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自打从惊鸿楼回来以后,圣上就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用晚膳,也不见人,他侍守在门窗外,就听得里头“砰呲”“哐当”之声此起彼伏,像是圣上在发狠摔砸东西。
赵东林做圣上近侍做了二十年,从未见圣上如此失态,就算是小时候受了其他皇子的欺负,性子坚忍的圣上,也不会这样发脾气,何况现在已是年轻的九五至尊,竟能失控狂怒到这种地步,他回想圣上走出惊鸿楼时的阴沉脸色,甚是惶恐。
赵东林担忧不已,可此事特殊,圣上明显是因楚国夫人如此狂怒,他不能设法请太后娘娘来看圣上,只能提心吊胆地听着里头的摔砸声,如此摔砸了许久,像是也没有东西可砸了,殿内陷入极度的安静,如暗夜幽海,无波无澜的死寂。
有内监来报冯贵妃求见,赵东林试着朝内传报,殿内有如死海,半点声音也没有,赵东林遂以“圣上处理朝事”为由,走至外殿,劝走了冯贵妃,又如此,陆续劝走了另几位前来求见的妃嫔,夜色愈沉,殿内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赵东林心中担忧,大着胆子悄步往里走,想看看圣上如何,人还没走到金丝垂帘前,一只瓷杯就“砰”地摔了过来。
赵东林顿足在碎瓷前,不敢再前,只是颤颤巍巍,朝里磕首道:“陛下,请您保重龙体……”
殿内依然没有回音,本该最为尊贵堂皇的寝宫,此刻已是满地狼藉,正如它主人狼藉不堪的心境。
纵是一再摔砸发泄,耳边的声音,还是没有一刻能消停下来,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直如魔咒般回响在皇帝耳边,像刀子一样,直往他心里戳搅,剐刺地血肉模糊。
握着碧玺珠串的手,随着那句越来越响的“真恶心”,越攥越紧,硌得生疼,胸中阴郁之气如狂潮翻涌,皇帝整个人憋闷地像是快要炸开,在她临走前留给他最后的厌恶眼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时,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珠串,朝地上的黑澄金砖地狠狠砸去。
晶莹剔透的粉红碧玺珠,在狼藉的地面上散跳如雨珠,叮咚直响,皇帝躬着身子,埋首在双手间,耳听着碧玺珠的散跳声,越来越低,最后归于平静,再没有半点声响,幽殿宛如深渊,而他置身其中,不断下沉,越是挣扎,越是沦落,无可救药。
他不知自己在这深渊沉沦了多久,但最终,还是缓缓站起身来,躬下身子,一颗颗地,去拾捡地上散落的碧玺珠。
碧玺珠一共有十八颗,自去年正月初一到今天,正好整整一年,他将这碧玺珠串,握在手里,摩挲了整整一年,也念了她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从相识到暗慕,从一次次无效的隐忍挣扎,执念愈深,心生魔障,到忍不住不择手段地去得到她,半年的秘密欢愉时光,每一次幽会,都是窃来的,他知道她不爱他,他只想着未来可期,可没有未来,到今日,整整一年的时间,似只能就此宣告终结。
……只能如此……只能如此了吗?
皇帝将一颗颗碧玺珠攥回手里,去掀翻地上的每一块碎瓷,去找寻殿内的每一处角落,可无论他怎么找,都始终找不到最后三颗……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殿内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停止了,帘外的赵东林,不放心地悄悄朝里张望,见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年轻男子,茫茫然地站在一地狼藉中,像是要哭了。
第94章 好戏
花萼楼中,太后见温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下面坐着,心中爱怜,招手让她上来,坐在她的身边。
她原要让两个女儿,好好地说说话,拉着温蘅在她身边坐下后,才发现另一个女儿不见了,问一旁侍女道:“公主人呢?”
侍女回道:“公主殿下说倦了,回去歇息了。”
先前皇儿就说白日处理朝事累着了,先行离宴了,怎么嘉仪也倦了,年纪轻轻的一双儿女,今夜是一个比一个困乏,倒是她这个人到中年的母亲,兴致颇高,没有半点睡意,太后心中笑叹,也不多想,只亲热地同温蘅说话,问她的父兄丈夫,怎离开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温蘅道:“父亲有些坐不住,哥哥就陪父亲出去走走,想是父亲在外走高兴了,一时不想回来,明郎是因陛下召见,故而离宴,至于是因为何事,那传话的内监,并没有说,臣妇也不知。”
皇儿不是说累了、回去休息,怎又突然起了兴致,把明郎单独喊走……太后心中有些奇怪,但人不在,也没法问,这点小事,也没甚可查的,许就是皇儿在回建章宫的路上,忽然心血来潮,想拉着明郎,兄弟间单独说说话喝喝酒而已,遂就将这些许疑虑抛开,不再深思。
她此时心中眼里,唯有身边的女儿一人,知道阿蘅爱吃鲤鱼,便夹了清蒸鲤鱼的鱼腹,亲自细细挑刺。
其实宫宴极少用寻常鲤鱼,多用鲈鱼、桂鱼、白鸽鱼等,太后因知阿蘅爱吃这道菜,特地让御膳房备下,将鱼刺一一挑出后,夹给阿蘅,劝她趁热吃。
温蘅在人前仍已“臣妇”自称,也只唤太后“娘娘”,见太后如此,连连推辞,“该由臣妇伺候太后娘娘用膳才是。”
太后笑道:“哀家看着你吃,比自己吃,更高兴。”
这十四五日里,温蘅常来宫中,与太后为伴,心中也已接受了太后娘娘原是自己生母的事实,太后宽和慈爱,待她无微不至,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另一位母亲,养恩不可忘,生恩也当报答,温蘅已在心中将太后视作母亲,决计尽心侍奉、承欢膝下,见太后如此说,便为使母亲高兴些,如她所愿,夹吃了她为她亲自挑刺的鲜美鱼肉。
见女儿吃的香,太后心里便高兴,她闲不下来,不停地温蘅夹菜,劝她多用,还亲自给她斟酒,剥果点等,一口一个“阿蘅”,笑容满面地唤着。
冯贵妃在旁瞧着,不由在心中冷叹,楚国夫人真好手段!!
入宫数年,她自问尽心竭力,努力博取太后娘娘欢心,太后娘娘平日待她确也不错,可与此刻待楚国夫人相较,那就明显有亲疏之别了,若楚国夫人真入了宫,既有圣上宠爱,又有太后娘娘在后做靠山,她的处境,岂不更加艰难?!
冯贵妃越想越是心忧,简直恨不能立与武安侯联手,可她向下看去,武安侯与温家父子的位置始终空着,圣上也不知将武安侯召去何处,想设法暗示暗示武安侯,却连个人影,也不知在哪里。
太后身边的温蘅,也一直在往下看,她等了许久,原位却始终空荡荡的,明郎与哥哥父亲,一直没回来。
明郎也就罢了,圣上召见,大概绊在哪里喝酒说话,应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哥哥和父亲,久不回来,温蘅就有些不放心了,她和太后说了一句,要起身去找,太后按住她道:“你且坐着,哀家派人去找就是了。”
温蘅心系父兄,还是亲自去找安心些,她坚持如此,正要下阶,忽见父亲一个人,就这么直喇喇地从正门走了进来。
自打长生锁被太后娘娘拿走,婴儿肚兜也被哥哥不小心烧了后,父亲就将母亲的檀木梳贴身藏着,不必再日日抱着黑漆木匣,他两手空空地走进楼里,在楼中连袖而舞的舞姬们中间打转儿,茫茫然地四处看着,像是在找她。
温蘅急忙下阶,太后也望见了,命内监搀温先生近前,内监跑得飞快,赶在楚国夫人之前,扶住在舞姬中间转得晕头转向的温先生,奉太后命,将他搀至御阶下。
温蘅也已下阶,扶着父亲要往原来的位置走,边走边问:“哥哥人去哪儿了?怎么没和您一起回来?”
但父亲不但不肯随着她往原来的席位走,反还拉着她的手要往外走,口中道:“找他……去找他……”
温蘅问:“找?去哪儿找?”
父亲不说话,只是想拉着她往外走。
哥哥绝不会无缘无故扔下病中的父亲一人,温蘅担心哥哥是不是出了事,急切问道:“哥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出事?
这两个字,提醒了迷迷糊糊的温父,温父努力回忆着儿子叮嘱他说的几个词,“出事……晕倒……”
温蘅一听就急了,忙让父亲带她去,上首太后也听见了,正要派些人跟着他们父女过去并传太医等,就见温先生掰着手指头,又蹦出了一个词,“公主……”
温父将儿子叮嘱的三个词终于想全了,来回颠倒着念,“出事……晕倒……公主……公主……晕倒……出事……”
这听着就像嘉仪出事晕倒了,太后登时慌地站起,身体微颤,皇后忙起身扶住太后,“母后别急,儿媳陪您去看看……”
冯贵妃为表孝心,也忙搀住太后另一边手臂,“太后娘娘别着急,公主殿下不会有事的。”
心爱的女儿有可能出事了,太后娘娘怎能不急,忙在两位儿媳的搀扶下,匆匆下阶,一边让人传太医,一边急让温先生带路去看。
煊赫繁丽的花萼楼主座,立时空无一人,皇后娘娘、楚国夫人等,拥着太后娘娘匆匆离去,歌歇舞止,满楼寂静,留下的妃嫔与朝臣们,均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偌大的楼内,一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而玉鸣殿内,正尖叫连连,容华公主一见那年轻男子的真面目,即惊得如被五雷轰顶,整个人都不好了,紧抓着锦被遮在身前,嗓音惊怒,“……温……温羡!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羡淡淡看了眼惊慌失措的容华公主,垂下双眸,手搭上腰间蹀躞带,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身上的绯色官袍,一边声平无波道:“公主殿下对下官爱慕难舍,为早些玉成好事,将下官约到此处,欲尝鱼水之欢,下官不敢冒犯公主,但公主殿下却事先用了迷情香,下官难抵药效,情迷之下,对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