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温峤是个厚道人,晓得小皇帝的难处,就将绝大部分礼物赠给王导,要他拿去修化为废墟的台城,只拿了几个犀角。
看到自家的东西辗转送回来,王导等于把左口袋的东西掏到右口袋了,哭笑不得。不过他由此对温峤的态度大为改观,觉得温峤虽然是庾亮的死党好友,但是为人比庾亮好多了,算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
谁会料到年少轻狂时数次出入赌船把自己都典当出去,对庾亮大呼“卿可赎我”的赌徒居然如此光明磊落呢?
温峤两袖清风去镇守武昌,途经牛渚矶时,看到了“绝壁临巨川,连峰势相向。乱石流洑间,回波自成浪。但惊群木秀,莫测精灵状”的奇景,此时正值夜晚,一声声猿啼在夹岸大山两边回荡着,只有书画里才能见的梦幻之地。
温峤披衣欣赏诡异的美景,无意中水手们说江水下是另一个属于妖魔鬼怪的世界,所以这里风景和别处不一样。
温峤好奇,问道:“怎么能看到江水下的世界?”
水手说道:“用燃烧的犀角照着,就可以看到水下妖魔。”
温峤手上刚好留着几个小皇帝所赐的犀角,就命人拿出来点燃,自己登上小船,举着燃烧的犀角照着夜色下黑漆漆的江水。
山川猿声的诡异音调触发了心理暗示,但见犀照之下(声明:残害野生动物是违法的,本文作者反对使用任何犀角制品,小说内容并不代表作者认同犀角制品,请勿举报,请勿模仿,谢谢)江水之中灯火通明,犹如海市蜃楼,就像没有遭遇战火之前的建康城。
有亭台楼阁,有街市作坊,各种水形妖怪,红衣魔女等等穿梭期间,他们或飞翔,或者乘坐马车牛车,和人间差不多。
犀角烧完,一切都消失了。
温峤叹为观止,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写信给好友庾亮。晚上睡觉的时候,温峤梦见江水里出来妖人,对他说道:“我和你幽明有别,互不相扰,为什么要用犀角照我们呢?既然你看到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就要带你走了,免得你透露出去,将来有更多的人骚扰我们。”
说完,就来拖温峤,温峤当然不肯走啊!奋力挣扎,但是手脚不懂使唤,纹丝不动。
温峤惊醒了,大声喊人,却也发不出声响,第二天仆人端来洗脸水时,才发现温峤昨晚中风了,赶紧去找大夫。
温峤到了武昌,病情依然严峻,温峤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那晚的怪梦口述给幕僚,要幕僚写信告诉庾亮,“……生死有命,我窥破天机,要付出代价,我一生无子,只有两个还未出嫁的女儿,我死之后,请你照顾我的妻女,为她们寻一户好人家嫁了。”
温峤暴亡,年仅四十二岁。
噩耗传到豫州芜湖庾亮那里,庾亮看着两封信,难以接受现实,对着武昌的方向跪下,设了祭坛,大声嚎哭不止。
悲伤之后,庾亮派人去武昌料理温峤丧事,把孤儿寡女接到芜湖,把温家两个女儿当做亲女儿一样看待,好生照顾。
庾亮翻看着温峤遗物,看到了剩下的两根犀角,顿时想起了温峤玄之又玄”犀照江水”的死因。
庾亮不信鬼神,可是温峤身体明明好好的,只有四十二岁,比自己还小,怎么可能就突然中风死了呢?
是不是犀角有问题?
庾亮命亲信去建康调查犀角的来历,兜兜转转,查到了犀角来自王导。
庾亮听了,顿时暴怒:“我就知道是王导捣的鬼!王导忌惮温峤,怕他将来积攒了资历,又有我的支持,会和他抢夺宰相之位!所以他算计温峤,在犀角里下毒!”
其实王导一直贯彻“以和为贵”的处事原则,根本不会这么做。但是庾亮本来和王导有仇怨,加上温峤死的离奇,就认定王导是杀害温峤的凶手,一心想弄死他。
王导害死温峤,庾亮要搞死王导报仇的事情立刻传遍了大晋。
王导觉得可笑,并不在意,清者自清,温峤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
驻守京口的郗鉴听了,顿时头疼,这特么有完没完啊!
郗鉴真是觉得够了,从老皇帝,到王敦之乱,到苏峻之乱,一次次的内讧,无穷无尽,你方唱罢我登场,受害的永远都是老百姓,流血的都是他们这些当兵的,一次次被拖进去内战。
郗鉴不想王导出事,到时候江南又要大乱,可是自从王敦死了,王家失去军权,也没有任何一个有能力和庾亮抗衡的武将琅琊王氏族人,谁来保护王导,钳制庾亮的杀心呢?
郗鉴为国担忧,去庭院散步,看到西窗下正在练字的长女郗璿(念旋),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目前已经有不少士族试探他的口风,想要和郗家结亲。
看到长女郗璿,郗鉴立刻有了法子:我把女儿嫁到琅琊王氏,找个琅琊王氏的族人当女婿不就行了嘛!
郗家和琅琊王氏一旦联姻,庾亮就不敢对王导动手。
郗鉴拿定主意,要幕僚去建康城,和王导商议两家联姻的大事。
幕僚南下去了乌衣巷王家,把郗鉴的书信递上,王导狂喜万分: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我正在愁庾亮对我使绊子呢,郗鉴就来帮忙了。
王导说道:“感谢郗公的信任,来人,把家里未婚的儿郎召集起来,任凭挑选。”
王导要表现诚意,仆人立刻去寻人,家里除了王恬结婚生子,其余五个儿子,连同寄居在家里的侄儿王羲之都还没有结婚。
侍妾雷氏听说郗鉴要挑女婿,连忙把两个儿子召过来,好生打扮,把自己的妆奁给儿子们,涂脂抹粉,帅气无比。
其余三个庶子,大奴二奴三奴见两个哥哥如此慎重,当然不甘落后,也是收拾得如珠似玉。
五个未婚少年齐聚一堂,站立如松,风度翩翩,唯有王羲之昨晚跟着朋友们一起出去喝酒了,宿醉归来,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他被仆人强行架着送过来“选秀”——因为王导吩咐过了,只要未婚就得来。
王羲之心想,我是个孤儿,没有任何势力仰仗,怎么可能被郗鉴选为女婿,反正没戏,干脆放飞自我好了,他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连鞋子都没穿,衣襟大敞,露出了肚皮,摇摇晃晃走到东窗的床边,躺下来了。
宿醉之后的人都觉得特别饿,刚好案几上盘子,放着胡饼招待客人,王羲之闻到饼香,就拿着饼吃起来,饼渣落在肚皮上也懒得管。
郗鉴的幕僚进来了,五个少年连忙上前行礼,只有王羲之继续躺在东床上吃胡饼。
幕僚回到京口,和郗鉴细说了王家选婿的事情,“……琅琊王氏的弟子素有琳琅满目之誉,自然个个都是好的,也都有求娶大小姐的诚意,见我过去,一个个争相表现才艺,唯有一个少年,一直坦腹高卧,若无其事的吃胡饼,一句话都没有说。”
郗鉴顿时对东床吃饼少年有了兴趣: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199章 东床快婿
郗鉴问:“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是谁?”
幕僚颇有些遗憾,“是王公的侄儿,叫做王羲之,南渡的时候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王公仁厚,将他养在乌衣巷,当做亲儿子一样照看,相亲时也把他叫来,和亲儿子一样对待。”
郗鉴给王导写信,表示他看好王羲之。
王导不明白郗鉴为何看好王羲之——这个侄儿说话有些结巴,难道郗鉴不在乎?
其实郗鉴根本不知道王羲之有口吃的问题,因为那天幕僚在乌衣巷相亲择婿时,宿醉的王羲之袒胸露腹在胡床上吃饼,没有说过一句话啊!
身为长辈,王导怎么可能对郗鉴说侄儿的缺点呢?孤儿可怜,他既然有这个运气被郗鉴看中,许配长女,王导为王羲之高兴。
王导要次子王恬带着聘礼和王羲之去京口提亲。
天上掉下个馅饼砸在王羲之头上了,他受宠若惊,本来以为那天相亲只是走个过场凑人头,他一个孤儿怎么可能被郗鉴看中,可是郗鉴偏偏看中他了。
临行前,王导只交代侄儿三个字,“少说话。”
王羲之惴惴不安,觉得自己一个孤儿,还有口吃的缺陷,配不上郗家大小姐,于是去了娄湖别院辞别王悦和清河,王悦听了,笑道:“你们两个有缘分,佳偶天成,你不用自卑,以平常心对待即可,少说话,多写字,突出的长处,郗鉴也是喜好书法之人,想必郗璿也喜欢。当年我把一串小铃铛送给你玩,那铃铛就是郗璿送给我的。”
清河问道:“小姑娘为什么送你铃铛?”
王悦把话题岔开,“这不是重点,现在要鼓励羲之去提亲,有了郗鉴这个岳父当靠山,羲之将来就不用愁了。”
王羲之有口吃的毛病,注定在官场上只能混个闲散的职位,他需要靠山。
清河把自己的好东西整理出几个箱子,要王羲之拿去当聘礼,“郗鉴是我的故友,他看到这些东西,就晓得我是支持你的,你提亲就多一份胜算。”
王悦和清河,一个口头鼓励,一个物资鼓励,王羲之感动不已,桓温驾着牛车载着清河送的礼物,帮王羲之运到乌衣巷。
桓温给父亲桓彝里料理丧事后,就一直跟着王悦,成为他的左右手,帮忙料理赈灾粮食发放的事宜,如今到了秋收的季节,新的粮食丰收,暂时缓解了粮食危机,桓温就比以前闲一些了。
桓温王羲之到了乌衣巷,把清河所赠礼物归于聘礼之中,王导的僚属谢尚听说此事,来见两位好朋友,“走,去我家,我今日准备了好酒,为羲之送行壮胆。”
谢尚就是王家对面邻居的谢家子弟,因长的美,擅长音律舞蹈,书法清谈,还会骑马射箭,几乎不所不能,少年才华横溢,被王导器重,赞他很有族中曾经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年轻时候的风采,所以谢尚年纪轻轻就在王导的宰相幕府中当差,和王羲之桓温相识。
到了谢家,谢尚打趣有些怯场的王羲之,谢尚年纪最长,已经成亲了,说道:“女人没什么可怕的,你大方一点,不要局促。”
为了给王羲之壮胆,谢尚干脆打散头发,梳了个十字穿环髻,穿上妻子的紫罗裙,打扮成女人,坐在窗台上,翘着脚,弹着琵琶,信口做了乐府诗《大道曲》,还边弹边唱: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王羲之和桓温都是十五岁的单身狗,看到比女人还美艳勾魂的谢尚着紫罗衣坐窗翘脚弹琵琶,顿时嫩脸一红。
谢尚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两个少年,“唉,你们……见了我都这样,真见了女人,是不是都要手足无措?没见识,今晚我带你们秦淮河的画舫,找几个青楼——”
谢尚猛地想起桓温还在孝期,立刻改口说道:“算了,我还是和王公告个假,陪王羲之一起去京口提亲,宴会应对圆场之事就交给我。”
王羲之又是心头一暖,他每次紧张激动就结巴:“谢谢……谢谢谢兄。”
听得桓温都忍俊不禁的笑了,“王羲之尽量少说话,谢尚就是你的嘴巴。可惜我还在孝期,不能冲撞了你的喜事,就不陪你一起去京口了。”
谢尚相貌口才了得,很像抠门戎少年时,王导惜才,叫他小安丰(安丰是王戎的字),每次有重大场合,都要谢尚去代表宰相幕府去交际应酬,最擅长各种雅集酒宴。
有谢尚出马,王羲之吃了一颗定心丸,三人举杯畅饮,谢尚风流随性,懒得换男装,就穿着女装和好朋友喝酒,王羲之和桓温喝醉了,当晚就睡在谢家。
王羲之做了个美梦,梦见一个丽人,手戴着一串铃铛,缓缓走来,亲昵的叫他“檀郎”。
桓温则梦见一个身穿紫罗衣的美人坐在窗台上,翘着脚弹琵琶,她的头发好长,一直垂落在窗台下的地板上。
“谢兄。”
美人回头,却不是谢尚的脸。
梦醒之后,梦境忘记大半,桓温习惯晨起练武,宿醉也会准时醒来,他提剑出去,看到庭院里谢尚正在舞剑,剑光凌冽,毫无昨晚扮作美人时的柔弱之态。
能文能武,女装比女人还美,桓温赞道:“难怪你大舅子袁耽经常对人说,多么希望再有个妹妹,还是嫁给你,以你的相貌人才,配得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袁耽只有两个妹妹,大妹妹袁女皇(名字叫做女皇)嫁给殷浩,二妹妹袁女正嫁给谢尚,因为谢尚太完美了,所以袁蛋经常感叹他若有第三个妹妹,就和二妹妹一起嫁给谢尚。
谢尚爽朗一笑,“大丈夫当以报国为志,岂可耽于女色,有一夫人足矣。”
王导对谢尚寄予厚望,甚至比亲儿子还要看中,给他扬名立万的机会,悉心培养,耳濡目染之下,谢尚也有宰相之志,期待为国效力。
有了谢尚的加入,王羲之的提亲团到达京口,立刻引起了轰动。
纪丘子王恬、谢尚还有王羲之三人都是掷花盈车的相貌,引得路人夹道围观,聘礼更是多的第一抬抬到了郗家,最后一个箱子才刚刚从船上卸下来,路人纷纷议论,琅琊王氏果然是千年的望族,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都能出如此多的聘礼。
王家心诚,京口无人不赞扬,郗鉴也觉得面上有光,打开聘礼一看,有不少是清河公主的东西,便知其意,原来公主也赞成这门婚事。
还没正式提亲,郗鉴已经认可了王羲之。
王恬风流潇洒,神似父亲王导年少时,言谈间有王公大族之气,满座拜服。
准女婿王羲之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话不多,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往外蹦,看起来有些紧张,偶尔有些口吃——不过登门提亲,谁不紧张呢?有些口吃也无伤大雅。
何况,王羲之还当场表演拿手好戏——挥毫写字,书法就像一个个仙人在纸上跳舞。
满座惊叹,简直是神仙写字啊!
郗鉴暗暗点头,更加认同这门婚事,还命人把王羲之的字送给后院的长女郗璿。
郗璿一看字就爱上了,心想见字如面,字写得好看,人一定也……郗璿羞红了脸点头,就是他了。
三国两晋时期,宴会正酣时宾主都要跳舞,有比舞之意,王羲之从小口吃羞涩,舞蹈着实一般,跳着跳着就紧张起来,还顺手顺脚,舞步有些乱了。
谢尚见不妙啊,连忙站起来说道:“最近建康城兴起《鸲鹆舞》,我跳的还可以,宰相曾经赞过,今夜我为诸君跳一曲。”
鸲鹆就是八哥鸟,以八哥飞翔的形态编舞。
王导都赞美过,一定不止“还可以”了,宴会众人都很期待。
王恬吹笛,王羲之弹古琴,为谢尚奏乐。
谢尚跳舞,“正色洋洋,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