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一个能破了朝野大案,深受陛下宠幸的孟濯缨,自然就不再是如今这个,一回京就受到百般迫害的孟濯缨了。
正全了谢无咎的私心。
谢无咎不可察觉的倒吸一口气,算是认了。他摆出正经神色,言辞恳切:“陛下,今后还请您别再叫臣刺儿头了。”
一听这个,他就想起来,自己一个英勇少侠,被那膘肥体壮的鲁婆子一脚踩在地下,口水直喷,还碾上几下的悲惨往事,实在不堪回首。
李瑾笑着应了,忽然道:“朕的生母和当年落水遇难的镇国公夫人还是堂姐妹,若是孟家那位大小姐还活着,也算是朕的表妹。”
李瑾虽然年纪不大,但后宫已经不少。这不少的妃嫔当中,算上远的近的,已经有四五位表妹了。
这话说的,谢无咎没法接。心里又觉得陛下拿一个早夭的孩子说事,不太合宜,因此并未答话。
自然,也未留意此刻君王意味深长的神色。
谢无咎出了宫门,自觉干成了一桩大事。
他在大理寺已经数年,大大小小的案子见过了不少,可今日这种“成就感”,不同以往。甚至觉得自己简直还是数年前那个毛头小子,带着一种难以言语的雀跃。
自然,这种雀跃之中,还掺着点不满。
他在大理寺好些年,累死累活,也才升了个寺丞。这孟濯缨倒好,有个好出身,陛下连面都没见,直接就扶摇直上,一跃成为大理寺一人之下的少卿。
揣着这种莫可名状又奇妙的雀跃和不满,谢无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镇国公府门口。
镇国公府的马车正要出门。
谢无咎眼力不错,看见了车旁跟随的哑仆,一脸愤懑,双拳爆筋,可见愤怒至极。
谢无咎耳力也不错,听见了仆役们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
“世子真是可怜,才刚回京,又要去西山。说是小住,谁知道又要呆多久?当年送去江南也说小住,结果,一走就是三年。”
另一个说:“你还敢说?还不快闭嘴!让陈管家听见,告了靳夫人,连我也要受你连累。”
谢无咎轻喝一声,打马欺上,正正堵住了马车去路。
小管事忙道:“这位公子,道路宽广,还劳驾您让让。”
谢无咎不退不避,高声问:“马车里坐的,可是孟世子?”
孟濯缨掀开帘子,远远的瞧了他一眼,浅浅一笑。
谢无咎就有点火气,这小子,明明那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小心点?一回来就被人算计了,现在都要被赶出家门了,连一个送的人都没有,还笑的出来?
小管事道:“正是我家世子出门。”
言下之意,还请您让开。
谢无咎反而拽了拽缰绳,“毛豆”凑近了打了个响鼻:“既然是孟世子,那就不用出门了。”
小管事原本也是耐着性子,看他越发不肯让开,垮下脸道:
“这位公子,我家世子有要事。您若无事,还请让开些……”
“哟嚯!”谢无咎笑了笑,“我怎会无事,到了明日,我就是你家世子……”
他正要说,是你家世子的老大,猛然间又想起来了——他的好皇帝,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封了个少卿。
呵呵。
“……的同僚了。”
好好一句话,说的一点气势都没了。
小管事:“什么?”
谢无咎慢吞吞道:“庆安候余侯爷和大理寺卿谢大人一同举荐了你家世子,陛下爱才,任命你家世子为大理寺少卿。”
小管事从一脸茫然,升华成了一脸懵:“什么?!”
谢无咎转过脸,远远看见宫中来人,当即拨转马车,策马走了。
二人一个马上,一个车中,不过一个眼神掠过。
谢无咎打了个唿哨,与镇国公府的高墙大院格格不入。
孟濯缨无奈的摇了摇头,眼中却尽是笑意。
第9章 蔚州女
两位大人联名举荐,陛下亲下诏书,虽然文书下来还要走些流程,但因案情紧急,根本没有耽搁,谢无咎第二日一早直接就在镇国公府门外“劫”走了孟濯缨,连大理寺都没去。
孟濯缨刚“升了官”,却没摆什么架子,谢无咎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乖的很。
谢无咎心里满意,暗暗的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工作,虽然官比他大,至少,还是听话的。
孟濯缨紧了紧披风,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拨开夹道两旁的茅草,问:“怎么来了这里?”
谢无咎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黄石村。前日你站在坡上,问我这是哪里,我当时记下来,后来突然想明白了,连夜带人来查探,这里果然有猫腻。”
谢无咎冷不丁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你怎么不早说呢?没准儿还能抓到几个跑的慢的。”
哑仆怒目而视:“嗬嗬!”
谢无咎没理会他,反而搓了搓手指:“你这衣服,真滑溜。”
孟濯缨:“……我也只是猜测,不能作准。”
村子本就不大,拢共不到十户人家,中间因为隆起一个高坡,怪石嶙峋,不能住人,所以九户人家围着这个高坡分散,成一个空心圆。隔了中间这个坡,对面出了什么事,都听不到。
两人进了一处村舍,里面已有不少灰尘,蛛网密布,但对门的角落,干干净净的。
孟濯缨不再藏拙,四处看看,很快发现端倪,细长的手指抓着一块木板用力掀开,就找到了一处暗格。
暗格不大,但足可以放下一具尸体,藏下十余人。里面灰尘掩着,露出斑驳的点点血痕。
这余留的痕迹,足可以说明一切了。
这伙人抢走尸身,官差追赶,于是藏在了此处。等风头稍过,随后就急急忙忙的撤退了。等谢无咎带人找来,恰好就扑了个空。
谢无咎道:“其实,前天遗体被抢走,大理寺的人曾经来黄石村搜查问话,但这间房屋早就没有人居住,又恰好背静,里面空无一人,他们查看过没有问题就走了。等夜里我再次带人来黄石村查探,这伙人早就将尸身转移了。只找到这个空空如也的隔间。”
孟濯缨细细查看过,又去了外面的厨房。正屋已经足够破败,厨房更是垂垂危矣,再有一阵风来,这破旧的茅屋就能散架了。
哑仆不赞同的跟着他,甚至举着手,给她遮挡草棚上落下的灰尘。
孟濯缨哭笑不得,再三阻拦,他就是不肯依,只能随他去了。
哑仆护婴孩一样看顾孟濯缨,主仆二人亦步亦趋,谢无咎看的直牙疼,但也没说什么。
片刻,孟濯缨拿着一个竹制的“小勺子”出来,问:“谢大人,可曾查清楚了,这房子之前住的是什么人?”
谢无咎:“之前查问过,是本地人。因为前几年挣了钱,搬到城内去了。”
这“勺子”的柄是竹子做的,下面却是漏的,一个圆形的铁片上,穿着细小的铁丝。因为长久不用,已经绣断了。
谢无咎也不算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君子”,硬是没看出来,这个漏勺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孟大人拿着此物,莫非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谢大人还有点不服气了。
孟濯缨眼角一弯,笑道:“谢大人也吃过。这是用来做酒格子的。”
酒格子是一种民间小吃,红薯切块,活在面糊里,入油锅炸至金黄。红薯饼炸的金黄焦脆,吃的时候再淋上甜酒,很受喜爱。
京城里东西市都有,就连热闹一点的巷道里,都有挑夫卖。但这东西却不是出自中原,而是来自蔚州。
十年前,蔚州还称为蔚国。
之后,沈津煅带兵征讨蔚国,不出三月灭国,自此并入大周,成了蔚州。
酒格子虽然常见,中原百姓也爱吃,却不会做这种特殊的甜酒。因此想吃了,就花几个铜板买上一碗,少有人家会自备这种炸格子的漏勺。
照这样看来,这户人家极有可能是蔚国人,而不是他们所说的本地人。
谢无咎立时派人去查,很快找到了这户人家的新居所。
谢无咎看着眼前的青瓦红墙,摸了摸下巴。
户主黄生年,从太爷爷起,好几代人都住在黄石村。一代一代人摸爬下来,黄生年才有机会读了两年私塾,稍微认得几个字。
怎么就突然有了这般奇遇,能在京城安置下这么大的房子?
黄生年生的体态富贵,一身镶金边对襟长袍,中间凸出一大坨圆满的好肉,就像个白白胖胖的大肚花瓶。
他一听谢无咎问话,立时苦了脸:“大人,您说这漏勺,我也不知道啊。许是老娘们看着新鲜,顺手买了一个。这能值几个铜板?小的家里,一个老娘们,是黄石村人,女儿早就外嫁,另有一个五岁的小儿,没有蔚州人,这户籍上都写的明明白白。您不信,可以去查,您怕小的说谎,这户籍总不会错吧?”
谢无咎四下一望,见外面趴着一个小脑袋,笑眯眯的一招手,衣袖里一掏,摸出一个竹签穿着的麦芽糖。
“来。”
小脑袋往回缩了缩,片刻,又试探着伸出来,露出一个五六岁的小人来。
小孩儿看了看黄生年,见他没注意自己,伸手就想拿,刚伸出手,就被人狠狠的拍了一下手背。小孩儿手嫩,手背立时就红了一片,眼里水润润的,却连哭都不敢哭。
赶来的妇人悻悻笑着:“这孩子,教了多少回,不能随便吃生人的东西。总记不住。可不是针对大人您,得教孩子长个记性,要被人拐走了,那可怎么是好?”
说完,一把搂过那孩子,掐着走了。
黄生年被妇人掐在怀中的孩子,露出心疼的神色来,却没有声张,颇为尴尬的假笑两声,又对谢无咎分辨:
“我家里实在和蔚州人没有什么关系啊!”
谢无咎:“那夹层又是怎么回事?”
黄生年道:“那是用来藏粮食的。盖屋的时候也不多花什么钱,就起了一个夹层,能藏点东西。不少人家都这么干。破家值万贯啊,官爷。”
不管谢无咎怎么盘问,黄生年油皮涎脸,该答的答,就是不肯承认,和蔚州有牵连。
孟濯缨闻了闻茶气,又放下了,突然轻声发问:“这孩子是您的幼子吧?怎不见他的亲娘?”
黄生年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猛咳起来:“咳咳……这,这就是他亲娘。咳咳……我们夫妇早年只有一个女儿,老来才得了这么一个小儿子,她也是宝贵了点,听说谁家的孩子叫拍花子拐走了,这几日都教他不能乱跑,乱吃东西。官爷,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就娶了这么一个婆娘,一儿一女都是她生的。”
孟濯缨微微颔首,一笑:“看那孩子,和夫人倒不相像。和您也不像。”
黄生年不假思索:“和我肯定是像的!”他摸了摸肉呼呼的脸,“我这是胖了,丑了点!我带孩子回村祭祖,人家都说,和我小时候,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俊又可爱。”
孟濯缨笑道:“儿女双全,你也是好福气。”
二人出了黄家,也未走远,对面找了一家茶室坐下。
谢无咎一坐下,要来一壶清茶,先给孟濯缨倒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