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 第26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清圆一个人站在阔大的厅堂里,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柱都甚有巧思,很难想象这是武将的府邸。只是一直被人晾着,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她看不到更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见夕阳慢慢沉下去,半边被院墙遮挡住了。这屋子里巨大的静谧像凝固的琥珀,让她感到窒息,也伸展不开手脚,若再不走动起来,简直怀疑自己就此要被吞没了。

脚下挪了两步,筋络才又通畅起来,仿佛听得见血脉周身流淌的声响。天渐渐晚了,帘蔑那边的游廊下升起了灯笼,案上侍女奉上的茶水也凉了,她悄悄叹口气,疑心这样下去人又见不着,走又走不脱,怕要在人家的会客厅里将就一夜了。

不过气儿才出了一半,外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清圆心头顿时一喜。忙抬眼望,一个眉目清雅的男人从门上进来,他穿松烟色的圆领襕袍,通臂织金妆蟒。他有一双敏锐而干净的眼睛,如掩藏在山巅后的曙光,微微一漾,照进人心坎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阿斯门:高规格建筑如王府等的旁门,作日常生活中佣人出入之用。

第27章

原来这就是殿前司的官员,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她本以为这群人应当是力拔山河兮气盖世的伟男子,却没想到精致如此。只是那精致,并不是女气式的精致,也没有半点温软的感觉在里头。他看人的视线锐利,很有校场上检点诸班直的老辣,并不开口说话,只等她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清圆有些怕,不知为什么,就是心悬起来,莫名觉得这人不好说话。她以前同人打交道,即便勾心斗角,也是女人堆里打仗,没有那么多明刀明枪的对垒,如今犹如临风执火,有烧手的隐患。自己细想一下又觉可笑,到底还是见识太浅,见了外人便发憷。这位都使也不是穷凶极恶的长相,怕从何来,大约就因为人家是男人吧。

“我是剑南道节度使谢纾的女儿,”清圆敛神,叠手纳了个福道,“冒昧登门,见过都使大人。”

那人长眉微扬了扬,“原来是谢节使家的千金,不知今日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官员说话,大抵都是这样,没有热络的闲话家常,或者同僚间还需把臂周旋,但对于一个无甚往来的小姑娘,用不着故作亲热的姿态。

这样倒好,清圆放下心来,含笑道:“我前两日才从横塘来,来时丹阳侯府三公子李淳之托我拜会都使,问都使安康。今日贸然登门,或有不周之处,还请都使见谅。”

“李淳之?”那人沉吟了下,调转视线,轻轻瞥了她一眼。

都是场面上走惯了的人,一听就知道这话并不属实,不过是拿来作开场白,借以引申她和丹阳侯公子的交情罢了。关于谢纾的境况,近来可说是不佳,虽身上还挂着节度使的官衔,实际已经降为幽州刺史了。一上一下几等的落差,难怪谢家坐不住,连女儿都出面斡旋。不过有这样的胆色,跑到指挥使府上求见的闺阁女子不多见,且她提起丹阳侯嫡子,总归是得过李从心授意的。沈澈与李从心交情匪浅,谢家想攀搭,自然不会平白放过这条终南捷径。

其实她的来意就摆在眼前,若是不想理睬,大可三言两语搪塞她。但今日休沐,无所事事,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也很有趣。

于是他旋身,在上首的圈椅里落座,外面侍女送茶盘点心进来,小心翼翼倒了两杯,小心翼翼奉上。他拧过身捏起茶盏,精瓷一样的侧脸和手指,在傍晚的最后一线金芒下,有种说不出的妖异感觉。

万事万物尽在吾手,这点气度是连征战沙场多年的谢纾身上都没有的。难怪说外放的官员与京官很难结交,尤其这类常在禁中御前行走的人,煌煌天威倒像被他占了一半,只看他,就知道上京的帝王将相是个什么模样了。

他微扬了扬下巴,“姑娘请坐。”复低头吹杯中悬浮的茶叶,“姑娘既来找了我,我就不和姑娘兜圈子了,淳之这人平时清高得很,依着常理,不会让一位姑娘孤身一人来问候我。恕我冒昧,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理清了,咱们才好说话。”

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虽省了许多麻烦,但也难免引发尴尬。清圆斟酌了下道:“淳之是我哥哥好友,我同他素日也有些往来。那日我临行,他特特儿叮嘱过我,说他与都使是故交,要是我遇着了什么难处,可来求都使相帮。不瞒都使,我今日斗胆上贵府求见,确实是有事央求都使。我也知道冒昧得很,但家父仕途受阻,本不是为官品行上有了什么失当,只是因一时执拗与圣人政见相左,如今连告罪的奏疏也递不到御前了。”

她一面说,那双澄澈的眼睛一面楚楚望向他,闺阁中纯净得如同兰花的女孩,脸上流露出尴尬和莫可奈何的神情,复谨慎地又向他行了一礼,“都使不看在淳之的面上,也请看在家父多年为朝廷效力的份上,可否请都使代为转达殿帅,家父愿请战出征石堡城,求殿帅向圣人陈情。或是都使在殿帅面前美言几句,待殿帅得空赏脸一见,就是都使救了我全家的性命了。”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言辞间很有殷殷苦心。座上的人只是皱着眉,唇角带了一点讥诮的笑。

“姑娘在家里行几?”他问。

清圆略怔了下,“我父亲有四个女儿,我年纪最小,行四。”

他唇畔的笑又扩大了几分,看上去善恶难辨。若不是上扬的音调显得倨傲不近人情,那嗓音竟有几分慵懒缠绵的味道,慢悠悠说:“你既不是家中公子,又不是家中长女,这件差事怎么落到了你身上?淳之同你哥哥不是好友么,为什么他们不来,偏你来?”他站起身,负着手慢慢踱步,腰上玉带束出修长笔直的身条,说罢偏过头,探究地审视她。

有求于人,难免要受几句冷言冷语,清圆抿唇笑了笑,“大约是因为我与淳之私交尚可,脾气也最好吧。”

这话倒叫他意外,因为乍听没什么毛病,细思却话中有话。什么叫脾气最好?分明暗指他会刁难人!他也算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嘴脸都见识过,自从沈家起复,往日耀武扬威的,再也没一个敢在他跟前大喘气。如今来了个女孩,人小,胆子却不小,竟敢拿话来噎他!

他眯起了眼,落日余晖敛尽,天渐渐暗下来,她的面孔变得不那么清晰,只余一个模糊的剪影。

欲看她,看不清,那张脸上可能有倔强的神情,被掩盖在了黑暗底下。

终于侍女掌了灯鱼贯进来安排,清圆见他蹙眉瞧着自己,心头忽地蹦了一下。刚才是一时逞能了,到这会儿才觉有些后怕,不过这位都使已经这样难缠,实在不敢想象指挥使有多难应付。原说借着李从心的排头来,他总会让几分面子,结果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爷的问题委实太棘手,人家好像不大耐烦。许是来错了,她把官场上的事想得太简单。真要如此也没有办法,她尽了人事,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四姑娘今年多大年纪?”他忽然问,“可曾婚配?”

清圆啊了声,木讷地抬起眼来,“这个……同我今日来的目的没什么相干呀。”

他的眉梢眼角带着精致的促狭,眼神却是真诚的,“某不过随口一问,姑娘不必那样提防。”

怎么能不提防呢,清圆心口发紧,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什么。按说守礼的爷们儿是不当问这种问题的,尤其是娶了亲的,言辞间更该谨守分寸才对。可惜这些武将出身的,礼数规矩向来看得不重,他们管这种莽撞叫侠气。

清圆暗暗懊恼,后悔出头来办这件事,但也没有办法,她独自一人登门,原本就会让人误解,既先失了体面,还指着人家敬重你么!只是这话倒绕开了说为好,便道:“都使能否为我父亲引荐一回?倘或事成,一定重谢都使。”

他像没听见似的,径自问:“四姑娘和李淳之定过亲没有?”

清圆被他问得发呆,殿前司的人果然经办的官员多了,不会拐弯抹角,打听起别人的私事来,也如审问犯人一样。她轻吸了口气,勉强扮个笑脸摇头,“我和三公子只是有些交情,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有劳都使费心。”

这厢话才说完,就见回廊上有人疾步而来,那身形样貌和沈澈有几分相似,边走边把手里马鞭扔给随行的仆从,扬声问:“是谁找我?”

清圆懵了下,听这话头,外面来的才是沈澈,那这人又是谁?

那双幼鹿般的眼睛愕然看屋里的人,又朝廊上望望。屋里的人一脸败兴的样子,回身道:“客人等了你半天,你上哪里去了?”

沈澈的脾气和这人显然大不一样,他更随性洒脱,也更开朗,笑道:“江流找我举荐一个人,我绕不开面子去了一趟。”说着迈进门来,一眼看见了灯下的女孩子,咦了声道,“是姑娘找我?”

清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续上这个话头了,先前说了那么多,原来恰好歪打正着。难怪提起李从心,他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实在是李从心和他并无深交啊。

怎么办呢,一则尴尬,一则庆幸,索性这样也好。只是这份尴尬不好做在脸上,清圆照旧向沈澈纳福行礼,“丹阳侯家三公子托我问候都使,说长久不见,甚为想念。三公子再过两月入幽州,到时候要和都使好好叙旧。”

沈澈大笑,“这人怪得很,平时怎么没见他这么想我!”这才是至交好友间该有的热络劲儿。

清圆转头看看沈润,“殿帅,我糊涂了。”

沈润神情疏淡,“既然话已带到了,四姑娘请回吧。”

她自然是想即刻就走的,但说了那么多得不到答复,心里也不大甘愿。于是壮了壮胆道:“我的来意殿帅已经悉知了,那么……那么……”

沈润分明打算结束这场会晤了,淡声道:“时候不早了,四姑娘回去吧。”

“殿帅,”清圆急道,“我父亲也曾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一时走窄了,还请殿帅搭救。”

沈澈这时才弄明白,这天上掉下来的姑娘此来怀揣着什么目的。他打量了她一眼,“是淳之让你来找我的?”

清圆说是,“二位大人,我祖母在家也盘问过父亲,唯恐父亲有不慎之处开罪过二位,可父亲思来想去都说没有。我父亲为官将近三十年,麾下与门生数之不尽,倘或哪个上头出过岔子,必定不是我父亲本意,还请殿帅和都使明鉴。”

沈澈看向沈润,同样惊讶于这姑娘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