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河南道本就是产粮大省,在各个州县都修建有大大小小的粮仓。这粮仓有官仓和义仓两种,其中官仓供朝廷使用,基本分布在大的城池附近,比如在洛阳就设立了一处北官仓,目的在于保证朝廷的粮食供给与官员的俸禄。
义仓是荒年的储备粮食,在于保证时局稳定避免百姓因为荒年而作乱。每个州县每年都会划拨一定数额的银两用于修建和维护。按照上蔡县的规模,这处仓廒总共两排十间,可储存谷物三千余石,即便是被暴民焚毁也不该只剩这么一点空架子。
郭云深此时才恍然大悟,小心猜测道:“也许是作乱之人抢先把粮食搜刮一空,然后下令将义仓一把火烧了……”
顾衡撇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我们这一路过来看了多少粮仓被焚毁,全部加起来的话,少说有十万石粮食,就是九边的全体将士吃上一年也够了。那些冲击县衙的暴民不过数百,又不是要过冬的老鼠抢这么多粮食干什么,也不怕一路吃多了撑死。”
青年语气中有讥讽,“……再说这么大份额的粮食他们存在哪儿,自个东躲西藏还来不及,难不成还天天背在身上?有些人实在是聪明过了余,把别人都当傻子呢!”
天上的日头已经落下,半明半暗的月光冷冷撒在黑黢黢的废弃建筑上,里里外外泛着一层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郁。良久才听端王几乎是咬着牙齿反身低问道:“……说说看,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衡叹了口气,躬身道:“我们一路过来悄悄探查了十个州县,其间大大小小的粮仓尽数焚毁。以卑职的判断可以断定两点,一是在大火烧之前大部分的粮食已经被转移。二是暴民除非愚蠢至极,才会背着这么沉重的粮食去冲击各处县衙!”
端王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低声嗤笑,“若是有人敢借着这个当口发国难财,我夷他九族……”
顾衡想起在那场大梦当中,这位主子对贪官污吏是痛恶欲绝。只要一经查办,贪官的下场只有三种,一罢官二索赔三抄家。曾下令“丝毫看不得碍于情面,务必严加查处,把贪官追得山穷水尽,叫他子孙后代也做个穷人”。
有位广东四品知府李曾范因为亏空案被追查而畏罪自杀,这位主子亲自下令,让人拿着账册找李曾范的家人算帐。说有些人自知罪大恶极想一死抵赖,借机保住财产让子孙后代享用,便是死也不能放过。
有了这种铁面无私的皇帝,一时间朝堂上下吏治澄清。
虽然知道面前处境艰难,但顾衡却忽地被激起雄心壮志,微微一笑道:“所幸咱们亲自来看了一眼,仓廒里这么多粮食如果没有被焚毁殆尽,那么必定还安然藏于某处。只要尽数找出来,河南道定能安然渡过今年。”
端王面色铁青,却还是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不管谁得了这批粮食,肯定要想办法处理掉,要不然留着就是场天大祸事,只是这些尽是我们的猜测。河南巡抚舒贵为人恭谨低调,是两朝老臣子。若是没有确切实证,圣人绝不会先拿他开刀……”
顾衡也不是神仙,一时间也猜不出这些失踪粮食到底被藏匿在何处。他看着那些残垣断瓦,深辑到底道:“请王爷给我拨几个人手,我想尽快找到王希久的家眷。他们如今成了孤儿寡母,也不知在那些暴民的冲击下是否安然?”
端王以往觉得自己活得悲苦,如今看到这些灾民的惨痛,倒把往日一腔对生活不如意的怨恨尽数压在心底。
闻言点点头道:“舒贵上的折子里对王希久大加赞叹,说他为护粮仓与暴民英勇搏斗,最后力有不支才以身殉国。我这回来带了五百两抚恤银子来,若是找到王夫人你代我交给她。“
想了一下又道:“算了,反正还要在此地盘桓几日,我亲自交予她也是一样……”
郭云深手底下多的是长于侦听的人,就是顾衡身边新收的长随韩冬也是出自他的麾下,听到吩咐后立刻当仁不让地领命而去。
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寻找带着两个孩子妇人,简直是小菜一碟。不过半个时辰韩冬就回来禀报,说在城东的城隍庙附近找到了王夫人。只是那妇人警惕性甚高,遇着陌生人根本毫不理会,好说歹说都不肯过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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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行政长官管的事太多了,估计是现在的公安、城管、刑侦、治安、教育等等一把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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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八章 借条
城东的城隍庙一向香火旺盛, 自从去年一整年的旱涝大灾之后, 这里更是人来人往。人们口里即便没有多少吃食,也要给菩萨面前敬奉三柱香。就像世事越是无常, 人越愿意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的祈求上。
县衙被焚毁后知县王希久殉职,其夫人居无定所, 又不愿意麻烦周围同样辛苦的人, 就带着孩子在庙口租赁了一间简陋的小院暂时落脚。顾衡一行人清早赶到的时候, 正见这位七品孺人穿着旧衣在院里浆洗被子, 一个半大的男孩坐在旁边帮着摘青菜。
眼下虽然已经开了春,但是天气还有些寒意。王夫人一双手冻得通红,那孩子身上的衣衫单薄, 懵懵懂懂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晓得帮着大人干活了。顾衡看得心酸, 忙上前把那孩子手中青菜放在一边,又用怀中干帕将他的小手擦拭干净。
王夫人一直半垂着头奋力搓洗手中被褥, 听到动静方才抬起头茫然地望过来。
见到顾衡后刚浮起一抹笑意, 就看到后面一群衣着打扮神情举止与常人迥异的人。她嘴唇哆嗦了一下, 蓦地将那男孩抢在背后,冷冷道:“你们……想干什么,到底有完没完?告诉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没头没尾实在是太奇怪了。
端王自认是此行中的头, 就上前一步微带怜悯地道:“王希久是为国捐躯, 王夫人还请节哀。等钦差的仪仗到了, 我亲自为王大人举行祭奠之礼。就是那几个犯上作乱的歹徒, 我也会着人尽力缉拿,以慰藉王大人的在天之灵……”
王夫人蠕动嘴唇正准备说话,就听屋子里有细弱的哭声。男孩急急慌慌地道:“娘,妹妹多半又醒了,药也喝完了怎么还不见好,是不是换个大夫过来看看才行呀?”
王夫人把屋子里一个细弱的小女孩抱出来,一边匤抚一边草草蹲身福了个礼,迟疑道:“这位……大人,我家里孩子体弱,实在没有精力管外面的闲事。如今世道艰难,睁开眼睛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有些虚名又换不了米粮,又什么用呢?”
她顿了顿,脸上的神情近乎麻木,“……我丈夫死得惨,被烧的像木炭一样没个人形,这是上蔡百姓人人都知道的事。人都已经死了,给再大的礼数死人都看不见。既然如此让我们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话简直是无理之极。
郭指挥使见端王的脸色变幻不定,就知道这位主子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奚落如此无视过。就皱着眉头低斥道:“你也是有诰命的朝廷命妇,怎么说话如此不知轻重。诸位大人千里迢迢过来探视,怎么在你嘴里落不着一个好?”
顾衡却听出了王夫人话中的不对,双手微拱道:“夫人刚才叫我们不要再来了,在这之前难道还有一拨人来过?”
王夫人下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却是一个字不肯多说了。
端王知道顾衡向来心细,能从细枝末节当中察知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虽然王夫人的态度出乎意料,但是她丈夫新丧孩子幼小,看日子也过得困苦,心中郁闷难伸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一路走过来,端王除了痛恨各级官吏无作为之外,对于普通百姓的疾苦倒是深有体会。与此相对的,自己这些年的抑郁不得志倒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所以王夫人的漠然敌视丝毫没有触怒他。
端王悄悄给顾衡使了个眼色,退后一步道:“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能帮上什么忙。问问她家乡还有些什么人,若是愿意回去的话我派人一路护送……”
一行人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走,顾衡将小男孩一把抱起,从兜里摸了一块麦芽糖出来,笑道:“还记不记得我,当初你还到我家吃过饭?”
男孩立刻眉目舒展开来,“记得,姐姐做的炸糕很好吃,我一气儿吃了三块,还吃了很多。姐姐怕我不剋化,还给我装了一兜子山楂片儿。”
他口里的姐姐就是顾瑛,小孩子没有辈份的概念,张口就是乱喊。
大概想起了京城的那段日子,王夫人的面色也缓和许多,抱着小女儿淡淡问道:“听说你跟瑛姑娘成亲了,那是个好姑娘,你娶了她日后肯定会有大福气……”
别人夸顾瑛的话比夸顾衡自己还高兴,他一边帮着把麦芽糖掰碎一点,一边笑着答话,“去年成的亲,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如今能吃能睡。就是刚刚怀上时受了一点外伤,调理很久才见好转。我领了这趟差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见着孩子出生……”
王夫人脸色稍稍变了一下,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低道:“你也看见了,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若是没什么事儿你就早些回去吧,跟刚才那位大人说,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就盼着你们差事完结后能跟着一路离开这里。”
她虽然只是个平常的乡间女子,却也就看出了端王才是一行人当中最高长官。
顾衡跟王夫人接触不多,但几句话下来也知道这位妇人的心性极为刚强。若非如此,只怕在她丈夫被活活烧死在县衙里时,这天就要垮一半下来。但她却把一对儿女带在身边,靠着双手撑起了日子。
顾衡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过一个小包裹道:“我知道嫂夫人日子艰难,但万万没想到竟艰难至此,一位七品孺人还需要自己浆洗衣裳。这里有五百两银子,是我出京的时候各位同科一起凑的。”
他站起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刚才那位是端王殿下,他说你若是跟我们一路回京,就一定为你争取最大限额的抚恤。若是愿意就此返回家乡故里,也自会派人护送……”
王夫人木然应了一声了,“亡夫最大的心愿就是外放几年后进六部为官,兴许十年二十年后可以为一方百姓谋些福祉。我知道他志向远大,所以这么多年不管日子过得再如何艰苦也一心一意的支持他。却没想到,第二年就被祸害得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顾衡心头难受的紧。
那年三鼎甲跨马游街时的风光历历在目,王希久离京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在昨天,却不过短短的日子竟阴阳永隔。若是命运稍稍一变动,留在工部的是王希久,到河南上蔡县赴任的自己,那么此次哀哀哭泣的就是可怜的瑛姑……
也许就是这份感同身受让顾衡的双眼赤红,他把装了银锭的小包裹放在桌上,斩钉截铁地道:“还请嫂夫人放心,我一定把那些暴民抓住,以祭王大人的在天之灵!”
这处巴掌大的小院子实在是太让人压抑,悲伤愤懑简直凝结成实质,顾衡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拔脚出了大门,正准备催马离去的时候,王夫人好像突然惊醒过来,追上来一下子将马绳牢牢扯住,却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衡怕马匹受惊伤人赶忙下来,却见王夫人似有未尽之意,不由目光微沉,“嫂夫人可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王夫人苦笑一下终于下定决心。
“我屋子里……有样东西,我一个妇道人家拿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闭上眼睛就看见亡夫在骂我。他一辈子清清白白,我不能让他去了还污他的名声。”
两个孩子老老实实的坐在院子里,顾衡让等在外面的钱小虎进来陪一会儿,然后跟着王夫人见了里屋。就见她掀开一块破烂的箪席,下面是一口不大不小的樟木箱子。铜锁一开,几十个分量十足的银元宝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箱子里。
顾衡的头嗡地一下,怎么也想不到会碰到这种场面。
王夫人的神情却平静下来,从角落里摸出几张纸道:“这两年我家希久找同科同年借了不少银子,我都帮着他一笔一笔的记下来,不知不觉竟然积攒了这么多,便是顾兄弟你也垫了三百两。结果自你进门来一个字不提,还另拿了银子让我安顿家里,我心中实在惭愧……”
顾衡心中立刻翻腾起来。
——王希久初任上蔡县的知县,到底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处,不但找自己借银子,还把昔日的同科同年借了个遍?
王夫人把手里的条子一股脑的塞过来,“这个箱子里有三千两银子,顾兄弟帮我带回京城,一一返还给那些人。总不能让人家付了人情还损失钱财。若是还有剩余,就当做利息分配给大家。我老家还有几亩地,一家子人的嚼用总还是挣得出来的……”
顾衡把借条草草一翻,又看了看地上闪着冷芒的银锭,心口像巨石一样往下沉,“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王兄在世的时候知不知道?”
王夫人双眼赤红脸上似笑非笑,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竟然有些凄厉疯狂,“他如何会知道呢,这是我家希久的买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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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必须是柯南附身,才查得清这些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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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玖章 义仓
顾衡回到暂居的客栈, 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沉默良久, 等窗外的嘈杂声渐渐散去后这才一五一十的细细回禀。
端王将顾衡留在王夫人处,就是想着他们原本是旧识, 多少能够帮着宽慰几句,却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令人骇然的消息。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 却还是被惊得连手中茶盏一颤。
“你是说自去年春天大旱开始起, 上蔡县境内的义仓其实就是空的……”
顾衡一脸晦涩, “王希久是相当务实有报负的人, 一到任上就开始清理积年的案件,又狠狠打击当地的恶霸地痞。这些举措让他在民间甚有清名,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权贵。但他一心一意要做个清官, 无论谁来说项都令差役毫不留情的打出去……”
院子里青草茵茵,细风带来早春的暖香。不愧是关中腹地北地粮仓,老天爷稍微一赏脸就恢复了些许元气。
顾衡深吸一口气, “王夫人说,河南官场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旧例, 就是关于义仓的交接向来是一笔糊涂账。王希久精力有限,身边又没有得力的钱粮师爷, 一时不察竟然陷了进去。几处义仓账面上是满的,但实际上的仓储只有两三成。”
寒门出身的进士见识毕竟有限,虽然秉着一心为国为民的热心肠, 却更好被有心人操控。
“王希久不久就发现了这个漏洞, 但是义仓的掌粮官告病回乡, 根本就找不见他的人影。那交接文书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这个苦果子他不认也得认,以致后来处处被动且受致于人。”
端王虽然一向只在朝中当个闲差,但很多事一想就明白了。倒抽一口凉气惊道:“王希久前任留下烂摊子,结果一股脑就推在了他的身上。义仓是空的,恰逢关中大旱接着又大涝。圣人下令开仓赈灾,他就是巧妇再生也难为无米之炊……”
顾衡也是气极兼无可奈何。
“王希久初涉官场,若是把这件事爆出来只会证实自己的无能。碍于面子只得把事情悄悄瞒下,到处借银子填补亏空。那时候我还奇怪来着,以为他家里负担重就没有多问。谁曾想竟然是有人提前挖了坑让他跳……”
端王暗暗惊罕地方官吏明目张胆的肆意妄为,早已气得是面色铁青,“那上蔡县义仓里的粮食名义上是被暴民焚毁抢夺,其实烧毁的尽数是王希久自个掏腰包所购粮食。他一声不吭,自然是想悄悄填补这个窟窿。如今一把火烧了,更加是一笔糊涂账了。”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风大了些,吹得人肌肤寒凉。
端王缓缓沉吟,“……河南府共有一州十三县,我们一路过来数个县城的衙门和粮仓都被暴民冲击,不知这上蔡县的情形是否是特例?”
顾衡苦笑,“只怕不是特例,县衙被暴民冲击的第三日后,有人给王夫人悄悄送来了这箱银子,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不要乱说话。她说若非是我亲至,又逢小女儿感染风寒不能动身,她原本数天前就会带着孩子返回家乡,永世不会再涉足京城。”
他微微一叹,抚过箱子里冰冷坚硬的银锭。
“王爷没有体会过庄户人家的贫苦,这几千两银子很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王夫人知道她丈夫去得蹊跷,可悲的是无半点实据,而银子却是真真的。为了以后着想,她想拿钱走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但看到我后想到她丈夫生前身后的清白名,实在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端王目光寒冽,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我来梳理一下,上蔡县的义仓是空的,王希久到任后碍于种种原因没敢声张。找亲戚朋友借了银子重新购置米粮尽力弥补。暴民冲击县衙时他名义上是殉职身死,其实里面另有文章。数日后为使其妻三缄其口,有人送来了三千两银子……”
为掩藏行迹,端王一行人就住于一家简陋的小客栈。虽然随行之人已经尽力收拾,但还是避免不了被褥桌椅的陈旧。窗外早已是漆黑一片,屋里点着两盏小灯,映着屋里简陋家具上的漆面光怪陆离。
端王猛地抬头,“王希久的死……的确有古怪,暴民既然是当地人纠结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又打着除暴安良的名头,那么对王希久这样名声在外的清官必然是尊重有加。即便不把他当回事儿,只管把粮食抢走就是,也不会无来由地故意把人烧死在大火里。”
顾衡喃喃,“王夫人大概晓得一些事由却不肯再多说,只说那三千两银子是王希久的买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