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98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他从未体会过生命竟是如此可贵--他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是,”桓行简用嘴唇碰了碰嘉柔汗湿的眉眼,近似耳语,“柔儿,你受苦了,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说罢,他心底竟没来由生出一股悲怆来,太傅,你看到了吗?父亲是带着他没有嗣子的遗憾离开这人世的,我不忍我儿无后,这是太傅弥留时不忘的感慨,桓行简心如刀绞,他很久没有这样喜悦过,也没有这样悲伤过。

  浮华案后,他的悲喜都变得很淡,唯有对权力的**一日比一日深重,权势才是他活着的渴求。

  他很多年没有这样深刻的情绪体验了。

  “请大将军让一让,”产婆又来催促,净过的手,尽是香喷喷的澡豆子味儿了,她喜笑颜开的,解释道,“得给夫人开奶,小郎君一会儿就得喂。”

  桓行简只好起身,恋恋不舍地在嘉柔和孩子身上目光一交替,站到了旁侧。

  产婆上来就要分嘉柔衣襟,她面薄,身子底下虽还火火的痛,但跟生产时的比全然不算什么了。此刻虚弱,还是挣扎了下,羞赧地看了看桓行简:

  “你出去呀。”

  桓行简微微一怔,嘉柔捂着衣裳,轻声道:“你快出去。”

  产婆却不以为然,笑哈哈的:“夫人当娘了还害羞呐?”屋里还有婢子,大家闻言,一时都掩口笑起来。

  见嘉柔一双埋怨的眼盯着自己,桓行简便先出来了,没急着让医官走,命人带到前厅相候。

  这边,喊来石苞,心情大好道:“回去告诉母亲,就说柔儿生了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啊!”石苞不由大喜道,双手一拱,“恭喜大将军喜得麟子!”

  消息传的很快,公府上下都知道大将军家的小郎君诞生,值房里一片喜气洋洋,有人撺掇着阮嗣宗写首贺诗,他淡淡的:

  “鄙人不才,再说,想给大将军贺诗的应该会很多,不缺我一个。”

  大家嫌他扫兴,也就散了。隔壁傅嘏听到这消息,对从太学来的刘一笑道:

  “今日大将军有喜事,怕没时间见你,你先回去,等……”

  话音还没落,却见桓行简踱步进来了,傅嘏等忙起身施礼,恭喜声不绝于耳,显然,大将军此刻心情绝佳,含笑落座,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口渴,刚才紧张全都忘了。

  饮了一盏茶,桓行简看刘一在场,心下了然,茶瓯一搁,问道:

  “那日陛下去太学,都问了什么?”

  刘一有些犹豫,既然是大将军的好日子,不好叨扰,他那副表情被桓行简看在眼里,桓行简当即打消他顾虑:

  “无妨,你说吧。”

  “陛下也问《尚书》,问开篇‘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句,郑玄王肃两位大师释义不同,哪个正确。庾博士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先儒所执,他没办法定夺。陛下反复诘难,庾师傅始终不能对。”

  桓行简认真聆听着,面上虽还带笑,但激荡的心情已平复不少,那神色,便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了。

  “陛下认同谁呢?”

  刘一答道:“陛下认同郑师傅。”

  陛下尊郑贬王,庾博士是王肃举荐来的,夹在中间模棱两可很正常。桓行简手指轻轻扣着几案,很轻微,他问刘一:“你怎么看陛下看重郑玄的经义呢?”

  刘一一肚子的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圈,才出口:“大将军来太学,陛下也来太学,却又各有尊崇,学生不敢妄议。但大将军日后若有闲,可再来太学和儒生们讨论学问。”

  这少年郎其貌不扬,但是个聪明人,傅嘏瞄了他几眼,等人走后,跟桓行简说道:

  “刘一所言,属下也赞同。太学里王师傅的经义本是主流,倘若陛下去的次数多了,怕方向会变。”

  “我清楚,兰石,我准备廓开太学,广延群生,你以为如何呢?”桓行简说到此,想到新生的小郎君,忽觉得胸臆全开,振奋当头,看向傅嘏的目光便也殷切了几分。

  傅嘏跟他久了,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还是能捕捉到的,赞道:“礼以庠序为先,大将军此举可行。”

  “我这郎君,你看老师请谁教导好呢?”桓行简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了孩子,傅嘏忍不住笑了,“大将军爱子心切属下能理解,但此时谈尚早,教化小郎君必择饱学之士,来日方长,大将军可细细挑选。”

  说的桓行简不由低首抚眉笑:“兰石,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说着,那笑意又淡几分,“我如今可告慰太傅在天之灵了。”

  傅嘏陪他小聊片刻,自觉告退:“大将军,属下就不多打扰了。”

  厢房里,嘉柔已经睡了一阵,她奶水少,下得辛苦,本以为孩子出生自动就会吃奶总是天性罢。不想,婴孩找不到地方也吸吮不住,急得大哭,偏他嗓门还亮,哇哇的,嘉柔被他哭得心烦意乱又觉得委屈,在产婆的帮助下,总算对付过去,自己筋疲力尽,等崔娘把孩子抱走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朦胧间,听到脚步声,桓夫人亲自来看她了。

第128章 分流水(17)

  桓行简是在水榭处遇到母亲的,桓夫人只带了阿媛,母子相视一笑,他上前摸了摸阿媛的头,说道:

  “阿媛,你有小兄弟了,高兴吗?”

  阿媛鼻子一酸,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在她心里,柔姨就像个姐姐,还能跟她一起斗草串花玩儿的。但她为父亲生下了一个小郎君,阿媛心里别扭,不过,当她看到床榻上那软糯糯一团的小婴孩时,心境又为之一变。

  “柔姨,我能抱抱他吗?”阿媛腼腆又惊喜地凑近瞧了,他的眉眼,他的鼻子,多像父亲呀,尽管婴孩的轮廓不显阿媛依旧固执地认为,小兄弟长的像父亲。

  嘉柔歪在靠枕上,只欠了欠身,不方便行礼。还在斟酌怎么回答阿媛,桓夫人已经挡了回去,笑道:

  “你年纪小,不懂怎么抱孩子,等你小兄弟长大些你再抱。”

  阿媛失落地“哦”了声,悻悻地收回手,嘉柔观她神色便伸出手臂拉了拉她的手,意在抚慰。

  “既然有乳母,你不必太苛求亲自喂他,荣养好自己最要紧。”桓夫人历来显端庄的面庞上,有了几分慈爱,说着,倾下身去,勾开婴孩紧闭的小指晃了晃,对上他乌溜溜的一双眼,无比怜爱道,“我是祖母,认得吗?”一抬头,看向桓行简,“名字需细想,先起个乳名好了。”

  桓行简笑看着嘉柔,问道:“你有想好的吗?”

  先前是男是女都不知晓,嘉柔没想,生他又险些痛死,虽歇息了一阵但精神仍倦倦的:“请大将军和老夫人定夺便是。”

  “既是长子,就叫大奴吧,母亲觉得呢?”桓行简目光一调,看向桓夫人,一扭头,也有征询嘉柔的意思。

  “顺口就好,我看行。”桓夫人立刻“大奴”“大奴”叫个不停逗孩子去了,嘉柔掣开身子,看出她意图,桓行简眼疾手快替她将靠枕往里挪了挪。

  两人目光一对,桓行简冲她无声笑了笑。

  此行,桓夫人好似当真只是来看看她和孩子,嘉柔有点怕她,她不像姨母和崔娘那般和蔼可亲,也不似毌叔叔家的婶婶那般热情直爽。桓夫人像桓家的标尺,丈量着每个人,嘉柔心想,自己总归是达不到桓夫人那把标尺的。

  看人围着小郎君,嘉柔忽觉得自己变作局外人,仿佛,她的任务完成了而已,桓夫人喜爱的是那个孩子。她眼中掠过一丝怅然,可嘴角微翘,一直维持着笑意。

  等母亲将小郎君小心抱起,桓行简坐在了她刚才坐的杌子上,捏了捏嘉柔的手:

  “柔儿?”

  嘉柔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一触到他温柔的眼波,就想哭,她不该对他这样。

  这样的感觉,相当微妙,像一种罪过。而满屋子热热闹闹,看起来真好,孩子是人们新的希望。

  等桓行简去送桓夫人和阿媛,屋子里安静不少,前一刻的欢声笑语烟消云散,嘉柔看看孩子,她心里怪怪的:

  他是谁?

  这么想着,嘉柔竟觉得忧伤不已,她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孩子了呢。

  事实上,嘉柔都不敢抱他,他太娇嫩,可他此刻阖上了眼吃饱喝足安安静静地睡去了,好像这世上谁也伤不了他。

  嘉柔又觉得自己好爱他。

  她忍不住亲了亲孩子饱满的脸颊,在他身旁吐气:“大奴,大奴,你爹爹给你起的乳名你喜欢吗?”

  桓行简进来时,看的一幕便是嘉柔在那不住地亲吻孩子。他一来,嘉柔略觉不好意思地起了身,他倒只是弯腰注视了孩子片刻,孩子身上有奶香,过了那么一会儿,桓行简让乳娘把大奴抱走了。

  “你吃些东西,今日早歇息。”桓行简说道,一笑,将她松散的衣襟整整,“我给使君夫妇去信,告诉你已平安生产,至于你父亲,我也不知他落脚何方,让使君夫妇想办法吧。”嘉柔点了点头。

  不多时,案上摆上了各样精致饭菜,嘉柔饿了,就坐在小榻上吃。到底是年轻,胃口好,嘉柔嫌太素,一心只想吃的满嘴都是油,她有点不满:

  “大将军,我想吃烤羊腿,烤腰子,我什么都想吃。”

  白日里,她刚生下孩子那刻人躺在血污里,骨头像被抽卸了去。这会儿,肚子里有几口热饭,在抱怨时以往那股鲜灵的劲头似乎回来了,嘉柔似乎意识到自己此刻跟他说话太随便,立刻噤声,闷头扒拉着稻米饭。

  “你没事先说,后厨准备的都是好消食的,既然这么馋,明天就让人给你做。”桓行简将一片蒸藕放进她碗中,“你尝尝这个,拿蜂蜜灌的。”

  入口清甜,嘉柔却觉得还是寡了,她脑子里想念羊肠,嘴上死倔:“我什么时候馋了?”这话说的怪让人难堪的。

  真莫名,生下了大奴,嘉柔看桓行简一会儿烦一会儿怪,好像有什么将两人死死绑到了一处,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没有他,或者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孩子,人竟然会弄出个新的生命来。小胳膊小腿儿的,样样齐全,那是个崭新的人。

  嘉柔自从生产后,就时常陷入这样的迷茫之中。有乳娘和伺候的下人,照顾婴孩,不太能轮的到她操心,但她忍不住摸他,亲他,几日下去,嘉柔就觉得自己不能离开他。

  他这么小,她得好好爱他。但他哭闹时,小鼻子皱着,真是丑死了,嘉柔有时又觉得大奴好烦人。

  而桓行简每晚留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母子两人。春夜暖,窗子那总有不断的花香透过窗纱渗进来,嘉柔掐的花全插在清水瓶里,白日里看,红艳艳的,等到晚上在烛光里反而褪了些浓烈,混着婴孩的奶香,嘉柔觉得空气怪异。

  春天不知不觉就好像走到了尽头,月瀑荼蘼,她本该谷雨节气生产,早了五六日,倒也不算什么。但有了大奴,嘉柔觉得自己也像桓行简一样忙碌不停了。

  又是一个黄昏,嘉柔困困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桓行简来了。果然,一睁眼,桓行简已经把孩子一手托着脑袋抱了起来。

  论抱孩子,桓行简比自己熟练多了,他胸膛那么坚实宽广,大奴在他怀里,小的可笑。

  也不知道他贴孩子的脸在喁喁低语什么,嘉柔看着他父子俩人,心里变得很软,不受控制的软。可就在这个夜里,大奴哭闹不止,小脸通红,他跟着乳母在明间睡的。

  嘉柔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桓行简也随之起身,将她一按:

  “别紧张,我去看看。”

  他下床先摸索着掌了灯,给嘉柔披件衣裳,两人出来相看,乳娘却很镇定:

  “我看白日里夫人给小郎君穿得不少,想必是出了汗,没及时换衣裳凉在身上受了点症。”

  嘉柔顿时红了脸,讷讷的,乳娘早提醒过她,她却总唯恐小孩子体弱思忖着应当多穿些。趁人不备,自己照顾大奴时便要偷加衣裳。

  没想到,乳娘竟一眼识破了。大奴似乎很不好受,他没办法说话,只有哭,嘉柔呆呆看着他,双手一伸,又缩了回来,大奴要是知道她这个做娘的害他这样一定生气。

  桓行简立刻让人到隔壁将医娘喊醒领过来,好一番折腾,大奴哼哼唧唧的咬着奶头总算又入睡了。

  “好了,孩子没事了。”桓行简将她肩头一揽,“我们歇息吧。”

  嘉柔垂头丧气地回到稍间,往床上一躺,睡意全无,她侧着身将脸贴在绣枕上人很安静。很快,沉重的呼吸和热气覆盖上来,桓行简从身后抱住了她,嘉柔一下就哭了,她都没抗拒,万分委屈,扭过身藏进他怀里,瓮声瓮气的:

  “我不是有意的,我想对他好,我真不是有意让他生病的……”

  桓行简一手不住轻抚她肩头,嘴唇亲密地摩挲着柔软青丝,低声道:“我知道,这不怪你,没有人生来就会当娘,总要慢慢学么。有我呢,别害怕,我在这不会让孩子出事的。”

  嘉柔哭得更伤心了,她很紧绷,每天都在努力学,唯恐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够好。桓行简托起张湿漉漉的脸来,用指腹替她擦眼泪,指腹上,有他执笔磨出的新茧,有点粗糙,但这很真实,活生生的人可供她依靠,嘉柔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眷恋着桓行简,尽管她痛恨他。

  但他的胸膛足够温暖,他的言语也充满了足够的力量。

  嘉柔就这么抽噎着窝在他怀里:“我当不好娘……”

  桓行简笑了笑,嘴唇贴在她额头上:“谁说的,日子长着呢。不过,乳娘带孩子的经验很丰富,你应当多听她的。这次不要紧,小孩子着凉受个风寒都正常,他是郎君,不必养那么精细,皮实一点,你不需要将他想的跟娇花一般。”

  嘉柔乖顺地“嗯”了声,良久,慢慢抬起头,在黑暗中凝视着桓行简的脸,檐下挂着灯笼,透过窗子映进来些许光亮。她看得到他大概的轮廓,她以为桓行简睡了。

  “大将军会很疼爱大奴吗?”嘉柔几乎是无意识问道,这种话,其实不必问。

  “你说呢?”桓行简目光一垂,也凝视着她,嘉柔很想问一问他,如果她生了个女郎,是不是就像阿媛那样。

  但这些话,问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个世界上没有假如,有的,只是发生了的事。

  桓行简忽捧起她的脸,找到红唇,温柔有力地吮吻起来。他动作热烈,一切都是熟悉的气息,一手滑下,将她衣领揭开些,刚要探进去,嘉柔忽抵住了他,阻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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