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皇后看了皇贵妃几眼,见她不言不动,皇帝亦很是自然,心底忽然明白过来,倒是自嘲地一笑:这些天情绪起伏,倒让她有些失常,反应有些迟钝了。
走到门口,她又回望了一眼,见皇贵妃在灯下站着,手里拿了一个林檎果,正和皇帝说话,脸上微微带了笑意——并非甜蜜异常、你侬我侬的笑意,这笑,笑得很平常、很家常,没有丝毫讨好、惶恐……就像是一对夫妻闲话那样家常。
皇帝脸边,还垂着那两条滑稽的小辫子,他亦是平平常常地回着皇贵妃的话,这幅画面,简直太单纯朴素,朴素到与皇宫格格不入。
可就是这样洗尽铅华的一幕,却令皇后再不愿多看,她蓦地回过头,几乎是有几分凄惶地加快了脚步,跨出了南间门槛。
因这突如其来的危局而变动不定、惊慌失措的心绪,慢慢地回到了正轨,随着皇帝的康复,现实生活又缓缓地沉淀进了皇后心里。回到坤宁宫中,对着这静得让人发狂的殿宇,皇后沉吟了半日,掂量着过去这一月间的得失。
她的唇角慢慢地浮现出了苦涩的笑意,却又很快地武装好了自己,拍了拍手,唤来了值宿宫女。
“周嬷嬷呢?”她说,“让她过来,我有事吩咐。”
237捧杀
经过一番折腾,皇帝的病情再没什么波澜,修养了一个多月,便告大好。原本浮动的人心,也因他重新在常朝现身而安定了下来。当时序入秋时,精力再无人发病,宫中彻底结束了警戒,宫人的生活,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这一次皇帝生病,太后和皇后都是元气大伤,太后不说了,皇帝好了以后,她反倒是没了力气,起码歇了一个月才恢复旧日的精气神。皇后当时蜡烛两头烧,两边担心折腾,几年养出来的底子,一个晚上全赔进去了。徐循还算是高层里身体比较挺得住的一个,再加上宫务本来就归她管,此时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庶务的运转。好在这一阵子,除了中元节以外,也没什么大事了。
宫里的节日不少,认真计较的话,每个月都有那么两三个特殊的日子。之前皇后管家时,太后怎么搓摩她的?每个月这两三个节日都要过,而且还都要过得有新意。这不仅仅是烧钱的问题,而且还烧脑子。——还好,等到徐循来当家的时候,情况就有改变了,她搞节俭么,大部分时候,各种节日也就是按文皇帝年间的做法,大家聚在一起乐呵一下也就完事了。要热闹就叫宫里自养的女班来唱唱戏,别的花头那就一概全免了。不过今年中元节情况又不太一样,宫里刚出过事,去了不少人。这祭祀鬼魂的节日,是要过得盛大一点。
民间习俗,若是当年有新丧的家人,今年中元节是一定要去上坟的。而今年去的那些人,多数都是人填枯井里了,顶多是各自的亲朋好友私下祭祀一番,唯独一个主子罗嫔,还在景山停灵,坟还没建好呢。徐循便做主,今年七夕别过得太喜庆了,中元节办得盛大点。
本来七月的主角是乞巧节,不但要搭乞巧山,而且人人都要穿戴鹊桥补子,二十四衙门里的兵仗局还给送特制的乞巧针。不过今年宫里几个主子都欠安,此时狂欢噱浪似非其时,再说瘟疫才过,宫人多数也都惊魂未定,徐循的决定并未激起多少埋怨,反而个个都夸奖她仁慈贤惠。——在瘟疫过后,她本来就高的人望,仿佛更登上了一个高峰,做什么都没人反对不说,而且还多有人给补充上特别高大全的理由,人们还往往深信不疑,交口赞颂。
徐循虽觉得哭笑不得,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别人说她好话,对她是没什么实际上的影响,但也能让她心情畅快不是?直到这天韩女史来回报壮儿的学业时提起此事,才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竟是捧得过火了。”韩女史道,“如今多有直接就说,您比皇后娘娘甚至是老娘娘更贤惠的声音。直白至此,甚至都没一点遮掩。”
徐循昔年为她说一句话,不过是一念之仁,韩女史倒是记在心里,这些年来心心念念,都是要报答徐循。她也是聪明灵慧之辈,起码早早看破殉葬陷阱,又有足够勇气试图改变自己命运,已经和寻常女子有所不同,一开始可能还存了些名利之念,以为徐循是那等心机深刻的人物,让她到壮儿身边,是为了提防齐养娘云云。但在永安宫生活了几个月,哪有不知自己谬误的道理?此后调整做法,倒是和身边人都处得极好,她又有见识,又有学识,和徐循的关系也渐渐拉近,如今就是无事,徐循也常召她来谈天说地,而韩女史对壮儿的教育又很上心,时常也过来回报,倒算得上是永安宫里的红人了。
今日她提出的这一点,便是几个嬷嬷都有所遗漏的,徐循听了,也是眉头一皱,哭笑不得,“怎么就到这地步了?——都是怎么说的?”
“其实也都是实话。”韩女史叹了口气,“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内安乐堂的事了。”
借着疟疾的肆虐,宫城中的医务工作的确迎来了不小的改变,太医坐诊这条,如今算是确定下来了。原来的两名庸医已经被撵出宫城,疫情缓解以后,每日里过去坐诊的多数都是太医院中的年轻大夫,他们官位还低,威望也不足,也正宜多加历练。再说,如今世道,女子得病,能够延请名医的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大家女眷在就诊时讲究也多,能确实‘望闻问切’的很少。宫女子没这么多讲究,倒成了很好的锻炼对象,日后这批医生再给后妃诊脉,那就有经验了。
在这件事上,徐循的确是有功劳的,众人要夸她比太后更贤明,不算是过奖。但问题是太后老人家听说了可未必会如此想,徐循唯有苦笑道,“这竟是要害我呢?”
“还有些更过分的,竟有人说,还好娘娘在年后接过了宫务,这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又降下了灾异,又安排了救星。若是还由老娘娘主事,只怕此番宫中人要死得多了。”韩女史也有些无奈,“奴听说以后,已经斥责了几个说话的宫人,然而人多嘴杂……”
这一次宫里得了疟疾的人不少,死的人相形之下也不算太多了,起码五个里面能有四个痊愈,确实是多得了内安乐堂的专业救护,要还是那两个蒙古大夫,死的人的确要多一些。徐循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头疼了,她道,“只盼着这话能歇一歇,别传到老娘娘耳朵里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但是说害处,而且也说难度,宫里的舆论让人如何去控制?徐循要真把这当事来办,传令各宫注意,反而是把事闹大,直接打了太后的脸。韩女史点头道,“此事的确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如今清宁宫乔姑姑和您好,想必,也不会乱嚼舌头的。”
徐循失笑道,“她们对我好,无非是希望我能继续推行放人出宫的方略。似几位姑姑这般人物,难道还真能贴心对我吗?”
不过,既然没办法,徐循索性也就不去想了。她也不是第一次触怒太后,老人家的脾气,也是变幻莫测,上次谁也没想到她会生气的,她来了个大怒。这回她还以为老娘娘会为罗嫔多争取几句的,她又一句话也没说,就接受了淑妃的嘉号。要担心太后对此的反应,那她还不如闲着多吃几碗饭。这件事知道了也就知道了,顶多就是传令六局,重开女学堂时,多讲些女子少言、慎言的道理,她自己还是主要把精力放在中元节的活动上。
宫中惯例,每年中元节都在西苑放焰口、做法事、放河灯。因是皇城里,用二十四衙门的人力更多些,做法事和放焰口主要是花钱,规模扩大,多花点钱也就是了。倒是放河灯比较特权,毕竟宫里人多,能在当天伺候主子去西苑的终数少数,有体面和主子们一起,在太液池上放河灯的那就更少了。每年中元节前后,都有不少人偷偷摸摸地在偏僻角落里放几盏灯,管事的多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年有所不同,徐循许了去世那些人的亲朋,等放完焰口,主子们回宫以后,她们可以过来给逝者放灯,更有体面的,放焰口时还可以加烧一些器具、牲畜过去。
仅仅是这一句话,已经在宫人中掀起了一场风暴:要知道宫人是不许祭祀祖先的,逢年过节,又或者是到了祭日,自己找个背人的地方,一碗清水念念说说,都要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前来放灯——那些得了体面的都人,如今哪个不是大有面子?手里随时攥了有十多人的请求,求他们到时多放一盏,代他们放个念想出去,至于能烧点包袱过去的,自不必说,人气更是旺得不行了。
不过,和宫人们的兴奋比起来,主人们的情绪就要低调得多了。皇帝刚痊愈,太后和皇后都不舒服,往年都来看烧焰口,自己也放灯的,今年却都不来了。徐循身为皇贵妃,已是压轴最大牌,她不敢坐主位,到底是虚了正位,在偏位上坐着,看完了那精巧盛大的焰火,膝下点点、壮儿指指点点的,倒是都欢笑了一回。
看过焰口,众人便服侍着她到河边放灯,徐循道,“你们都去吧,不必拥着我了,只养娘看紧了孩子们,别滑进水里就是了。”
夜里昏暗,又在太液池边上,欢儿和韩女史年轻力气大,都是紧紧地握着两个孩子的手,点点和壮儿对放灯没兴趣,听徐循一说,都要去看那边烧纸钱和各色包袱。众人素知徐循性子,此时也都一发散去,只留下花儿跟随。
太液池边上,此时四处都是灯笼,不时都有精巧河灯被点亮了,送到河中往下游漂去。烛火、星光辉映间,河中是异彩连连,浑不似人间境。徐循往码头边漫步过去,走到近处,才发觉惠妃早站在那里,她不禁笑道,“我说呢,这里这么适合放灯,怎么人却不多。”
惠妃看来,康康健健,就是在灯火中也能分辨得出来,她着实没有几分病态。不过之前皇帝生病时,她却是卧床‘病’着,压根没来侍疾。这样大的事,徐循根本无计遮掩,还好,太后、皇后要烦的事情很多,竟然都忽略了此点,没来查惠妃的底。不过惠妃自己好像压根都无所谓了,今日就这样大剌剌地过来,好像丝毫也没有一点心虚。
见徐循来了,她点头笑了笑,徐循看她手里捧了灯,虽点燃了,却还没放入水中,便道,“怎么还不放进去?”
“话还没说完。”惠妃低声说,“再过一会吧。”
徐循便也不多言了,她自己也带了几盏花灯,此时和花儿分了,两人都在默祷。也还没点灯时,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徐循也有几分诧异:惠妃是站在暗处,看不出来,但她立在这里,还有谁敢于过来打扰不成?那这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皇贵妃娘娘。”正这样想着,轻轻的行礼声,倒是诏告了来人的身份。徐循回过身子,道,“栓儿也来了?”
往年中元节,栓儿也一样过来,不过都是和兄弟姐妹们在一块看焰火,今年皇后没来,但他带着乳母也没缺席。方才一样在徐循身边坐着,只是寡言少语,很少和姐妹们说笑,也不知是否还为罗嫔的事怏怏不乐。
此时他手里,赫然也捧了一朵精巧的莲花灯,虽是小小年纪,但颜色沉肃,看来竟又要比平时成熟了几分。
两大一小,三人对视了一会,栓儿低声行了礼,“惠妃娘娘。”
惠妃对他点了点头,又转回去望着河面,几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灯火,缓缓往东流去。
过了半晌,惠妃似是喃喃自语够了,便晃了火折子,亲自将花灯点燃,弯下腰缓缓放入水中。她站了好一会,目送那一团黄光远去,偏过头对两人略一示意,便提起灯笼,缓缓行去。
尽管身为妃嫔,但她仍是茕茕独行,细瘦身形,不片晌便融入了流淌的夜色里。徐循回望她一会,轻轻叹了口气,见花儿犹自默祷个不住,便站在一旁等她。眼望水面之上,万千思念东行,心中又岂是没有一点感慨?
“皇贵妃娘娘。”栓儿的声音,将她从迷思中唤醒。他仰着头看她,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情绪,“你有火折子吗?”
徐循自己却未带此物,只好让花儿摘下荷包,寻给了他。她要为栓儿点,栓儿却不肯,拿过小竹筒握在手里,“我会用。”
“仔细别烧着手。”徐循看那乳母只是作难,并未阻止,心知少了罗嫔,只怕坤宁宫除皇后外,能管住栓儿的人不多。也就不费劲了,只叮嘱了一句。
栓儿嗯了一声,取下竹筒套子,微微一晃,火光顿时亮了起来,他将自己的花灯点燃了,又为徐循和花儿点了灯,方才把竹筒扔进水里——虽然年纪小,又一贯养尊处优,但到底还不算没谱,行事也挺体贴,只是把竹筒扔进水里,有些败家了。宫里的火折子和外头都不一样,也颇为费钱的。
徐循本无特别要祭祀的人,以前放花灯时,想的多是些去世的熟人,昭懿贵妃去世后,才算有特定目标。不过昭懿贵妃是久病得解脱,年纪也大,悲伤程度毕竟和惠妃不同,说声放也就放了。花儿也跟她一道放下,倒是栓儿,站在码头边上,似乎找不到平衡,摇晃了一下,徐循看了悬心,乳母更是连忙要代他放入河里。他双肩一振,斥道,“我自己来!”
虽然还小,但说这话时的神态,竟和皇帝是如出一辙。
乳母不敢说话,只是拉着栓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弯□去,将灯体放入水中。徐循也冷眼看着,随时准备出手帮忙,等栓儿直起身退了一步,几人方才松了口气。站在码头边上看了一会,徐循便道,“好了,该回去啦。”
栓儿素来听话,此时也不例外,被乳母牵着,跟在徐循身侧走了几步,又问道。“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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