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这话听着着实十分舒坦,我不禁露出笑意。
“我上回听表公子说,他身体好了之后,要回东宫?”我接着问。
公子道:“正是。”
我说:“淮阴侯亦应许么?”
“不应许又如何。”公子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逸之好不容易捡了命回来,淮阴侯便是再不愿意,也须得顺着他。”
我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他:“公子如何打算?”
公子讶然:“什么如何打算?”
“便是将来之事。”我说,“如今荀氏已倒,公子可不必再留在太学,可应召入朝。”
此事,倒是我一直未公子想着的。只是沈冲突然遇刺,我一直待在淮阴侯府,无暇与公子细说。
“入朝?”公子道,“我在白马寺那几日,朝中倒是又来了人,不过是想召我去做个著作郎。”
著作郎是秘书监属官,专司朝廷文史著作之事,多择选名望卓著之士充任。公子年未满二十便得此位,对于士人来说,自是殊荣。但著作郎首在名望,日常之事不过埋首于文牍,将来升迁也多是到太常属下的太学之类去处,于公子的抱负而言,却是无所裨益。
我看他满不在乎的神色,似是已有想法,道:“如此,以公子之见,何职为宜?”
公子没有回答,却道:“霓生,这些时日,我总在想一事。”
“何事?”我问。
公子道:“荀氏权倾天下,却一夕盛极而败,其因为何?”
因为你母亲捣鬼。我心道。
“自是因为荀氏不臣,邪不压正。”我答道。
“这不过是囫囵搪塞之言。”公子道,“我问的是细处。荀氏手握禁军,把持朝政,无论何处看来皆是难以撼动。”
我说:“那也是失了道义。若非如此,皇后如何策反北军和殿中诸将,又如何得了宗室支持?虽最终宗室兵马未动,但若非宗室为后盾,只怕皇后不敢冒险。”
“便是如此。”公子淡淡一笑,“无论是乱是和,总离不开兵马。”
我讶然:“公子之意……”
公子不答,却忽而望向车窗外,道,“霓生,那可是淮水?”
我循着望去,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片茫茫水景,在万里碧空之下,甚为好看。
“正是。”我说。
公子颇有兴致,待得走了一会,见到一处河岸景色开阔,即令从人往那边去。
我早已习惯了,跟着他下了马车之后便张罗起来,麻利地让仆人铺陈茵席,点炉烹茶,呈上小食。
公子坐在茵席上,观赏着河景和飞过的水鸟,感叹道:“汤汤兮,轻翾于飞。”
青玄望着河上,亦赞叹不已,问我:“霓生,这河上总这么多水鸟么?”
我正烹着茶,抬头瞥一眼那边:“嗯。”
青玄道:“那定然有许多鱼。”说着,他笑嘻嘻地看向林勋,“老林,上回去河西的路上,你不是做了烤鱼?”
“嗯?”另一边站着的林勋听到这话,亦是目光一亮,望着那水面,摸了摸下巴:“看着应当有许多鱼,只是不曾带网,也不知附近人家能不能借到。”
我看着他二人,叹口气。
“你们可知,为何此处这么多鱼?”我问。
二人相视一眼,皆摇头:“不知。”
我说:“因为本地人从不来打鱼吃。”
青玄和林勋皆讶然。
“为何?”林勋问道。
我叹口气:“你二人可听说过三十年前的汝阴之战?”
公子闻言,瞥了我一眼。
青玄一脸茫然。
林勋却眼睛一亮:“我听说过。那是前朝大乱时的事,高祖还是个诸侯,而天下势力最大着,乃是河东公孙晤和前朝宗室刘阖。二者争夺豫州,在汝阴大战一场。据说打得可惨了,死了二十多万人,淮水都染红了。”
我点头:“当年二十多万人都死在了水上,汝阴大小河渠中都漂满了尸首,血水和尸臭半年才褪。从那以后,此地的鱼虾就长得十分肥大,但百姓都不敢捞来吃,也不敢下水。”
青玄看着我,脸上有些不定之色:“为何不敢下水。”
我看着他,不答反问:“方才路过乡邑时,你可见到了有些双腿残疾之人,路也走不得,只好肘行于地?”
青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说:“你若看到他们的衣裳底下就会知晓,他们其实并非没有腿。”
青玄吃一惊,盯着我:“那……”
“他们之所以落下残疾,都是因为少时不晓事,到水中去捕鱼。这水中的鱼虾吃人肉太多,他物已经无味,便每日就在水中等候,若有人来捕鱼,便会蜂拥而至。”我说着,看着他微微变色的脸,阴恻恻一笑:“故而他们那衣裳底下,腿仍在,只是被鱼虾啃得没了肉,只剩下白骨。”
四周倏而一片寂静。
青玄脸色煞白。
林勋瞪着眼,朝那河水瞥了瞥,神色不定:“霓生,你说的是真是假?”
公子的嘴角抽了抽,终于“噗”一声笑了出来。
他无奈地看着我,摇头叹气。
二人看看公子,又看看我,露出醒悟之色。
“霓生,你又唬人!”青玄跺脚。
我觉得这事坏在了公子,若不是他,我还能玩久一点。
“这可不是唬人,”我笑笑,“不信,你二人去捞鱼试试。”
“去就去。”青玄道,“老林,你方才不是说去捕鱼么,捕些来。”
林勋往别处望了望,道:“也不知他们喂好马了不曾,我还是去看看。”说罢,溜走了。
青玄气结。
我认真地对他说:“老林既然不去,那便还是你去吧。”
青玄即刻道:“我又不会不与,且……且我要给公子去取书。”说罢,也走了开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笑了笑。这时,茶烧好了,我盛出来,放在公子面前。
公子看着我,没有喝,却意味深长。
“这些故事也是你祖父的那些书里说的?”他问。
“自然不是。”我说,“我们乡中的老人也爱讲故事,什么离奇的都有。”
公子莞尔,将杯子拿起,吹去热气,浅尝一口。
片刻,他忽而道:“上次我去逸之院子里时,你给他做的那茶,我怎从未喝过?”
我一愣。
蓦地听他提起,那日院子里的事重新浮现,我颊上微微一热。
“那茶是淮南乡中的土法。”我解释道,“淮南寻常乡人喝茶,不过煮些茶汤再加些别物调调味,清而寡淡,表公子身体有伤,我故而做给他喝。公子平日烹的茶这般讲究细致,定然要嫌弃此法粗鄙。”
公子不以为然:“我又不曾吃过,你怎知我会嫌弃?”
我看着他,讶然。
“公子要喝?”我问。
公子说:“要。”
我说:“可此处无烹茶食料。”
公子朝远处望了望,片刻,道:“这有何难,那路边上的,可是个茶棚?”
第64章 茶棚
如公子所言, 路边有一处茶棚。
虽不大,但因为临近乡邑, 行人众多,生意甚好。
公子兴致勃勃,执意要去喝茶。且林勋等人要去护卫,他也不让。
“便去喝个茶,有甚可护卫。”公子道, “那茶棚不大,尔等跟在旁边反而招摇, 有霓生跟着便可。”
林勋见他如此说,也只好远远跟着。
公子拿了钱囊,径自丢下众人, 和我一道往茶棚走去。他以前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进了棚子里, 四下里看了看,神色好奇。
他虽不曾带侍从, 但衣饰相貌皆是不凡,茶棚主人看到他,忙迎出来,殷勤地招呼:“这位公子, 想用些甚?小店茶炊饭食皆一应俱全。”
我问他:“可有本地香茶?”
茶棚主人道:“有, 不知要哪种香茶, 本店有桂香、槐香、芍药香……”
我说:“便要桂香。”
茶棚主人唯唯应下, 引我和公子落了座, 自去忙碌。
乡间的用物皆是简陋,案台不过是粗木所制,漆也不曾上过,面上被蹭得一层油腻的光;而席子也是用了许久,多有残破,垫布上有些来历不明的污渍。
我以为公子大概看一眼就会走开,但他盯着,皱了皱眉,少顷,坐了下去。
“乡人无甚讲究,公子若觉不喜,还是回去再做。”我说。
公子镇定自若:“无妨。”说罢,继续朝四周打量。
桓府的人马足有二三十,颇有些鲜衣怒马之气,无论在何处都颇为显眼。此地行人不绝,自众人到河畔歇息之时,便已经引得许多来往的行人或当地农人驻足观望。
当然,被看得最多的仍然是公子。
他相貌气度皆出众,无论在何处,总能吸引一大片目光。如今亦然。他才在案前坐下不久,驿馆就变得热闹起来。一些来兜售果物特产的乡人女子,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也不做生意,只扎堆聊着天,将目光频频瞅向公子。
我看着公子,只见他一脸淡然,只拿起案上刚刚呈上的茶,往上面轻轻吹气。
“所谓桂香,便是加了桂花?”他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