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在济南府因为那本八十两天价银子的文集,与顾衡有过数面之缘的冉举人对他的印象大好。回到莱州后,主动到沙河老宅探望。说顾兄弟你走的实在太急,巡抚大人举办的鹿鸣宴都错过了。此次秋闱的监临官齐为民齐大人,还特地在宴上问起过你。
顾衡就一幅少年模样的羞涩,“实在是这副身子不争气,上场时完全是强撑下来,下场时人就松了形。若非家仆细心照顾,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
七月十八几个人同上济南府赴试时,顾衡在同茂堂门口误饮毒酒。为了遮丑,顾家对外一致的说法是一一顾衡头晚因意外食物中毒。其实,莱州本地人个个都晓得其中不可与外人说的缘由。
冉举人果然不再深问,脸上也露出一抹了然。
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末了还极为好心地建议,说顾徔此次科考失利,说不得那边又将莫须有的罪名扣过来,不若早些收拾了一同进京,省得看这些乌七糟八的事。
此议正中顾衡下怀,商定把手中事了清后结伴同行。
除此之外,就是德裕祥盐场的份子和分红。今年春夏因为两准一带遭遇天灾,几个股东和底下的盐工个个都很赚了一笔。顾衡仔细考虑后找过马典史两次,说从明年开春起就不再从盐场里分红了,毕竟自家的本钱已经回来了好些倍,再拿就不好意思了。
马典史自然是意正严词地拒绝。
别人想攀顾举人的高枝都找不到门路,自己要是为了几两银子随意放弃与他交好,那脑袋就是被驴踢了。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儿,就是与顾衡相识于微末,在这人困境时伸了一把手……
更何况方县令老早就嘱咐过,说顾衡此人极擅经济,别人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的手里就会化腐朽为神奇。若不是专心科举转而经营生意场的事儿,三五年过后定会成为一方大贾。
眼下不是他们与顾衡划清界限的时候,而是他们与顾衡更加精诚合作的时候。想起这一年以来顾衡种种不现于人前的手段,马典史深以为然。
除了按时按量的把盐场分红送到沙河顾家老宅外,还时不时以各种名义邀约顾衡出来喝个小酒。相互之间的称呼,也从以往的顾秀才变成了更加亲热些的顾兄弟。
顾衡眼下另一种要紧事,就是采买进京会试时所用的东西。
虽然京城里什么东西都可以拿钱买得到,但是想想也知道其物价肯定贵得惊人。这年头挣钱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如今稍稍一浪费,祖母就会跟在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好半天,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莱州县城总共只有几条街道,顾衡亲自赶着马车带着顾瑛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车厢里已经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货物。女人大概天生就对有些感兴趣,走了老半天之后顾瑛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顾衡也没闲着,一路帮着打下手掺合主意。或说这家米打得糙了,蒸出的饭肯定不好吃。或是说那家的豆油里面还有浑浊之物,也不知是不是作坊里的人太过懒,连豆荚壳都没择干净……
要不是看在他是新科举人的份上,那些脸色越来越绿的小店老板们只怕当场就会骂出声来。
顾瑛忙把人拉出店面,埋怨道:“哥哥尽添乱,我说让钱小虎陪我出来就行,偏你要硬跟在后面。帮不上忙不说,还净给我捣乱。莱州城地方小,没几个不认识你的。看你胡说一通,气得人家都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
顾衡手里拎着几本刚从书店买的新书,一边惬意地享受清爽的凉风,一边心满意足地舔着手中的麦芽糖,全然不顾新任举人的体面。
闻言不以为意地道:“他们要是货真价实,我也不会乱说。就是欺你们这些老弱妇孺面善,不跟他理论几句,这些奸商真以为他们价钱公道呢!”
顾瑛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收拾几个凌乱的小包裹,“年初时,德裕祥盐场的细盐运到两淮卖了高价,祖母也这样说你是个奸商。我想那些吃盐的人,端起碗吃饭的时候肯定也是如此这般骂你。”
年青女郎穿着家常的湖蓝细葛布裙,风一吹就显现出纤细的腰肢。头发浓密慧黠灵动,眉目舒展浑身自在,站在街口笑得肆意飞扬。
顾衡实在忍不住手掌心的痒意,轻轻揪了一下女郎玉白色的耳朵根。
顾瑛一下绯红了脸,左右瞧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这边才低声嗔怒道:“哥哥得意忘了形,当心祖母见了要让你吃排头。”
顾衡也觉得自己孟浪,但看着女郎生气恼恨的样子就有些感慨——这辈子终于用不着心生遗憾。很多事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终于可以护得眼前之人的周全。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但望向彼此的目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细腻。正在对面绸缎庄里挑选布匹的小汪氏无意间一抬头,就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中就不免一动。
再过几天是小汪氏的亲爹,原来莱州县主簿汪世德的五十大寿。因为这段时间坏事不断,家里人就提议好生办个寿辰,正好去去家里的晦气。
小汪氏今天一大早就过来挑选寿礼,偏生这间名为利丰的绸缎铺子里的东西好是好,但件件都贵得咬手。手里的钱寸得很,买了这件就买不成那件。
往日里这点银子哪放在小汪氏的眼里,但如今婆母汪太太被送到乡下尼庵苦修,家中主持中馈的是长嫂赵氏,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提前知会一声才行。
这匹驼色地斜万字朵花纹的绸缎又富贵又吉祥,拿来当寿礼正合适,眼下只有自己先拿银子垫补一下了。就是以家里的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什么时候才补得上。
小汪氏的手又在一匹茜红色串枝叶子纹的香云纱上流连,实在舍不得丢开。这料子实在是太好看了,若是来年初夏时做一条褂裙穿在身上,肯定会为自己添几分韵姿。
她在这边忙碌,脑中却回想起……前任小叔子顾衡看向顾瑛时的眼神,蕴藉温柔满含不容错认的缠绵情意,就像自己看向这匹料子似的神情。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小汪氏心头砰砰乱跳,勉强镇定下来细细斟酌一番后,还是实在舍不得这匹香云纱。但手中的钱已经办了寿礼,就没有多余的闲钱置办这个料子了。这个取舍,实在是让人难以做下!
刚才虽然只有匆匆的一眼,但小汪氏已经眼尖地看到顾瑛身上虽然穿的平常,头上却插戴了一支嵌宝石的赤金如意钗,手上是一对镶绿松石的绞丝鎏金银镯子。
看这副光景,这一家子比自己的处境好上太多了。
顾衡被过继出去后,自然不能再领生药铺子的出息。小汪氏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就得到顾衡考中举人的消息,而自己的丈夫顾徔照旧名落孙山。
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小汪氏都恨得咬牙切齿。
堂堂济南府巡抚衙门的人办事怎么如此不靠谱,送个报捷帖还弄错了名字。官差的蔑视,邻居们的嘲讽,长嫂赵氏似笑非笑的言有所指,都统统成为那日挥之不去的噩梦,臊得她几日不敢出门!
公爹顾朝山一天到晚地在家中唉声叹气,至于为什么唉声叹气,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谁都不敢招惹他,就连一问称王称霸的珙哥都规矩许多,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顾衡。
看顾衡那副模样,多半在采买进京会试的东西。那些店铺里的老板脸上笑得能堆出蜜来,一副顾举人能在我们店里买东西,就是我家的荣幸。只要顾举人喜欢,白送都行。
真是一群贱骨头,要是这些铺子的老板得知他们推崇备至的顾举人,竟然是一个喜欢自家妹子的逆伦畜生,脸上还会不会笑得出花来?这样的人,日后就是考中了进士被朝廷授了官,也是一个被人戳脊梁骨的下贱坯子!
要怎样才能拿到证据呢?
若是此时自己当着众人揭破这桩丑事,只怕这对兄妹会当场矢口否认。也是,兄妹相~奸的罪名一但坐实,这两人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从此往后,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敢与他们结亲。毕竟他们兄妹一个屋檐下住着,谁知道做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丑事?
这种事不需要什么证据,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自己亲眼得见就是证据。
小汪氏心中飞快地转着无数个念头,看来老天对自己还是眷顾的,手头刚刚缺银子,就给自己送了这么大一注财来。若是好生筹划一番,说不定可以从张老太太和顾衡那里敲一大笔银子过来。
小汪氏越想越兴奋,仿佛这笔封口钱已经挣到了手里。
她一把抓起整匹的香云纱抱在怀里,有恃无恐地昂头道:“这些我全都要了,通通包起来送到同茂堂去。跟掌柜的说先记在我的账上,等月底的时候我一并送银子过来!”
绸缎铺子的伙计见她左选右选地就是拿不定主意,几乎把一个铺子里的货全部看完了,最后才选了少少的两匹,听其口气还要赊账。伙计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说些央酸话时,就见里间的掌柜悄悄给他递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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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州还有点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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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东家
利丰绸缎庄的掌柜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吩咐底下的几个伙计赶紧轮番吃饭, 说不定下午还有得忙。在柜台后盘了一会儿账后, 眼角扫到店面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这才拿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 慢悠悠地晃到后院。
莱州城百姓人家院子里都喜欢种几棵老榆树,此时浓密树荫下放着一把竹躺椅,椅上正惬意地坐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汉子。
看见掌柜进来,那人也不起身, 只笑嘻嘻地推过一盏大红袍道:“这时候你不在前面盯着,竟好意思跑到后面躲清闲,当心我扣你三倍的工钱……”
掌柜微微一咳, 哼了两哼哂道:“我这家利丰绸缎庄前前后后已经开了将近二十年,这城里人人都认得我这个当掌柜的。倒是你这个当东家的,只知道每年年底过来收银子, 平日里露了几回面?”
年轻汉子就赶紧嘿嘿陪笑, “是我这个当东家的错, 今年年底我跟我爹说一声, 给你封一个最大的红包。要是他不答应的话,我拿自个儿的体己钱补贴给你。”
又满脸笑容的啧啧叹了两地道:“还有你家的小老七,年纪小小就精明得不得了,看来日后也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叫他也跟着你好好学学。说不定等你正式退时, 他就可以正经上手了。”
掌柜脸上的神情就缓和许多。
重新拎起小炉上的水壶, 往手中的茶壶注了一点热水, 咂了一口,“怪不得你爹老说你性子跳脱,这都什么岁数了还不寻思成家?整天往外跑,那青楼里迎来送往的红姐儿是跟你一起过日子的人吗?天天泡在里头,能处出几分真情义?”
年轻汉子忍不住头疼地翻了个白眼,朝天上哼哼道:“我发觉您老这劲劲儿的模样越来越像我爹了,我记得你比他小好几岁吧!”
掌柜让他的怪模怪样逗笑了,啐了他一口才谈及正事。
“……城里这一向风平浪静,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儿。上个月前街有几户人家过了火,家里的东西烧的精光,万幸大人和孩子都没事儿。听说方县令挨家挨户的查看,末了还派人给每家送了二十两银子的安置银。”
年轻汉子就了然笑道:“这些当官的才来的头两年,都要先挣一副公忠体国的好名声。可惜先前那位陈县令本来已经让咱们拿银子喂得饱饱的,还指望他多帮咱们办几件事儿。谁知这么不经折腾,刚一回京述职就翻了船,真是可惜了了……”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原先的陈县令倒了,自然还可以扶植别人。只要能大开方便之门,谁在台面上都是一样。所以年轻汉子嘴里的可惜了了,在掌柜的听来实在是虚伪得很。
掌柜睨了他一眼,徐徐摩婆着紫砂壶上匀称的包浆,“这新来的方县令还算个清官,起码对底下的这些老百姓盘剥得还算松快。除了上头分派下来的例银,竟然没有另外加塞摊派,连带底下的商户日子也好过许多。”
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泰州那边过来一个新主簿,为人性情我们还不知道。原来的汪主簿下了台,也算平平安安交了差使,勉强算是得了个善始善终!只是以往他下死手得罪了那么多人,等着跟他算账的大概已经排起了长队……”
听到这里年轻汉子扑哧一笑,悠悠然拿起蒲扇赶去几只细小的蚊蝇。
“这汪世德大小也算个人物,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眼看着要把县丞之位拿到手,却被别人下了套子。这种水平在外头跟着别人后面混点油水就罢了,真要当了县丞迟早是给别人背黑锅的命!”
掌柜见他说话刻薄尖酸,只得摇头道:“我打听许久,都找不出这幕后之人出手的痕迹,可见其做事之谨慎。不过这汪世德汲汲营营了半辈子,陨在这等人物的手里也算不亏。刚才店里忙活了好大一阵,就是他女儿过来给他选五十大寿的寿礼。”
掌柜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看似全无逻辑,年轻汉子却微微弓着身子,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听得极认真。
虽然已过霜降,午后的日头还是有些灼人。好在树荫下偶尔有股小风吹入,带来秋末最后的阵阵凉意。遥远天际似乎有云团翻滚,看不见的地方有闷雷声声,这天儿眼看着就要变了。
掌柜忽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沙河村的顾家小子要进京赴会试,瑛姑娘陪他到城里采买东西。两个人站在街口说着话,那顾家子忽然揪了一下瑛姑娘的耳朵。小汪氏在后头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旁边伺候的伙计听她骂了一句不要脸……”
年轻汉子的好脸色一下子就变没了。
半晌垮着脸道:“不消她说,我在楼上看得更清楚。这个顾衡原先看着还是个稳重人儿,中了个举人就猖狂得不得了,在大街上竟然做出这般轻浮举动,我妹子肯定气坏了。我要是在场,肯定当场就狠狠给那个臭小子两耳光。”
掌柜就满脸不屑。
撇着嘴直接跟他顶杠,“瞧你这副亲热劲,瑛姑娘根本就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你还敢腆着脸一口一声地叫妹子?我把话放在这儿,你要是真敢动顾衡动一根手指头,只怕瑛姑娘就要冲上来狠狠地扇你两耳光。”
年轻汉子满脸苦恼 ,牙疼一般把脚边的榆木坐墩一脚踹开,“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把好好的女儿养在别人家。最初藏得密密实实的,看都不舍得别人多看一眼,后来却由着别人欺负。”
掌柜一口气险些噎在喉咙。
缓过劲来后,就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懂什么,你爹那全是为了瑛姑娘好。舍了眼下的天伦之乐,就能换瑛姑娘一世的长久平安。你爹那般精明厉害的人,早早就细细筹划好了将来。为了底下孩儿们好,可不单单让她吃饱穿暖且不受人欺负就行了。“
年青汉子实在忍不住回嘴,“我悄悄看了几回,我妹子明明是个极干脆极爽利的人,原本应该活得像呼奴唤婢的千金大小姐一样,如今却被顾家压制得每日里只能裁衣煮饭烧菜打扫屋子。我在一旁都替她觉得委屈……”
掌柜把他当成嫡亲子侄,生怕他性子上来出去闯祸。
就一字一句地厉声喝道:“委屈什么?这内宅妇人们的手段再狠毒也有限,无非暗地里明面上使个绊子,总比打打杀杀来得好。咱们往日……那可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活计 ,今天晚上睡下明天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睁开眼睛?”
掌柜抹了下老脸,心有戚戚。
“我跟你爹是三十年的老兄弟,知道他把你们兄妹俩看得跟眼珠子一般。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瑛姑娘是个姑娘家,在顾家张老太太的庇佑下平平安安地长大,会写字会算账会针灸,长得也俊俏,最要紧的——是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
年青汉子被训得开不了腔,缩着脖子躲在一边。
掌柜压着心口气地道:“女孩不比男孩,清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偏你这个楞头青就爱时时出来打抱不平,还隔三岔五地到城里来晃一圈,生怕别人不知晓你身后还有个亲妹子!”
看着年青汉子神色间还有一股悻悻的不以为然,掌柜心里更是不舒服,晒道:“也不好生想想,她跟在你和你爹身边能有什么好处,能逞强斗狠当个女大王?”
年青汉子知道这位老叔说得有道理,自己再如何能干,独独不能给妹子挣一副好名声。
就嘿嘿一笑道:“我总记得才她才生下来丁点一团的样子,张着大嘴哭得惊天动地,两三个奶娘都哄不住。现在远远看着她这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见他把话终于听进去了,掌柜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瑛姑娘和我家小老七同岁,看到他们才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再一眨眼,就轮到他们各自婚嫁。对于瑛姑娘的将来,你们父子俩还有什么打算,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不认?”
年轻汉子顿时卡了壳,他一个糙汉子,有了今天没明天,对自己都没什么打算,更遑论别人?
在他这个当哥哥的看来,这天下所有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家妹子。奈何在世俗人的眼中,无父无母是顾瑛的硬伤,稍微有些体面的人家也看不起这样的女子。他对别的事物精熟,对于小姑娘的心思却实在拿捏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