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公子道:“那是你祖父的田庄,与她认识认识, 知道落在了何人手中, 将来你想去赎亦有去处。”
我原本觉得他能为我着想,十分感动。但听得这话,不禁捏了一把汗。公子倒是想得周到, 竟连我下一步要做什么都猜到了。
我不以为意, 道:“将来是将来, 无论谁是主人,那田庄总在,怎会找不到人?”
“哦?”公子目光玩味,“你现在倒是无所谓,我先前说替你赎,你怎不肯?”
我不打算再跟他在这事上鬼扯下去,糊弄道:“公子又忘了,这田庄在云氏手中乃是天意,我不过遵照行事罢了。”
他不满道:“霓生,我每次与你说到要紧之处,你总说问卦。”
我眨眨眼:“公子切莫瞧不起问卦,我且问公子,先前我曾说这田产必不会落在他人名下,准是不准?”
公子“哼”一声,没说下去。
他虽对鬼神之事仍颇有微词,但自从河西之后,这招对付他总有奇效。
我看着他一脸别扭的样子,心中暗笑,只觉越看越顺眼。片刻,我将醋水换成清水,给他再洗了洗手,道:“公子闻闻看,那腥味还在么?”
公子将手指抬起,嗅了嗅,眉间倏而展开。
马韬走了之后,再无旁事打扰。
我和公子都奔波了一日,各自疲倦,回到房中之后,我便给公子张罗沐浴安寝之事。
青玄的确不会拾掇,给公子的准备的日用之物短少得厉害。我为公子找换洗的里衣,发现上下衫不是一套;想给公子准备兰汤,发现香料已经用完了。
公子却无所谓,说区区里衣,穿在底下也无人知晓,没有兰汤清水也无妨。
这不是第一次,自从河西回来之后,公子对许多东西都不似从前般讲究。
我好奇地问他:“公子从前不是说,居不可无香,沐不可无兰么?”
“那是从前。”公子倚在凭几上,不以为然地翻着书,“难免遇到讲究不得的时候,这般苛求做甚。”
话虽在理,不过我还是颇为同情那些因为公子各种讲究而追捧他的人,不知道他们若得知公子已经不再像他们想的那般精致,该如何再说他好话。
白日奔波了许久,我甚是疲惫。待得公子沐浴过了,我也去洗漱。
待我磨磨蹭蹭了许久,再回到公子房里查看时,发现公子还没有睡。
他拿着一本书坐在榻上,正慢慢翻着。
“公子怎还未睡?”我问。
公子答道:“你还未给我掐背。”
我:“……”
他还说不必讲究。
这些日子我自在惯了,已经忘了要做这事。
公子十分自觉地背过身去,催促道:“快些,做完便歇息。”
仿佛是我强迫他一样。我只得走过去,站在榻旁,给他揉起肩膀来。
许是这些日子都在路上奔波,他的筋骨似乎比上次又结实了,我只得加重些力道。公子看上去似无所觉,一边任我蹂躏,一边悠哉地翻着书。
我看着他,忍不住道:“公子,日后还是让青玄来吧。”
“嗯?”公子头也不回,“为何?”
我说:“青玄是男子,力气比我大。”
“他前两日也给我掐过。”公子轻哼一声,“比你还笨手笨脚。”
我心里翻个白眼。青玄怎会连掐背都掐不好,他一定是故意的。
公子瞥我:“你不愿干?”
“不过问问。”我忙道。这时,我想起一事,岔开话,“公子此番出来,可告知了长公主和主公?”
公子道:“告知了。”
“便说是来淮南?”
“非也,我说去谯郡。”公子翻着书,“祭祖。”
我:“……”
“谯郡就在豫州,我等回程会路过。”片刻,公子补充道。
这话确实,淮南回雒阳的路上,可借道去往谯郡,倒是不算远。但公子去了什么地方,想瞒过长公主是不可能的。
我说:“公子这般行事,不怕长公主和主公怪罪?”
“嗯?”公子反问,“怪罪又如何?”
我:“……”
的确不能如何,连违背家中意愿跑去从军,桓肃和长公主暴跳如雷,最终也没能拿他怎样。倒是我,长公主大约会觉得我是个不安分的狐狸精,拐跑了他的宝贝儿子……
公子大概是看我没说话,以为我对此有虑,道:“有我在,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我笑了笑,道:“我知晓。”
心想,他们要是想为难一个奴婢,可以有无数的方法不让你知道。公子能这般无忧无虑真是好。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找什么人就找什么人,从来不必像位卑者那样那样思前想后,甚至要为得到主人多一些眷顾而如履薄冰。
不过说实话,这想法让我心中痒痒。我巴不得长公主迁怒于我,以为留着是个祸害,等我挣够钱要走的时候,她能够痛快放手。这样,我就能继续将手上的地契自买自卖,正大光明地回到田庄里……
想着这些,心情不禁飘飘然,精神愉悦。
许是白日里太劳累,我一边给公子揉着肩,一边连打了几个哈欠。
“你今日做了何事?”公子转头看我。
“未做何事。”我说。
“头低下些。”他说。
我不明所以,把头低下。却见公子忽而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把我吓一跳。
“也未见发热。”公子疑惑地看着我,道,“你去河西时,时常每日奔波也不见疲色,今日怎这般不耐累?”
他的手指温暖,触感柔软。
我想,那是因为我今日为了田庄的契书斗智斗勇,动脑子比动手脚累多了。
“我也不知。”我无辜地说罢,又打了一个哈欠。
公子看着我,露出无奈之色。
“你去歇息吧。”他说。
我自是求之不得,嘴上却体贴地说:“公子若还觉得,不若我去唤青玄来?”
“不必。”公子淡淡道,“他来不如不做。”
我勉为其难地应下,又尽职尽责地取来长衣披在公子身上,告辞而去。
待得出门去,外面的凉风迎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冷战,可手上却是温暖。额头上,仿佛还留着方才触碰的痕迹,我不禁抬手想去摸一摸,可伸到一半,又打住。
我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傻瓜……我在心底对自己嗤道,自往厢房中走去。
第二日一早,公子和一行人秣马整装,太阳升起之后,便启程会雒阳。
马韬虽邀宴不成,但还是来了送行。他虽然对公子的身家打听了清楚,却显然没有摸对公子的脾气,不但领来了一群聒噪的府吏和乡绅文士,而且还妄图请公子抒发抒发感想,赋诗一首。
公子自不会答应,不过他也比平时显得更有耐心,委婉地推拒之后,又与众人寒暄一阵,方才登车离去。
望着钟离县的城墙渐渐远离,我心里又生出些惆怅。不知今日一别,下次再见到又该是何时。不过这一路来,老张行事颇是稳妥,那交托之事,对于他而言当是易如反掌。不过我还在陶氏那里留了一手,若老张出了令人生疑之事,陶氏定然会让人给我捎信。而最安心的,自然是契书。它如今实实在在地拿在了我的手上,木已成舟,料得不会出什么乱子。
公子此番终于如愿以偿,带上了他的青云骢。
上次他去河西的时候,严词拒绝了长公主给他安排的大队仆从。所以,青云骢这般娇贵的马,自然也只好留在了府中。这对于公子是个大损失,他从得到青云骢起,就梦想着骑着它纵横驰骋。如今他来淮南,仆从中马夫杂役一应俱全,公子自然也可如愿以偿。据青玄说,离开雒阳之后,公子很少乘马车,每日都骑着青云骢。
这当然是好,因为他骑马,我就能在马车里睡觉,不用在旁边伺候。
回程的路上,公子兴致颇好。出了钟离县城之后,天气甚好,乡野景色亦不似雒阳萧瑟,仍有葱郁之气。公子坐在马车里,倚着凭几,时而看看外面的景色,时而翻翻书,神色悠然,却全无出去的意思。
我忍不住道:“公子不去骑马么?”
公子看我一眼:“为何要骑马?”
我说:“公子带了青云骢来,莫非不就是为了好生驰骋一番?”
他一脸无谓:“来路上驰骋过了,青云骢这些日子甚是劳累,让它歇歇也好。”
我应一声,心想,公子倒是会为马着想。
不过公子骨子里还是个风雅的性情中人,就算是匆匆出门,也不会忘了带上茵席茶炊之物。路上,每每遇见风景优美之处,他便停下来小憩一番。
从前出门,他喜欢也喜欢这样,不过公子乃内秀之人,讲究独自赏景修身养性。而现在,他有些不一样,话变得多了起来。
我在旁边烹茶的时候,他总要问东问西,比如这是个什么地界,当地风物如何,有何来历。或者问我从前有没有来过,何时来过之类的。
“公子问这么许多,是喜欢淮南么?”我好奇地问。
公子道:“常言百闻不如一见。我足迹至此,却对身处之地一无所知,岂非白来?”
他雅会去多了,什么事也能扯些道理出来,我不置可否。不过看他这般悠哉的样子,我愈加确定,他是因为雒阳太无聊才跑出来的。
一行人离开钟离县之后,即沿来路北上,往豫州而去。未出两日,进入了汝阴地界。
因得要去谯郡,道路与我来时走的并非同一条。但过不久,仍然可看到荆州的流民,三三两两,有的就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公子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神色沉凝。
我看看他,犹豫片刻,问道:“公子,表公子身体如何了?”
“嗯?”公子回头,看了看我,神色平静,“你甚牵挂他?”
我说:“淮阴侯将表公子托与我照料,自当牵挂。且我离开雒阳匆忙,只是托人往侯府中带了口信,未曾向淮阴侯和表公子告假,也不知会不会怪罪。”
“有甚可怪罪。”公子不紧不慢道,“逸之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从不乱发脾气。我出来前去看了他,已经能下地,兴许待我等回去,他便可行走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不过想了想,我又有些惆怅。沈冲好得太快,便意味着淮阴侯府不再需要我,我跟沈冲朝夕相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我问公子:“表公子可知晓公子要来淮南?”
“知晓。”
“他如何说?”
“他说久仰你祖父之名,让我也替他祭拜你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