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帽饮水
入得梅园,众女窃窃私语的声音略微止了。
眼前是红梅倚枝的素雅绝丽之景,又暗香盈袖,清芬入息,置身其中,如幻游于仙境。
大家三三两两四散开去,各自一隅。
语嫣仰头望着眼前的梅林绝景,仿佛又看到梦中张如雪冷冰冰的面孔。她如今似乎已能确信,那些梦中情景,并非是梦,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那些片段渐渐串联成记忆,涌入她的脑海,所有哀与痛都分外清晰。
方才她看到张如雪的刹那,心头涌现的又是另一幅画面。
画面里,这位张六小姐坐在晋王的身侧,素来冷艳的面孔,在面对着晋王时,却流露出极为动人的温柔神色。
然而就在下一刻,天翻地覆,她所见的,竟是自己被按倒在张如雪面前,身受针刑的情景……
回想到那一幕,她的脸色登时变作雪白。
这样无知无觉地走了半晌,等她回过神,人已经不知走到了何处。原本同行的归雪不知何时,竟已不在跟前了。
语嫣一怔,有些慌乱,举目四望,但见此处虽人影寂寥,却也还是两三人在,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正当她在梅林中来回探看、四下找寻归雪时,有人在她背后轻唤了一声:“语嫣?”
语嫣扭头一见来人,当即神色一缓:“妙玉姐姐。”
她提步上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方才没有看到,如今才发觉妙玉身后还有两名妙龄少女,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见你姐姐?”妙玉问她道。
语嫣有些沮丧道:“方才走着走着跟丢了,也不知姐姐她……这会儿在哪儿。”
两个女孩子当中下巴尖尖的那一个道:“逛个梅园都能走丢,这位妹妹好大的本事呢,今日梅花宴可是有很多达官贵人来的,不论冲撞了哪一位都够你喝一壶的了。”
原本是好心提醒的话,自她嘴里出来就似变了味道,听着颇为刺耳。
旁边的少女扯了扯她的袖子,对语嫣笑了笑道:“宋姑娘可千万别把冯姐姐的话放在心上,她说话向来是如此。”
语嫣摇摇头,没说什么。她此时还未完全从方才的情景中回过神,连那位冯姑娘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更遑论因此而不悦了。
“冯妹妹说得也有道理,这儿人多眼杂,你倒不如先与我们一同。”方妙玉道。
语嫣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冯宛见她虽容貌极美,却是个魂不守舍、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撇了撇嘴。
郑芳树:“方才在说妙玉姐姐近日新作的诗,还没说完呢,光我说可不行,冯姐姐也得评一评。”
冯宛正要开口,一瞥语嫣,目光一转道:“宋家是书香门第,早听说宋家大小姐诗才独树一帜,想必宋妹妹也不差罢?方姐姐的诗,你来点评两句可好?”
语嫣摇摇头:“我比姐姐差远了,哪能对方姐姐的诗评头论足?”
冯宛:“差不差,也得评了才晓得,你这样推三阻四的,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呢?”
郑芳树看冯宛越说越不客气,不由看向了方妙玉。本以为妙玉会替语嫣说几句话囫囵过去,不料妙玉却柔柔道:“语嫣不用顾忌,我们又不是大家,说错了也没什么,你就随便谈两句好了。”
如此,语嫣没有法子,只好应了。
妙玉念道:“细线破朱曦,天光上下离。重霄千尺靛,窈窕一斜枝。小径东西渐,烟波各自移。春风吹绿水,两两画灵犀。”
语嫣侧着头认真听罢,困惑道:“朱曦是什么?重霄又是什么?”
妙玉:“朱曦是指阳,重霄是指天。”
语嫣道:“我只知阳是阳,天是天,竟不知它们还有这样文雅的叫法。”
妙玉莞尔:“倒也不全为了文雅。”
“好还是不好,你倒是给一句实在话呢,可千万别想糊弄过去。”冯宛道。
郑芳树不由得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嗔怪道:“冯姐姐。”
语嫣看了冯宛一眼:“我不太懂作诗,方姐姐的诗我听着觉得很美,只不过……只不过眼下是冬天,这诗写的是春,听起来虽然美,却不太应景。”
妙玉一怔,冯宛一撇嘴道:“你这算什么歪理,难道在冬天就不能写春天的诗了?这又是谁定的规矩?诗里写到山,论诗的人难道就一定得在山上么?”
“……我本来就不太懂。”语嫣道。
郑芳树道:“我觉得宋姑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妙玉姐姐的诗自然是极好,只是眼下这个时节的确不如在春天的时候应景。”
冯宛对她这和稀泥的话颇为不满,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今儿我大哥也来了,到时若遇着他,再叫他评一评。”郑芳树道。
语嫣奇道:“郑姐姐的大哥是谁?”
妙玉:“是礼部侍郎郑公子,他长于此道,若论吟诗作对,恐怕同辈里很少有人能比得过他。”
原来是他。
语嫣想起上回在街上听到的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眸子一转,并不作声。
冯宛:“郑公子不仅作诗作得好,模样也俊得很。”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郑芳树,挑唇一笑:“不过,比起舞文弄墨的人,想必郑妹妹还是更喜欢那些挥枪动棒的。”
郑芳树一愕,又听她道:“上回我可是亲耳听见你替那位淮阳侯说话……”
“冯姐姐!”郑芳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妙玉皱眉看了冯宛一眼:“这话可不好胡乱在外面说的。”
冯宛见郑芳树真有几分恼了,便也有些讪讪的,轻咳了一下不再作声。
此时,有个丫鬟上前福了福身道:“请问这儿有没有哪一位是宋家二小姐?”
“我是。”语嫣道。
丫鬟脸上登时露出一抹喜色:“可找着您了,奴婢听月,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奉殿下之命请您过去一叙。”
闻得此言,不仅仅是语嫣,妙玉等人也有些疑惑。
但是长公主身份尊贵,既然她有此一请,语嫣当然推脱不得,只有跟着听月过去。
郑芳树忧虑道:“不会有什么事吧?”
叶沐卿骄纵蛮横,长公主却是霸道阴狠,母女二人都不是好惹的。且公主殿下素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怎么无端端的竟会请一个头一回才照面的世家小姐过去小叙?
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妙玉看着梅林远处语嫣二人远去的方向,回眸对郑芳树一笑:“今日宾客众多,又是在陆家,长公主怎么会无端生事?恐怕是见语嫣模样生得好,十分新鲜喜爱罢了。”
冯宛亦道:“可不是,我们要是贸贸然地过去,闹出什么乌龙来,多半是会得罪长公主。”
*
语嫣因为先前突然显现的画面所扰,仍有些神思不属,一路跟着听月穿行在梅园,并未留心四下。等听月停下脚步,她蓦地抬头,才惊觉不对。
眼前仍然是满眼交错的梅花树,却仿佛是什么偏僻的角落,举头四望,几乎寻不见任何楼阁屋宇的形迹,只有空荡荡的天和绵延不尽的红梅。
“这里是哪儿?公主殿下呢?”她问道。
听月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前面:“小姐莫急,其实今儿要见您的贵人是另有其人。”
语嫣皱眉:“你们怎么能……”
听月却道:“您放心,贵人只是倾慕于您,想与您说几句话罢了,有奴婢在这儿望风,不会有事。”
语嫣的眉头皱得更紧。
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抬眸朝方才听月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那树影枝斜间仿佛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见语嫣停滞不前,听月便道:“不过是见一面的事,小姐如此犹犹豫豫,反倒把事情变得麻烦,再者,殿下交待过奴婢,事必要将此事办成,小姐若是不过去,奴婢是怎么也不会让您离开的。”
语嫣倒吸了口凉气。
这简直就是威胁强迫。
语嫣紧抿着唇,仍然没有动作。此时,那个身影仿佛朝这边走了过来,原本朦朦胧胧的一片青影渐渐变得清晰,淡淡的碧色慢慢地变为深青色,在一片红梅之中,分外孤绝寡素。
不知怎得,语嫣竟感到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心窜上来。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却给听月一把从后面扶住反往前推了几步。
等她稳住身形,再抬头看时,终于看清了那迎面走来的人是谁。
一身深青色华服,信步悠然,却气势逼人。那冷冽深晦的鹰目,正如她噩梦中所见,只需一眼,就能令人彻骨生寒。
“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晋王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容。
语嫣僵住,一转眼,原本在旁边的听月却已消失不见。
她死死按耐住想要扭头跑开的冲动,硬着头皮福身见礼:“见过殿下。”
晋王微抬着下巴打量她,今日群芳共聚,本是争艳出头的好时机,而她却仿佛全然没放在心上,不仅衣裙简素,钗环几无,竟还不施脂粉。然而越如此,却越是显得佳人如玉、浑然天成。
他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见她仿佛被针扎似的往后退去,脸色就沉了下来:“你怕孤?”
语嫣垂着头不敢看他,低低道:“殿下身份尊贵,与臣女有云泥之别,臣女对您自然是既敬又怕。
晋王一哼:“孤看你不是既敬又怕,是只有怕罢?”
语嫣咬唇不语,只把头垂得更低。
他提步上前,长臂飞快一伸,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到近前,另一只手已捏起她的下巴,冷冷笑道:“宋语嫣,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孤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语嫣吓得低呼:“您放开我……”
“今日就把话跟你挑明了,”他淡淡道,“孤瞧上你了,迟早有一日,是要纳你入王府的。”
他指下的肌肤柔滑娇嫩,如世间最上等的美玉,几乎令他下意识地就摩挲起来。
然而,眼前这张小脸却因为他的话瞬间失了血色,双眸因恐惧而睁大,其形其状,简直如魂飞魄散。
晋王心头那一点旖旎登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冷怒。
他的手一用力,那白腻的肌肤就见了红,她的眼睛也因吃痛凝聚出雾蒙蒙的湿意。
晋王心底掠过一丝诡异的快意和亢奋,这种感觉竟让他觉得熟悉,仿佛……他并不是第一回这么做,而是已经做过百次千次。
他猛然回神,骤然松手。
语嫣往后仰倒,趔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下巴疼得像是给人捏碎了一般。
她攥紧手里的帕子,眼里还有泪意,忍无可忍地怒视他道:“我讨厌你,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
晋王本该大怒,却突然心口一震,震得他竟有几分生疼,当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