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她不知在看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絮絮叨叨的说话。衣襟上还沾着饭粒,想来,是嬷嬷也不敢碰她。
燕衡试着叫了一声:“母亲。”她不理,燕衡潮湿了眼睛,小声唤她:“娘,阿娘。”
季勤秀“呵呵”一笑,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去,继续小声念叨。
燕衡跪下身,凑近她,慢慢听清了几句:
“不是我害死你的……我就推了你一把……”
“是你该死……不,你不该死,你是衡儿的爹啊……”
“是她该死……嘻嘻,她就真的死了……”
“还有她的女儿,也快啦!……”
燕衡慢慢起身,面无表情的出了房间。嬷嬷忐忑不安的等在门口,虽然季勤秀喜怒无常,但她却还有几分忠心。
燕衡慢慢道:“陛下发了诏令,我和县主大婚后不久,就要去外省赴任。母亲怕是受了惊吓,这些时日,府上忙碌,就要辛苦嬷嬷了。等到了任上,也不忙碌了,我会亲自照顾母亲。”
嬷嬷松了口气,连声说,照顾夫人是她的本分,并不辛苦。她大概以为,燕衡什么也没听到吧。
嬷嬷又小声道:“夫人精神不好,这院子,以后就我来吧?旁的人,就别进来了。”
燕衡笑着点头,看来毫无异样。
等走出这让人精神溃散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他突然掩住口唇,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听清了,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赢了,用了一辈子,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他追随她的脚步,也成了一个笑话。
烛火跳跃,有了光明,黑影也慢慢汇聚成形,眼前似乎站着一个人。
燕衡问:孟濯缨,你这么讨厌我,可我又做错了什么?自小,她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教我讨厌什么人,我能反抗她吗?
那黑影仿佛回了他:你没什么大错。可我就是不喜欢虚伪的你。这够了吗?
燕衡想,够了。他躺在床上,死人一样睡了过去。
第98章 晏奇吐了 ...
天气渐暖, 谢无咎昨夜赶一份文书, 一直到凌晨才睡。还在睡梦中, 就被唐秀吊挂着半个脑瓜子给吵醒了。——是真的倒吊在他床上,吊死鬼一样叫他起床。
自从唐秀上次受伤, 近来终于能行动自如了,这几天格外兴奋,有门不走翻墙爬窗,也不肯好好走路,上蹿下跳。连徐妙锦都说他,跟只臭蜘蛛似的,一不小心就吐着丝冒出来了,吓人一跳。
谢无咎嫌弃的一把拍开他的脸, 抓紧最后的时间闭目养神:“什么时辰了?”
唐秀“啧啧”一声:“你这是还没睡好啊?哎,春天来了,火气就是大!思春的猫叫唤的你睡不着吧?哎哟, 你看看你这个一脸的春情, 遮都遮不住……”
谢无咎被他唠叨烦了,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唐秀还吊在那里。他福至心灵:“是出了命案?”
唐秀:“???你怎么知道?”
“死者还是自缢而死。是吗?”
唐秀翻了个身,脚踏实地站稳:“你别是要改行算命了。”
“呵。”谢无咎冷笑一声,见天光大亮, 撵他出去换衣裳。
谢无咎穿了昨日的衣裳,突然问了句:“到底什么案子?孟大人过去了吗?”
“自然过去了,大伙儿都去了, 就等你了。”唐秀咔擦咔擦的咬着果子,顺手把果盘里的几个都装进了兜里。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布料摩挲的声音,他好奇的探进脑袋往里一瞧,只见谢无咎用力一扯,把刚穿好的衣裳又给脱了下来。
穿了又脱,还是这种赶时间的时候,什么毛病?
唐秀问:“兄弟……你有什么毛病?”
然后,谢无咎刷的打开衣柜,拿出了一件平平整整的新衣袍。
唐秀:…… ……这还是士为悦己者容啊。了不起了不起,思春的力量真是伟大,他的邋遢兄弟,脱胎换骨了啊。
一路上,唐秀没忍住,奚落了他好几遍:“其实你原本穿那件,也很好看的。根本用不着换嘛!你活的也太精致了。啧啧,这上了年纪,还娶不到媳妇啊,就是容易钻牛角尖,其实,娶不娶得到媳妇,和衣裳没关系,重要的是脸……”
谢无咎冷冷的问:“你有媳妇吗?我至少还有半个呢,你这辈子都没指望。”
唐秀不说话了,啃果子的时候,咬到了舌头,眼泪汪汪,伤心不已。
是啊,瞧小世子那模样,老谢是十拿九稳的。
可他呢?
除非他抓紧时间赶紧变心,否则,这辈子都没指望。
唐秀扔了果核,专往路边的水沟里丢:“算了,我孤独终老吧,也不错的。”至少,可以安安静静的喜欢一个人啊。
谢无咎问:“你把那果核往水沟里丢做什么?”
唐秀慢慢道:“里头有种子,我再扔进水里,搞不好,运气好的话,它就发芽了。运气再好一点,就能长成一棵树。假如天可怜见,它就能开花结果,不枉此生了。”
谢无咎懒得理他,表情嫌弃,心里却只能叹气。
到了现场,孟濯缨正站在巷道口,巷子旁边,有半个血手印。
她今日未着官服,一身黑衣,只有衣领处镶了一圈银灰色的毛领,格外低调,但也格外好看。
比较起来,今日谢无咎实在穿的太隆重了,就连孟濯缨都含笑侧目:“谢大人今日好精神。”
谢无咎本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被她这样一打趣,反倒有点局促,一张口,笑嘻嘻问:
“这衣裳哪里做的,赶明儿我也去做一件。”
唐秀惨不忍睹:得,被小世子一捉弄,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孟濯缨认真道:“那可不成,谢大人穿了比我好看,抢了我的风头。”
谢无咎方才还能强装镇定,现在已经晕乎乎了:“怎么会?我哪有你好看?”
孟濯缨忍笑,眉眼弯弯:“在我眼里,谢大人自然是大理寺最好看的。”
致命一击,谢无咎彻底傻了,傻兮兮的笑了几声:“你,你吃了吗?”
唐秀:…… ……一大早的,怎么突然觉得有点闹心?
他不和这两个站一块了,又去找颜徐那两个,正想过去问问什么情况,就见颜永嘉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大油饼:
“徐徐,你起这么早,还没吃吧?趁老大还没来,快啃两口。”
唐秀:…… ……
寂寞一匹孤狼,与这春天格格不入。
死者有两个,一名老妪,被利刃刺死,身上有多处道上,血手印就是她留下的。另一个是老者的媳妇,自缢而死,身上全是血迹,但无明显外伤,被踢翻的木凳边,还扔着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匕首。
这两人寡居在家,一向与邻居也没有什么往来。今早,有人在巷子口发现了手印,着急忙慌的去报了案,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出了事,经过排查,才知道是张家出事了。
“死者张林氏,今年五十八岁,丈夫三十余年前就过世了。她独自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后来,用五两银子买了一个逃荒的姑娘,给儿子娶上了媳妇。另一个死者,就是虞山娘,也就是她买来的那个姑娘。十年前,张林氏的儿子也过世了,她们二人相依为命。”颜永嘉道:“看表面景象,像是儿媳虞山娘杀了婆母张林氏,随后自缢。”
谢无咎已经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又问:“表面景象?颜永嘉,你怎么看?”
颜永嘉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敢说。徐妙锦撞了撞他手臂,小声道:“你想什么,就说什么啊!大不了被骂几句,他又不会打人。”
颜永嘉:…… ……他只是不打你啊!因为你是个姑娘啊!
颜永嘉吞了吞口水:“我觉得不是。张林氏是被匕首刺死,但是虞山娘身上并没有大量喷溅式血迹。”
谢无咎点点头,昧着良心夸了两句。这孩子,不能再吓唬了。
“不过,你没听里正说,虞山娘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吗?”
颜永嘉如遭雷击:“我忘了……”
谢无咎目光落在地上的血迹上,他耳力灵敏,已经察觉到衣柜中均匀有力的呼吸声,遂暗示他:“孩子还在屋子里。”
颜永嘉连忙深吸口气,再次仔仔细细的观察起来。
虞山娘自缢的地方就在堂屋,刀尖朝下,前面有一滩血迹,再往前,是一滴一滴的血,一直滴到了屋角的柜子前。
颜永嘉激动的结巴了:“老大,是不是藏在柜子里!”
徐妙锦急忙过去开门,门一下却没打开:“孩子还活着吗?”
“活着。”唐秀和谢无咎同时开口。唐秀从怀中摸出一枚轻薄的梅花镖,挤进门缝,往上一挑,布帛碎裂,柜门也拉开了。
柜门反面有两个铜制拉环,被一件衣服系住了。那少年就蜷在柜子里,缩在一堆衣物当中,手臂上血迹已经干涸。他人却呼呼大睡。
日光照进柜子,少年慢慢睁开眼睛,木木的转动了几下眼珠,看到面前突然出现这么多人,也没有太惊讶。
唐秀谢无咎等人不露声色的挡在了他前面,不让他看到血迹。
徐妙锦轻声问:“小兄弟,你饿不饿?”
少年木木的点了点头。
徐妙锦伸出手:“那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少年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慢慢爬出来,却没理会徐妙锦的手。
这一出来,他突然看见了地上的匕首,猛地撞开面前的人,“啊啊”大叫着冲了过来。颜永嘉本来站在旁边,发觉徐妙锦险些撞到木箱尖角上,连忙将人抱住,这一下漏了个空子,那少年表情痛苦、嗷嗷怪叫着抓住了匕首。
他拿到匕首,看清匕首上的血迹,脸色越发惊恐,就要往自己身上扎。谢无咎见机快,一个手刀当即就把人劈晕过去。唐秀紧随其后,又劈了一个。
谢无咎:…… ……
唐秀:“额,没收住手。”
几人刚松了口气,突听一声闷响,晏奇正站在门口,随身不离的木箱摔在地上。她神色复杂,克制又惧怕,说不出那眼神究竟含着什么。
孟濯缨立刻挡住那拿到的少年,慢慢叫了她一声:“晏姐姐?”
晏奇忍了片刻,脸色越发苍白,终于捂住嘴,蹲到一旁墙角吐了出来。
她这一吐,就连最迟钝的颜永嘉都觉出不对了,颇为无措:“怎怎么了?晏姐姐连埋了好几天爬了蛆虫的尸体都不怕,怎么突然……”
徐妙锦叹了口气。
颜永嘉心里一紧,小声弱弱发问:“怎么了?”
徐妙锦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担心晏姐姐。”
颜永嘉点点头。
晏奇对着生了蛆虫的腐尸还能吃的下饭,当然不会怕屋子里这点血迹,和两具还算正常的尸首。
徐妙锦慢慢道:“我们这些软弱的人,怕的东西有很多,可实际上,有些东西根本不足为惧,克服起来,就很容易。相反,强悍的人,一旦怕什么,就是真的怕。晏姐姐这样,叫人怪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