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奈何他的体质太弱,猛药下去后不但不能吸收,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又是顾家这辈的独苗,这才让顾朝山这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也感到格外棘手。
张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终究还是给儿子留了三分面子,慢慢道:“用毫针取合谷、足三里、天枢、气海,加配地机、关元、曲池。先针足三里,顺次针合谷、天枢、关元,在穴位里留针半刻钟,再看看这孩子的反应。”
顾朝山毕竟精通医理,又当了近三十年的医铺馆主。
闻言赞许道:“针足三里,是为了缓解他不断便意的假象。珙哥上吐下泻这么久,肚子里早就没有东西了。不过是肠胃痉挛,刺激他老想上茅厕,用中度捻转的手法针合谷、天枢、关元,是为平补平泻,阿娘这些年的针法倒是越发精进了。”
历朝历代的医家流派众多,阴阳、表里、虚实、寒热等八纲之下更是众说纷纭,但总的来说无外乎阴阳失调气阴两虚和脏腑亏虑。所以顾朝山虽然不擅针灸,但对于其中的理论还是讲得头头是道。
张老太太瞥他一眼,气哼哼地道:“用不着你在这溜须拍马,你一天到晚只晓得挣钱,可知你老娘我今年多大岁数了?平日里穿个针引个线都要找人帮忙,要是在你宝贝金孙上扎错了穴位,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顾朝山听得一怔,立刻明白老太太的顾虑。
双眼顿时现出威严气势,转身面对众人道:“如今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还是恳请您老亲自出手。珙哥已经现了虚脱的症兆,莱州城里已经寻摸不出比我更好的大夫。要是这时候往省城送,或是延请省城擅长针灸的名医,只怕还没到地界人就没了。”
小汪氏心头还在打鼓一般犹疑,心头如明镜一般的顾徔已经干脆利落的跪在地上,哽咽道:“还请祖母亲自出手,珙哥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若是真有个意外,孙儿绝不会责怪任何人!”
张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珙哥是我第一个重孙子,我便是舍了性命也想搭救他。只是我前年起得了消渴症,手一用力便会抖得很。刚才我说捏不了针,并不是在你们面前故意拿乔。”
床上的珙哥面色煞白气若游丝,小汪氏一眼看到后心如刀绞。
忽然一时福至心灵,膝行几步上前泣道:“您肯定知道搭救珙哥的法子,烦请您老人家指一条明路。我在此当着众人发下重誓,无论谁救下我的珙哥,下半辈子我做牛做马地报答他。如有违誓,让我天打五雷劈日后不得好死。”
张老太太微一犹豫待要说话,顾徔已经抢道:“还请祖母开恩给我们家珙哥指一条活路,无论救不救得活这孩子,我都有重谢!”
这对夫妻早已乱了方寸。
眼见孩子出气多进气少,再不想法子只怕明年的今天就是孩子的忌日。顾徔心头暗恨,连自己的亲爹同茂堂的当家人顾朝山都拿这种厉害的痢疾无法,眼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屋子里上上下下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老太太,俱都屏声静气地等着答复。
张老太太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毫不迟疑,终于慢慢点了点头。抬眼就见顾瑛俏生生的站在一边,便微微一颔首。转头和声对着众人道:“能救珙哥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个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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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路上热得我不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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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出手
本就六神无主的众人被张老太太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齐望向一边悄然站立的顾瑛。
这才注意到那姑娘穿了一袭毫不起眼的湖蓝对襟立领夏衫, 衣裳的材质是素面细葛布, 算不上很金贵体面。但却极具巧思的在衣襟和裤脚处镶了两圈儿深蓝色的滚边,远远望去越发显得年轻女孩亭亭玉立, 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难得的爽利劲。
小汪氏若是不忧心儿子的病情,肯定会起头叫一声好。有些姑娘就是这样,先前第一眼看着不过尔尔,但越看越觉得顺眼。
顾瑛就是这种类型的佼佼者, 她眼睛略呈杏核形,算不上很大也不够柔顺。
眼神却清亮干净,一眼望过去就知道这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眉毛相比寻常闺阁女来说略显粗浓,脸庞也不是江南女儿家常见的瓜子脸, 所以非但不柔和反而略方。说话时的声音低沉,个头也比寻常女子稍稍窜得高了些。
但所有的一切的不足组合在一起后,就成了独一无二的顾瑛。
因为眉毛又浓又长,使得她看起来比寻常女子多了一股干净利落的英气。这种女孩一现于人前,就给人一种不好轻易招惹的感觉。其实平日她不多言不多语,但在同龄的小伙伴当中,常常一开口就是一言九鼎的地位。
顾朝山却是又惊又怔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真心觉得自家老娘简直是乱弹琴, 赶紧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跟我开玩笑, 当年我爹走的时候瑛姑只怕才丁点大, 她怎么会咱们顾家的独门针法?”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这丫头从小就跟在我身边, 十几年耳濡目染之下把《针灸甲乙经》、《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本草品汇精要》上的东西记了个烂熟。你爹留下来的那几个用来练习经络的木头人,也让她摸得生生退了好几层漆皮。”
顾朝山就惊疑不定的盯着顾瑛。
当年顾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极为推崇张医圣,大半生的经历都在研究那些失传的药方。顾朝山生性机敏练达脑子转得极快,靠着自家老爹留下来的几张独门秘方,把一间乡下的草药堂子开到了莱州县城。
当门立户之后每日忙着迎来送往,他也没了细细钻研医道的闲情。所以顾老太爷晚年引以为傲的针灸手法——鬼门十三针,他也只学了个三四成的浅浅皮毛。
平日里只能对付个头疼脑热装装门面,此时对着自己的宝贵金孙就根本不敢大意。要知道针灸一途,讲究的就是穴位准确手法精妙。要是一个不慎,那就是杀人而不是救人了。
张老太太取过一边的热帕子拭了手,不耐烦地道:“正经开药方子我不如你,下针的技法上你不如我。去年我有心考较,才知道这丫头对于针灸穴位了解之深远过于我。”
老人家信手翻了一下珙哥的眼皮儿,“……所以我就慢慢把她带在身边调~教,这孩子的针法更加精进。现如今周邻村镇的妇人和婴孩生病,指名道姓要找瑛姑诊治呢!”
顾朝山虽然跟张老太太有些不对付,但知道自家老娘说的是大实话。
别看老太太在莱州县城里声名不显,但在周围偏僻村镇提起沙河顾张氏,任谁都要翘一回大拇指。老太太半辈子率性而为,根本不是为名为利之人,也鲜少看见她如此夸赞一个人。
小汪氏似懂非懂,直起身子还准备说些什么。
顾朝山狠狠瞪她一眼,转头陪笑道:“娘既然说瑛姑的针法了得,那她自然是学到了娘的精髓。眼下珙哥再耽误不得了,就让瑛姑先下针试试。不过还请娘在一边盯着,我怕这孩子年纪青慌了场……”
顾瑛神色有些忐忑却没什么惧意。
斟酌了一会儿道:“珙哥的情形是有些凶险,最艰难的是这会儿他已经喝不下东西,再好的药材与他已是无用。若是此时送到省城去,的确有些来不及。我先施针试试,至不济可以让珙哥的症状缓和一二!”
小汪氏见她把话没有说满,一颗心立时又提了起来。一时顾不得许多,抢步上前哀道:“好妹妹,珙哥是我的命根子,也是顾家这一辈的独苗苗,你下针时千万要仔细些……”
顾瑛心中无奈,不知道祖母为何要让自己趟这趟浑水,同茂堂顾家上上下下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若是有个闪失,这宅子里上至老爷太太下至顾徔小汪氏,只怕撕巴了自己的心都有。她深吸一口气,从顾朝山的诊箱里取出一根掌长的细长银针。
屋子里的沙漏就不疾不徐,不相干的人都退得远远的。
顾朝山屏气,见顾瑛先以三棱针在珙哥的大椎穴刺血,果然取合谷、足三里、天枢、气海,又取地机、关元、曲池,这是为了平补平泻。每一针的力度和手法都有说不出的精妙,增一分和差一分都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
小汪氏不懂医术,拽着帕子扣着手心不错眼地盯着前面,生怕其间有什么不妥。心想自家儿子要是去了,自己也不活了。
顾瑛轻轻捻转手中的银针,感受针尖触及肌理时的硬度。珙哥的体质弱,此时应将毫针刺曲池,出针后加悬灸腹部穴位以加速疗效。
半刻钟后,床上的小儿轻微哼了一声,半睁着眼睛看了周围一眼。顾瑛知道这是腹痛减轻的症状,连忙改针合谷和地机。
就这样时时看顾时时针灸,当天晚上珙哥身上的发热便下去不少,里急后重减轻下痢次数减少,也知道小声地喊冷喊热。顾朝山见状大喜,忙重新细细下了方子,让药堂里得用的老伙计亲自煎熬好送过来。
第二天一早,顾瑛又改悬灸天枢、气海、足三里,再悬灸上穴一次。
银针一收,珙哥就叫嚷着肚子饿。顾瑛下午申时在针眼上扣上半个煮过的花椒皮,然后针刺大杼、间使,泻法不留针。再细查珙哥的大便已成软条状且无脓血,顾朝山就明白孙子的这条性命终于捡回来了。
等珙哥能够靠在榻上一口一口吃着软糯的栗子果仁粳米粥时,顾朝山负着手站在床边,满脸赞叹不已。
“我行医二十年也算见多识广,从来没有见过把银针使得如此精妙之人!这才短短两三日,就把这般严重的痢疾生生止住,简直可以说是神乎其技。”
张老太太捉着顾瑛细长的手与荣共焉,“这孩子从小心性就稳,我虽然把她领进门,可是大多还是全靠她自个摸索。你们看看她的手指尖,全是练针法留下来的针茧,顾家上下任谁都没有这般刻苦……”
小汪氏亲手喂完儿子后喜滋滋地站起身,接过仆妇们递过的一只大攒盒,笑道:“妹妹这几天操劳了,一张脸面生瘦了一圈。嫂子我也说不来谢话,这是我亲手做的玫瑰果蒸乳饼,薄切烧鹅丝并几样热菜,妹子多少赏个脸吃上几口才是!”
顾瑛见她说得贴心贴肉,一时间不好拒绝。
抬头见祖母点了点头,方伸手接了过来笑道:“二少奶奶说的哪里话,珙哥得的本来就是小病。老爷一时慌急才没有想到好法子。我也不过浅浅用了几针,幸得老天庇佑才没有给祖母丢脸。”
小汪氏为示亲热特地喊顾瑛妹妹,顾瑛却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口口声声还是唤小汪氏为二少奶奶。虽然略显得有些生疏,却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小汪氏从来自忖身份,看不起顾家祖母收养的这个孤女。此时见她言语周到恳切毫不张狂,印象一时大好。
心想沙河老宅里老的性情古怪,小的性情孤傲,唯有这姑娘倒是一个知礼的和善人。看看她这话说得多让人舒坦,出手救了珙哥还半点不居功。
要知道公爹顾朝山可是莱州县城数一数二的有名大夫,要是连自己亲孙子的痢疾都治不好,传出去岂非让人白白笑话一场?
想到这里小汪氏眼睛一亮,笑眯眯地凑过来悄声道:“好妹子,等我手里这摊子事儿忙完,嫂子我亲自为你相看一个如意的女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沙河那个小地方恐怕没有像样的男儿。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嫂子我的身上……”
面对小汪氏的乍然亲近,顾瑛是哭笑不得。又怕她瞎操心反添乱,只得装作害羞地低下头道:“祖母已经在为我相看人家,就不劳烦二少奶奶费心了。”
一片好心被人当面拒绝,小汪氏就有些下不了台面。故意觑了一眼张老太太低低道:“妹妹太过死心眼,祖母虽然一手带大了你,但这个终身大事,自个心里还是要拿主意的好。”
此时珙哥半坐在床上咕叽咕叽地说着话,引得大半的人都望了过去。
小汪氏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暗自撇嘴道:“老太太半辈子住在乡下,能认得几个体面的后生?如今你对我有大恩,嫂子实在不忍心你犯糊涂。要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女儿家的青春短暂,一晃眼就人老珠黄了。”
顾瑛不喜她这种打蛇顺棍上的做派,就直截了当的把话挑明,“其实祖母已经相看好了一户人家,只是男家长辈有点异议,所以就没有往外说。”
这话半真半假,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拒绝。
小汪氏却没有听出其中的隐意,而是了然的点头道:“妹妹这道身份……的确是致命伤处,稍稍有些讲究的人家一打听就会不甘愿。你且放宽心,等我在太太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兴许她心一软就让你入了顾家的族谱,到时候你一定要好生谢谢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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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女主虽然话少,但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美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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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碧桃
眼见珙哥身子大好, 欣喜之余的小汪氏看顾瑛越发顺眼。
第二天一大早天一亮, 就喜滋滋地拉着人一起到城外资圣寺还愿。在小汪氏看来, 儿子身体好转除了顾瑛一手好针法之外,暗地里一定还有诸天菩萨和各路神佛的庇佑。
资圣寺因修得高, 山顶有一眼四时都不会枯竭的寒泉,即便是大夏天也冒着丝丝凉气。泉水流淌处气温比别处要低上一些,所以虽然是仲夏六月,但在山崖背阴处还有几树未开尽的桃杏花。
顾瑛忙了几天陡然看见这片姹紫嫣红, 心情格外愉快。
随手折了几支洒金碧桃,回程的路上又买了一小筐农妇卖的鸡蛋。那鸡蛋并没有拿寻常得见的竹篮子装起,而是用晒干的稻草交叉捆绑成滴溜一长串,拿在手里格外有趣。
小汪氏捂着嘴笑道:“可见是小姑娘性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是几个鸡蛋串成一串来卖,就比市面上贵了好几个铜子呢!”
顾瑛闻言认真道:“那农妇虽瘸了一条腿,衣衫寒酸却浆洗得干净,身边拖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也不卑不亢。可见是个心气高的人,这种人你白给钱她也不会伸手要。这稻草裹的鸡蛋虽然不费钱却费手工,难得的是其中这份巧思。”
小汪氏脸上的神情就有些讪讪的。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资圣寺的功德箱里,毫不眨眼地就捐了二十两的香油钱。结果面对真正需要的贫苦之人,却又变得吝啬起来。
顾瑛不想和她说些交浅言深的话, 就故作羞赧道:“祖母曾经教导过, 几个铜子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对那些贫苦人家来说也许就是好几天的饭钱。我从小住在沙河没什么见识, 有说话不当的地方还请二少奶奶不要见怪。”
顾家虽算不上大富之家, 但几个铜子还真没有放在小汪氏的眼里。如今珙哥将将好转,她不愿儿子的救命恩人对自己生出不好的印象。
就故意拐了一下小姑娘的胳膊亲密道:“这回珙哥大好,说实在有大半是你的功劳。太太心底里也欢喜的不得了,昨天我在她面前淡淡提了几句让你入族谱的事,也没见她有什么不甘愿。你再平心静气的等几天,我在一旁好生敲回边鼓,说不得事儿就成了。”
小汪氏以己度人,认为入顾家族谱这件事是横亘在顾瑛面前的天堑。
只要这件事不好生解决,这姑娘的婚事永远就只能是一笔糊涂账。试想整个莱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愿意娶这么一个身份来历俱不详的女子?那些家徒四壁的贫寒人家,只怕顾瑛自个儿也瞧不上。
即便两个年轻人看对眼,男方大度不计较这些门第之说,但嫁人是嫁一族之姓。这姑娘若是真进了婆家门,这身份上的硬伤肯定会时不时被人拿出来说嘴。
这回自己投桃报李,一举解决了她悬在心头许久的难处,想来这份大礼比起她对珙哥的救命之恩,其分量也少不了多少。
顾瑛见她又热心地提及这遭,一时却不好说自己根本就不愿意以顾家女儿的身份入顾家的族谱。但此时此刻无论怎么解释,别人都会以为自己拿乔,就干脆低头沉默不语。
马车上悬挂的铜角铃叮当作响,小汪氏忽地想起前几天才听说的一桩的陈年旧事,自以为了然此种境地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