有说话,长久的沉寂中,华阳大长公主眸色越发清醒,沙哑低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尽管无声回答,但清醒过来的华阳大长公主,已轻轻地自答问道:“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是不是?”
沈湛抿唇不语,听母亲沉声低道:“你姐姐小时候最怕黑了,怕到夜里不敢一个人就寝,是我同她说,要当皇后就什么都不能怕的,她才慢慢克服过来,现在,她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你怎么还能安然无事地做着你的武安侯,日日朝那两个人三叩九拜?!”
沈湛仍是沉默地为母亲涂药,只是尚未涂完,就被突如火山迸发的母亲,用力推开,母亲颤着身子站起,一手如箭逼指着他,眸中阴霾火光翻涌,咬牙切齿,“若你肯听母亲的话,若你不背叛母亲,你姐姐现在已是大梁朝的太后,怎会孤零零地躺在阴冷的地下?!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你姐姐,害得你母亲沦落到如此地步!!”
沈湛望着母亲面上滴滚如泪的血珠,知道疯癫时的母亲认不出他,而清醒时的母亲,恨透了他这个儿子,自己在此,只会使母亲更加激动,沉默片刻,轻声嘱咐侍女照顾上药,转身欲走,却又被母亲从后拉住。
“……明郎……”
身后狠戾冰冷的嗓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轻转为颤音的恳求,母亲几是低声下气地求道:“明郎,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做元弘的走狗,苟且偷生……你要为母亲报仇,为你姐姐报仇,还有机会的,只要你听母亲的话,我们还有机会的……”
恳求劝说的沙哑声音中,沈湛只是静望着窗外的梅林不语,身后母亲的嗓音近在咫尺,却似离他很远很远,眼前的梅花好似触手可及,却也隔着冰冷的窗墙,他只是一个人站在这里,站在这幽冷的暗室中,如临深渊,一个人。
只身独坐廊下许久,忽有微凝白雪的红艳梅花,从眼前飞快掠过,陆峥醒神看去,见是稚芙拿着新折的梅花,笑对他道:“外边好冷的,爹爹要赏看梅花,就进屋赏看稚芙新折的这支吧,不要再坐在这里了,小心着凉。”
……若真是在赏看梅花,怎会没看到爱女折梅……他的心神,早已不知飘摇到何方去了……
眼望着又长了两岁、乖巧懂事的女儿,陆峥含笑站起,牵着女儿的手走入室内,看屋中几只花猫正同雷雷团睡在一起,其中一只最爱黏着稚芙的白猫,见稚芙走进来了,立睁开睡意惺忪的双眸,“喵喵”上前。
稚芙一手抱起白猫,一手将梅花插入觚中,陆峥眸光掠过白猫红梅,静驻在女儿身上许久,忽地轻问了一句,“稚芙觉得,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呢?”
稚芙抚摸着怀中爱猫,不假思索地答道:“爹爹是天下最好的爹爹!”
陆峥淡笑不语,轻揉了揉女儿的软发,又听她问道:“爹爹爹爹,陛下是不是很快就又要做爹爹了?”
陆峥点头“嗯”了一声,看女儿双眸晶晶亮的,“我希望贵妃娘娘这次生个小公主,然后我以后就可以和她一起玩了~”
她畅想着日后的美好场景,憧憬着道:“真想快点见到公主殿下啊~”
陆峥看女儿这般期待公主殿下,暗想若到时又是一名皇子,该当如何,但也未给女儿泼冷水,只笑道:“快了。”
期待的稚芙追着问道:“快了,是什么时候啊?”
“说是……腊月下旬吧。”
所传出的龙裔预产期,是一众太医探出,原该十分精准,可真到了腊月下旬,龙裔却迟迟不出世,一直硬拖到除夕暮时,方有临产迹象,夜日交替之时,新生儿清亮的啼哭唤醒黎明,新年元日,大梁朝的公主殿下,姗姗来迟。
第207章 伽罗
因太医所估预产期在腊月下旬,故自腊月二十日始,皇帝就成日期待兴奋得很,又由于时至年底,朝事轻松,官员们也将休假,皇帝不再每日被繁冗朝事拘束,遂成日与温蘅,还有他已出世、未出世的孩子们腻在一起,时时刻刻心怀期待地,等待着他与温蘅第二个孩子的到来。
这一胎,皇帝原以为他照顾得极好,毕竟与怀晗儿时相较,温蘅怀孕三月时,孕吐并不厉害,再往后五六月时,腿脚也很少抽筋,至七八九月时,也一直非常稳妥,没有太多的不适,也没有提前早产,一切看起来,都近乎完美,令人安心,只需静静地等待着分娩时刻的到来就好。
可这分娩时刻,却迟迟不来。
在等了好几日,仍等不到孩子出世后,皇帝安定期待的心,又止不住慌张起来,他一天七次地私下问太医,太医都说孕脉正常、娘娘身体安好,说婴儿比预计分娩日迟上几天,也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他再看温蘅,看她确实如太医所说,精神身体安好,应无大碍的,可他心中的紧张害怕,就是消不下去,不仅消不下去,还随着分娩日一天天推迟,越发如潮漫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海,令他日夜寝食难安。
……当初阿蘅早产之前,也是看着一切安好无碍,他在去见明郎前,回身看她映窗的清影,心中温暖安宁,放心离去,结果没过多久,就突然听到了那样可怕的消息,望着阿蘅面白如纸、昏迷不醒地躺在榻上,虚弱地像是一缕淡薄的轻烟,随时会飘散在这无情尘世间,心中痛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差一点就与腹中的晗儿一起,彻底地离开了他……
……那时深入骨髓的痛苦害怕,他到现在,也不能忘却半分……
越发忧惧的恐慌,随着时日渐移,越发凝重地覆盖在皇帝心头,可他却不能在阿蘅面前表现出半分,仍要像以往一样,每日里高高兴兴地同她讲如何期待孩子的出世、为迎接他们孩子的到来做了那些准备、给孩子准备了多少小礼物等等,努力表现地一如从前,不能让有孕在身的阿蘅,受他紧张情绪影响,为此心乱不安。
但这般表面上极力安定,内心深处却极度恐慌,连日的折磨下来,皇帝清醒时尚能在人前维持如常,可等到夜里入梦,那些绵延不绝的恐慌忧惧,便难以抑制地在心头漫开,勾缠成可怕的噩梦,拖着他往深渊下沉。
寒冬腊月的深夜里,皇帝满头大汗地惊醒,下意识去搂身边女子,寻求抚慰,却猛地发现枕边无人,恍惚间以为梦境成真,登时惊惧得腾身坐起,后背冷汗淋漓直下,一时分不清是幻是真,匆匆撩开帐幔,就要急声呼寻他的爱人时,见温蘅就坐在不远处的檀桌旁,手握着茶杯朝他看来。
皇帝趿拉着鞋急步上前,身影微晃了晃即紧走到温蘅身前,他望着灯光下熟悉真切的面容,急躁如狂的心神,在这如越山海的匆匆数步中,略略平定,薄唇却仍是微微颤抖,像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是努力寻常的一声轻问:“……睡不着吗?”
温蘅轻晃了下手中温热的茶杯,“有些口渴,下来喝点茶。”
皇帝慢慢在她身边坐下道:“口渴将朕唤醒就是,朕下榻倒茶给你喝,你身子沉重,上下榻不方便,万一磕绊摔了怎么办”,说着手搂住温蘅,将她拢入怀中,轻亲着她的脸颊,与她贴面相靠,将手拢得更紧。
“又不是第一次怀孕了,哪有那么娇弱”,温蘅看皇帝面上有汗,额前几缕头发都湿绺在一起了,怔问,“怎么出这么多汗?”
沉默的皇帝,还在暗想理由,就听温蘅轻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皇帝勉强一笑,本欲糊弄过去,却见温蘅轻抚着隆起的腹部,温柔低道:“不用怕的,孩子依恋母亲,在我腹中多待几天而已。”
……她虽看似不大关心外事外物,但其实心细如尘,一双剪水眸子,能静静望到人的心底,他日常的情绪变动,怎会瞒得过她呢……之前种种努力掩饰恐惧、努力如常之举,在她面前,也都是无用功罢了……
皇帝涩着嗓子沉默须臾,将温蘅抱得更紧,轻吻她的眉心道:“可是朕忍不住害怕,朕害怕会失去你和孩子……”
在对新生满怀期待的八九个月后,皇帝第一次对她腹中的孩子,产生了不轻不重的怨气,他轻握住温蘅的手,与她一同手抚上那孩儿安眠的腹部,轻声嘟囔着劝说,“不要再躲在里面睡觉啦,快点出来吧,父皇和母妃,都想快点见到你呢,还有你哥哥,也天天趴听你的动静,期待和你早些见面啊……快点出来吧,父皇啊,为你准备了好多好玩的小玩意儿,你要再不出来,父皇就把它们赐给别人了……”
温蘅听着皇帝絮絮叨叨地劝说,唇际浮起笑意,温柔轻道:“晚一点也没事的,都说‘好事多磨’嘛。”
她指的是腹中孩儿晚产一事,但抱着她的皇帝,却想起了与她相识至今、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从从前的无望与怨恨,到如今的释怨与圆满,这一路磋磨,也可谓正应了这四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