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王导说道:“我没有杀温峤,我发誓!可是庾亮不信我,我就是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
王悦见老父亲愁苦的样子,心下不忍,只得想法子为父亲解忧,他看着大晋的舆图,突然灵机一动,问父亲:“庾亮从江西去江州接手了陶侃的军队,那么现在江西的军队群龙无首了?”
王导点点头,“一口气吞下陶侃的军队,可没那么容易,陶侃剩下的十六个儿子都不服气。庾亮暂时回不到江西去。”
王悦脑子转的飞快,心生一计,说道:“我有个办法可以从庾亮手里把江西夺到手,只要江西都督是我们王家人的人,等于切断了江州到建康的水路。”
江西在江州和建康的中间,长江在江西段拐弯,是咽喉地带,只要守住江西,庾亮纵使想弄死王导,也鞭长莫及。
王导忙问:“什么法子?”
王悦说道:“这需要父亲的幕僚谢尚帮忙。”
谢尚和宋袆琴瑟相合,两人潜心研究音乐和舞蹈,就住在王家对面,谢尚来了,“丞相有何吩咐?”
王悦问道:“你最近和你的大舅子袁耽关系如何?”
袁耽以前曾经叹息说若再有个妹妹,也嫁给谢尚,如今谢尚得了号称克夫灾星的宋袆,不晓得袁耽对谢尚的态度有无转变。
谢尚说道:“宋袆的年龄和我岳母差不多大,她到了谢家之后,我的夫人并不嫉妒,还喜欢宋袆的音乐,拜她为师,学习吹笛,如今已有小成了。袁耽偶尔来我家,我弹琵琶,夫人弹箜篌,宋袆吹笛,三人合奏,袁耽拍手叫绝,并没有嫌弃宋袆,我和大舅子关系依然如故。”
这是什么神奇的家庭!
王悦说道:“既然如此,就需要你的大舅子袁耽鼎力相助了,事成之后,我父亲会重新扶他起来。”
王悦把计划和谢尚说了,谢尚立刻给大舅子去信。
袁耽是历阳太守,和后赵接壤,属于军事重镇。这一日,袁耽写了一封奏疏,昼夜不舍,派人送到建康城。
边关告急,小皇帝连忙紧急召见朝臣,说道:“历阳太守袁耽紧急来报,后赵大军进犯历阳,要朝廷立刻派兵支援。”
朝臣哗然,王导说道:“边关告急,不可拖延,必须马上出兵历阳,老臣自荐,愿意立下军令状,率领军队去历阳救援。请皇上紧急将郗鉴召回京城,坐镇建康。”
军情紧急,不得拖延,群臣没有人反对。
小皇帝遂拜了王导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金斧头的意思,只有天子才有的礼器,可以杀所有不服从命令的官员,代表天子,类似后来的尚方宝剑)。
郗鉴从京口赶到建康城,王导正带着琅琊王氏善战的青年一辈,以及军队前往历阳。
郗鉴和王导密谈,说道:“说吧,这是什么鬼主意,如果要支援历阳,派我直接去不就成了?非得劳烦丞相这个文臣,反而让我坐镇建康?”
因郗璿嫁给王羲之,两人是亲家了,可以直言。
王导把王悦的计谋说了,郗鉴闻言一怔,叹道:“高僧竺法深(琅琊王氏一个出家的族人,东晋名僧)曾经评价庾亮,说他的心眼多,心里恐怕有三斤柴棘。我看王悦心里起码有三十斤柴棘。”
王导颇为自豪,“我养的儿子,自然比庾亮厉害。”
王导有大司马的官职,还假黄钺,一路上所有官员的调遣都必须听他指挥,途径江西的时候,王导把手下亲信路永匡术(就是从苏峻那里策反的两个大将)取代了原先庾亮的手下大将,掌控兵权,并且以整理大后方为理由,把侄儿王允之推出去当了江西都督——等于直接把江西从庾亮手里抢过来了。
庾亮此时远在江州,消化陶侃的军队,听说自己的老巢被王导给夺了,他恨不得立刻起兵去攻打王导,把江西夺回来!
但是,王导此时是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还假黄钺,代表天子出征,如果庾亮打王导,就是谋反。
庾亮不敢,只得认栽,希望后赵军队好好教训王导,然后他就出兵救场。
但是并没有,王导率军队去了历阳,一个后赵士兵都没有。
历阳太守袁耽装模作样的哭道:“那天我真的看到十几个后赵士兵在边关鬼鬼祟祟的,我以为他们要打过来了,结果只是转了几圈就回去了,一直没有入侵历阳。”
王导带着班师回朝,同时也顺利吞下了江西,侄儿王允之当江西都督,直接捏住了庾亮的七寸,水路被截断,庾亮途有十万军队,却对王导形成不了威胁。
庾亮气得摔杯子,“王导这个老狐狸!不费一兵一卒就夺走了江西!”
王导大获全胜,想要和平,就要能打,掌控一定的兵权,否则他这个宰相也会被庾亮咬死。
郗鉴写信给庾亮,从中说和,要庾亮不要再动王导了,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要重演苏峻之乱。
庾亮没有办法,王允之掌控江西,江西的将领也大多换成王导提携的人,以江西为屏障,王导在朝中安心当宰相,高枕无忧。
加上王导还有郗鉴这个亲家在,庾亮不敢硬碰硬了。
只有双方实力相当,才可能坐在和谈的谈判桌上,王导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庾亮死咬住他不放,未必只是为了温峤之死,狼要吃羊,总得找个借口不是?
只是,庾亮太小看我了,我虽然脾气温和,从无专权篡位之心,但,这并不表示我王导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袁耽因“误报军情”被罢免了历阳太守之职,但是王导很快将他重新启用,当了从事中郎。不过袁耽是个没福气的,新官上任没几天,病了,病情严重,一命呜呼,年仅二十五岁。
谢尚为了大舅子之死伤感不已,王导存心补偿他,谢尚有个妹妹叫做谢真石,嫁给了都乡亭侯褚
裒,两人生有一女,叫做褚蒜子。
都说外甥像舅,这个褚蒜子长的特别像舅舅谢尚,谢尚男装英俊,女装妩媚,风流人物,褚蒜子小小年纪,才貌都神似舅舅,是个女神童。
在王导的运作下,褚蒜子和琅琊王司马岳定了婚,给谢尚的外甥女说了一门绝好的亲事,以作为补偿。
从此以后,谢尚更加效忠王导,连同谢家的姻亲也成为王导的助力,庾亮兵马虽强,却撼动不了王导的宰相之位,王庾两家势力平衡,暂时休战,大晋朝政才得以安稳下来。
王悦帮助父亲解决了忧患,决定和清河再次退隐,去实现他们的理想,他回到娄湖别院,却见清河捧着一纸书信落泪,泪水将字迹一圈圈的湮开。
羊献容病危,王悦清河当天就渡江,赶往西北长安。
第202章 伏魂
羊献容一直和清河保持通信来往,每一次都是流水账似的讲生活日常,她大半辈子都在宫廷生活,只是大晋宫廷跌宕起伏,每天都在刀尖上跳舞。在赵国就开始平淡如水,无波无澜。
刘曜把她保护的很好,一个汉人女子当着匈奴人的皇后,居然并不艰难,刘曜的朝廷一半官员都是汉人。和大晋推崇玄学不同,刘曜一直在赵国推行儒学——因为儒学学起来最简单,长安城里建有太学,汉人和匈奴交杂期间,民族通过文化进行融合,颇见成效。
王悦深受刘曜的影响,在自己兴办的学堂也以儒学为主。刚好学生桓温的家族渊源也是儒学,给王悦添了一把力,桓温将家里私藏儒学典籍拿出来传抄,起过于玄幻高深、需要悟性和天分的玄学,儒学相对务实,容易理解,在平民和庶民阶层渐渐推广起来。
如果非说羊献容在赵国为后有什么波折的话,那就是苏峻之乱结束之后传到大晋的一件事。
刘曜问羊献容,“我比司马家那个前夫如何?”
羊献容说道:“陛下是开创千古基业的明主,他是亡国之君,连妻女都不得保护,时常被凡夫俗子所辱,我屡次都想一死了之,何尝想到有今天?我出身士族高门,觉得世间男子都一样,自从嫁给陛下,才知天下真的有大丈夫。”
羊献容这些话传到到长江以南的大晋,掀起轰然大波,大晋许多人纷纷谴责羊献容天生凉薄,不知廉耻,为了讨好现在的丈夫诋毁前夫。
其实羊献容说的也没错,她当大晋皇后时五废五立,女儿清河公主在永嘉之乱时失踪,一度被贩卖为奴婢,试问历朝历代那个公主有清河这么惨?
和流言一起到江南的,就有羊献容的书信,羊献容说她并没有说这些话,是后赵皇帝石勒为了激化前赵匈奴和汉人的矛盾而故意造谣,说的就像真的一样。
这种流言刘曜迫于匈奴贵族的压力,不能公然否认,所以帝后都只能闭口默认,等将来扫平后赵,再来平息此事。
大晋和后赵一直没有建交,清河和羊献容的通信属于私通外国,为了避免麻烦,每一次通信都是阅后即焚,清河将母亲的解释扔进火盆里毁尸灭迹,叹道:“纵使像刘曜这样强势的雄主,也不并不能为所欲为。”
皇帝不好当,且刘曜坚持封羊献容为后,封羊献容所生的儿子为太子,已经有很多保守的匈奴贵族对他不满,他也不好做,各有各的难处。
王悦一语中的,“后赵石勒捏造这诛心的谣言,恐怕是苏峻之乱时,刘曜出兵围赵救晋的缘故。但是石勒几乎要拿下兖州了,刘曜出兵,他只能班师回朝去布防,郗鉴得以分兵来渡江勤王。他回去之后,刘曜随便打一打就走了,此时大晋苏峻之乱已经结束,估计石勒回过神来,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大晋和前赵恐怕有阴谋。你是羊皇后的女儿,石勒猜测你从中牵线,要刘曜出兵解围,所以故意捏造这种恶毒的谣言,除了挑拨前赵匈奴和汉人的矛盾,还有让你难堪的意思。”
羊献容被骂,自然会影响清河的名誉,当年以羊献容在赵国封后,她差点被废了公主之位,是王悦慷慨陈词,舌战群臣,保留了羊献容大晋皇后和清河的公主尊号。
清河说道,“我无所谓,大门一关,听不到那些闲言碎语。”
羊献容在信中从来不提她最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的事情,所以清河收到信后犹如当头一棒,一时难以接受——若不是到了诀别最后一刻,绝对不会要她去长安的。
前朝都城,长安,皇宫,弘训宫。
清河王悦赶到宫里时,潘美人已经开始将办丧事的东西都拿出来,抱着最后的希望“冲一冲”。
潘美人从衣箱里翻出一件半旧的襦裙,“就用这件,这是清河公主送的,皇后时常穿着,即使被勾魂使者勾去了魂魄,见到这件衣服,恐怕能够召回来。”
“美人,那两位客人来了。”
潘美人连忙放下衣服,跑去寝宫,清河坐在病榻边,看着昏迷的母亲默默垂泪。
王悦站在清河身后,也看着羊献容。
刘曜半跪在塌边,捂着羊献容总是微凉的手。
潘美人走过去,清河就像小时候那样扑到潘美人的怀里,哭出了声。
潘美人也像安抚小时候的清河,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来了就好,皇后清醒时还担心见不到你最后一面,留下遗憾,现在不用担心了,能在她最爱的人陪伴下去世。”
潘美人早就看淡了生死,“我和曹淑打过赌,看谁活的长,输得那个每人要赔十万贯,皇后说她要加入,这次重病,缠绵病榻多日,她准备了两个十万贯,都给了我,要我捎给曹淑一份。她经常说,此生她没有什么遗憾,若能够在死前再见到你,就是锦上添花。”
清河哭得更大声了,在潘美人面前变成了任性的孩子,“我不让她死,她若死了,我就是个没爹没娘的人,我不答应。”
以前虽然母女分隔两地,但是清河有母亲,心境自然不不一样,有底气,晓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还有个娘可以依靠。
清河极重亲情,以前白痴皇帝死时,虽然因父亲失智,让她小小年纪就被迫学着宴会投/毒杀人,承担起家族重任,反过来保护父母,但是父亲始终是她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白痴皇帝在别人眼里只是大晋皇帝之一,但在清河眼里,他就是唯一的父亲,从此那片屋顶没有了,母女两个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后来和王悦重逢成亲,清河有了新屋顶,但羊献容一死,就像在心里掏了无法弥补的洞。
曾经被父母好好疼爱的孩子,无论是否结婚、多大年龄,失去父母后,都是孤儿。
清河生在乱世,长在乱世,却从来不缺爱,人在长大,爱她的人注定一个个离去。
清河在潘美人怀里痛快哭泣,把潘美人大半个肩膀都哭湿了。
昏迷的羊献容在一片混沌的梦中,她感觉自己一直在下坠,没有终点的下坠,混沌蓦地出现哭声,这哭声从远到近,从小到大,就像一炳利剑,劈开了无边无际的混沌,强行撕扯出来。
羊献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出现无数个光圈,瞳孔渐渐焦距,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的背对着她,缩在潘美人怀里哭,潘美人低声安抚着她。
刘曜握着她的手,半跪在塌边,脑袋靠在床上打瞌睡,他瘦了,眼圈青黑,应是熬了好几夜没睡。
只有一个人发现她醒了,那就是亲生儿子王悦。
王悦正要叫清河,羊献容在枕头上摇摇头,嘴唇微启,对他说着什么。
王悦俯下身,将耳朵送过去。
羊献容气若游丝,“不……不要告诉她,永远。不要让她受到第二次失去母亲的痛苦。”意思就是不要清河曹淑才是她亲生母亲的事情。
王悦说道:“好,我发誓。”
这时潘美人看到了羊献容醒来,连忙把清河推到她的怀里,“皇后,她来了,带着女婿一起来的。佳儿佳妇,多好的一对。”
疲倦之极的刘曜被这阵动静弄醒了,见到羊献容睁开眼睛,连忙把早就备好的参汤拿来,要喂给她,还有些委屈的说道:“你都昏迷三天三夜,清河来了你才肯醒。”
羊献容此时连吞咽口困难,自觉大限已到,又不好伤害刘曜,说道:“你放着,我待会再喝。”
刘曜乖乖放下陶碗。
清河一见此物,就晓得是自己亲手烧出来的陶器,“母亲一直在用这些陶器啊。”
羊献容想要伸手摸女儿的脸,却无力动手,潘美人最了解她,就将她的手从被子拿出来,贴在清河脸颊上。
清河的脸哭得潮湿,还有些黏手。
羊献容用尽全力捏了捏清河的脸颊,“我的女儿,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我这一生,无怨无悔,爱过恨过,落魄过,荣耀过,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当你的母亲,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
这时连潘美人都忍不住落泪,她听出羊献容的话中话,是对当年换女成凤之事的交代,她爱清河,清河就是她的女儿,换了之后,就不换回来了,清河永远都是她的女儿。
羊献容对潘美人说道:“我走之后,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你把清河视为己出,挖心掏肺的对她好,她是个晓得感恩的好孩子。你跟她去大晋,和曹姐姐一起颐养天年,比谁活的长,看谁是十万贯赌约的最后赢家。以曹姐姐的性格,你的晚年一定很热闹,我们三个好朋友,我先走一步,你以后和曹姐姐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