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99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不!”

  她难堪地别过脸,为自己一刹那的迷醉而羞耻自责。

  桓行简呼吸微乱,说道:“我只是想……”他当然知道现在不能做什么,平静了心绪,把嘉柔往怀中搂得更紧,“柔儿,我知道你生大奴吃了很多苦,你每日牵挂他,很辛苦。你别害怕,万事都有我,嗯?”

  他太温柔了,温柔到嘉柔莫名生出畏惧。他爱小郎君,因为小郎君于他而言,太重要。若是他后宅日后有人也为他生了小郎君,他也会这样吗?

  搂着某个人说这样的话,这般温柔,这般体贴,可是他本质上从来就没有一颗温柔心。

  想到这,嘉柔心肠又变得很冷很冷,他爱孩子给她又布了一层迷障,仅此而已。

  于是,轻轻一挣脱,她重新转过身去,低声道:“我要睡了。”

  桓行简还是贴了上来,道个“好”字,没再说什么。

  春深到头,押送许允的小吏传回来了消息:许允死在了半途,这个时候,离遥远的乐浪郡还有一半的路程。

  少年天子闻说,愣了许久,他本打算在太极东堂和老师们讨论学问,临时取消,郁郁不乐独自回到了寝殿。

  卫会见天子神色落寞地离去,若有所思,将准备的经义等一收拾,自宫中告辞。

  朝野再震惊,也没任何可挑剔的,长途流放,半道因病死在途中,说的通。这种事,时有发生,流放的路途远,有个三长两短再正常不过。

  走到一半的许允死得悄无声息,一刀毙命,十分利索。很痛,他早知道自己不会活着走到乐浪郡,天旋地转倒下的那一刻,许允脑子里只有北邙山,他想葬到北邙山,那里,是他们年少时最爱开玩笑感慨的地方。这个时令,北邙山绿意葱茏,生机勃勃,旧友们的坟头草萋萋,如此甚好。

  桓行简得知时,很平静,一切都在所料之中,他没什么可惊讶的,交待前来的卫会:

  “你去许允家中一趟,他有两个儿子,看看他们资质如何。若是有过人之处,就该逮捕他们。”

  大将军的意思,卫会向来领略精准,他很乐意做大将军手里的刀,森森武库,他当然要做锋芒最亮的那一把。

  毕竟,大将军的儿子才是儿子,别人的儿子不算儿子。

  卫会就喜欢大将军这股冷酷的劲儿,斩草除根,是大将军的生存之道,要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也只有对别人的儿子动手了。

  幸亏我无牵无挂,卫会在走出大将军府时,这么想道。

  太学里,毌宗无意听说了此事,怒火中烧,舆情没有牵扯大将军,可他脑子里却只把此事跟桓行简挂钩。许允死的不明不白,除了大将军,还能有谁呢?

  这个时候,驿馆给他送来了父亲的信,毌宗深思熟虑后提笔给父亲回了信:

  “大人居方岳重任,国倾覆而晏然自守,将受四海之责。”字字铿锵,力透纸背,他轻吁口气,不放心驿站送信,让贴身书童亲自把书函送回寿春,自己则收拾了细软,先静等着了。

第129章 分流水(18)

  出了洛阳城,小书童一路策马疾行,杨絮纷飞,渐迷人眼,到翌日黄昏时刻抵达了寿春城。

  这个时候,毌纯带着下属在城外巡查,眼见暮色愈浓,又有守城兵丁来报郎君的信使到了,他从陇上下来,准备回城。

  “将军看呐!”忽有人高喊,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道几十丈长的彗星自吴楚交界处起,很快,横跨了整个西北天空,烈烈如光,杲杲似日,何其璀璨华丽!

  众人被这壮观的自然景象吸引,啧啧称奇,兴奋地手舞足蹈议论起来。

  毌纯目不转睛盯着辉辉苍穹,忍不住赞道:“这是吉兆呀,吉兆!”张敢就在他身边站着,看他十分高兴,附和两句,等天幕上光芒消失随毌纯回了城。

  小书童等候多时,饿的饥肠辘辘,一见毌纯,忙不迭把郎君的书函呈上去。毌纯看完不由大松一口气,摒去左右,只留主薄一人,慷慨道:

  “我儿年纪虽小,可也深明大义。我昔年,曾为先帝东宫时期的平原候文学,先帝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桓行简擅行废立,倒行逆施,我既深受国恩绝不能坐视亡国!”

  “将军拿定主意了?”

  毌纯一咬牙:“对,我欲起事清君侧,诛杀乱臣!”目光一顿,望着追随他多年的主薄,年纪比自己还长十余岁,那两鬓边,已掺了零星华发,“我以一州之力对抗中军,恐怕多有不测,主簿,你不是跟我请辞回家侍奉母亲吗?我先前挽留你,现在不会了。”

  “仲恭!”主薄轻喝住了他,眉目凛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能做忠臣,我就不能了吗?你毌仲恭是平定高句丽的名将,是我大魏当之无愧的将星,我追随你,便是事败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自古忠孝难能两全,你既然决定举事,我绝不会这个时候弃你而去的!”

  毌纯热泪一涌,叹道:“我知道明甫兄是大孝子,你那老母亲已是九十高龄之人,我怎忍心她老人家这个岁数了还要替儿子担惊受怕?”

  主薄则爽朗一笑,慷慨道:“仲恭,你可知道我少年时读书,读到汉范滂事,我问母亲如果我日后做了范滂,她老人家要如何自处?母亲说,我既然能做的了范滂,她就做得了范滂的母亲。我有这样的母亲,她若知晓她儿子的选择,必为我自豪!”

  虽生华发,但不改少年锐气壮怀,不失赤子之心也。毌纯望着主薄,愈发敬重,一时间,心潮澎湃,取来舆图,两人凑在灯下商量起来。

  “我担心张敢。”主簿手把舆图一按,先提醒道。

  毌纯沉声把头一点:“不错,他女儿在洛阳。本来,他跟了我这些年我不该轻易起疑心的。前一阵,他也跟我分析了当下处境,不无道理。但,”他不禁摇首,望着摇曳烛火感慨,“人心难测,我一直不曾在他跟前有过确切回应,兹事体大,我想好了,只能先将他禁足。”

  主薄深表认同:“也好,仲恭,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将军桓行简狼子野心,我等举事,要有个合理的名头。”

  “某洗耳恭听。”毌纯冲他一拱手,主薄沉着应道,“你看,桓行简行废立,借的是太后诏书。他能用,我等为何不能?有太后的诏书此事才师出有名,自然,这个时候无从上表太后,只能假诏。此为其一,其二,举事需四方响应,杨州刺史李蹇与仲恭交好,加上他对桓行简压他军功多有不满,争取他最易。另外,庐江太守等皆为将军下属,可下令命其集结到寿春城来,歃血为盟,共举大事。”

  沉吟片刻,主薄继续道,“既是讨伐逆贼,当作如箭檄文,遣使者昭告各郡国以示大义,忠于魏者自然会响应。”

  “好!”毌纯激动得一拍桌子,不由起身,忽想到一人,很快,自己倒先否决了自己,长叹了口气,主薄问道:

  “将军这是怎么了?”

  “我本想到邀奔蜀的夏侯霸,你知道,他是太初叔父,当初跟郭淮有间隙唯恐被召回洛阳有不测不得已奔蜀。我若邀他,他必应我,只怕姜维趁机搅混水,我不愿引外敌攻击自己的国家。”毌纯一垂头,手指在舆图上山河上慢慢滑过,“悠悠苍天,我心可鉴,只愿上苍肯垂青我一回,也垂青大魏一回。”

  主薄默然,室内静了片刻后,两人又商议起当下先给哪些人去书函。

  数日后,张敢在换上公服准备出府时,才发现他出不去了。守卫面上跟他客客气气的,但一问三不知,无论怎么问,还是那样。

  张敢心知不妙,不再强求,独自在院子里琢磨这件事。显然,毌纯是要发难了,之前模棱两可为假想必早拿定了主意。但也显然,他对自己起了疑心不过念及旧情不至于杀了他。或者,现在不是杀自己的时候……他想到这,略感烦躁,当下唯有洛阳的大将军才是他所能仰仗的,当务之急,是通知洛阳方面。

  城外草萋萋,杜鹃声声,给这暮春平添一分忧愁的况味。张敢是武将,对这些自然之境毫无感悟,此刻,却被这杜鹃声打断了思绪,心念一转,盘算毌纯必定独木难支,他会找谁呢?

  兖州刺史本是李丰之弟,因李丰事,被诛三族,已换了邓艾。西北桓家势力太深,未必插得进去。青徐亦是太傅桓睦提拔的人,难能响应。算来算去,也只剩李蹇和诸葛诞了,这两人同样盘踞在淮南附近。

  诸葛诞之女是桓行简的弟媳,有这层关系,诸葛诞的态度恐怕……张敢打定主意,手书两封,寻个借口自己腹痛要请医官,侍卫自然不放行,张敢的家仆便掏出两块金子硬塞到对方手里,将自己衣裳里外一翻,哭诉道:

  “你看,奴这什么也没窝藏,主人腹痛难耐,不过请医官来瞧一瞧。”说着,看了下四下,“眼下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看将军的意思,只是禁了张将军而已,可没要他的命。”

  这侍卫犹豫有时,检查一通,最终放了人。家仆得以出来,火速奔到墙头外将那两枝竹筒一捡,塞怀里跑了。

  作为曾经的浮华案一份子,诸葛诞和夏侯至桓行简杨宴等人交情都很好。当年,他跟着杨宴服散,每日熏熏然,整个世界都是颠倒梦幻的,樗蒱射覆,老庄周易,一群志趣相投的人有着玩不尽的乐子。他比他们年长些,但那时大抵也算年轻,真是纵情啊。

  直到先帝一道旨意,太初他们纷纷被罢黜,自己被逐出京师,彻底远离了洛阳这个权力的中心。他告别洛阳时,也是个春天,柳棉飘远道,子元和太初等人来送他,子元那个时候似乎一下变得话少,而太初,他的声音则充满了期待故人归来的温馨:

  “公休,不要丧气,来日方长,”说这话时,他竟还能跟自己玩笑,“你是将才,有一日,指不定要指挥千军万马伐蜀灭吴呢。”

  那时候,忽被如此打击,诸葛诞心有戚戚焉,扭头遥望洛阳城外的庄严华表,苦笑摇首:

  “不,我没什么奢望了,只在家著书立说罢。”

  天光云影下,陌上草薰,诸葛诞背起行囊跟故友们挥手……如今,他倒真的掌一方军权,有所谓来日方长,除了中间短暂回京,这些年,他基本都在外了。

  而太初,还有那些旧友们,竟都死了子元手里。太初死了,天子废了,眼下,毌仲恭他要起事,这还不够,他要拉自己下水。

  平心而论,桓行简待他不算薄,两家有姻亲关系,包括东关战败,也是桓行简一并揽下了责任,自己毫发无损。

  诸葛诞读完毌纯的来信,陷入沉思,会吗?桓行简收拾了毌纯后,下一个就是他?这是毌纯吓唬他的?

  可是凭什么呢?要他跟毌纯一起起事,胜算有多大?毌纯深受先帝赏识,自己可没有,相反,先帝厌恶透了他们这群浮华友。诸葛诞脑子十分清醒,他早不服散了,也很少谈玄,至多自己在后院的桐树下温酒读两页老庄,那些口齿含香的句子,时常能让他想起旧时岁月的吉光片羽。

  也仅此而已了,扬州的风光真不错,烟雨迷离,莺歌燕舞,何必跟洛阳过不去呢?

  使者在等诸葛诞的答案,目光殷切,诸葛诞在这样的注视下收回思绪,微笑道:“容我再想想,先暂且歇一夜,我明日定给回复。”

  使者虽有些失望,但也只能遵命。

  诸葛诞的官衙里很快迎来了另一个信使,他满腹狐疑,展信一读,心大惊,倏地把信一攥,神情变得晦暗。凝思半晌,他又将皱巴巴的信展开了细读一遍,没错了,张敢竟不知何时被桓行简收买,那么,他就真的不必再迟疑了。

  张敢既知寿春有变,能把信送到自己这里,更能送去洛阳。说不定,桓行简已经知道一切,张敢替大将军提前将自己架到了火上,诸葛诞一搓脸,喊来了人:

  “去,把毌纯派来的使者杀了。”

  他在案头匆匆摆笔墨,要给桓行简去信。

  如他所想,桓行简的确很快收到了张敢的书函。公府里,只虞松在,桓行简看完信,很镇定,这一日他早想过会来。毌纯不会坐视不理,淮南的大权他也不愿放,就算他不反,桓行简也打算要把他逼反。淮南重镇,权力在一群不忠于自己的人手里,他怎能安心?

  那道森寒目光定在信上,桓行简忽冷笑了声:

  “石苞,你带人去太学把毌宗先给我抓起来。”

  石苞这一去,很快有了音信,毌宗竟从洛阳城跑了,人不在太学。桓行简听了只道:“天真,他父亲要是敢起事我定饶不了,他这个做儿子的,以为自己能跑哪儿去?”

  “那……”石苞在等他的指示,桓行简一起身,“不急,慢慢找,让他多活几天。”

  “毌纯呢?”

  “也再等等,他大旗还没举出来,我等他先动。”桓行简顺手拈起一枚棋子,在手里把玩着,一副很能沉住气的样子。

  但他同样清楚,淮南不能失,淮南一旦乱了,吴国必趁机来犯,再引得姜维出兵陇右。到时,他便处于虎狼环伺之境了。

  果然,没出几日,毌纯以清君侧起事昭告天下,借太后诏书列举桓行简罪状。而桓行简也收到了诸葛诞的书函,他杀了毌纯的信使,并向朝廷宣布毌纯李蹇叛乱。如此,释放出的信号足够彰显忠心。

  天下有变,大将军府前院又变得紧张起来。

  在召集幕僚的空档,桓行简抽身来看嘉柔母子。有了上次的教训,嘉柔再不敢给孩子多穿,大奴穿着轻软的一层,不睡的时候,很有精神,两只漆黑的眼睛已经知道同人对视。

  帐子里,挂着个花球,嘉柔便伸手一弹一弹的,逗着他。她嗓子有点哑,给大奴唱歌谣唱的,一支接一支,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胳膊伸酸了,嘉柔将驼铃从匣盒里将驼铃掏出,一晃,清脆的声音断续响起来了:

  “大奴,好听吗?等你长大了,让大将军教你骑凉州的大马,你敢吗?”嘉柔格格直笑,认真问大奴。

  大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母亲,忽然,嘴角一弯,婴孩生平第一抹笑容便这样映在了嘉柔眼中。她一愣,随后惊喜地大叫,“崔娘!崔娘!大奴他会笑了!你快来!”

  话说着,一股熟悉的沉水香袭来,嘉柔抬头便看见桓行简已走到眼前,他弯下腰,将大奴抱起,一双温柔眼里尽是浓浓的笑意:

  “我看看,大奴会笑了?我是爹爹,大奴,笑给爹爹看看。”

  两人再怎么逗,大奴却只是一副安静懵懂的表情了,嘉柔嗔道:“大将军一来,他就不笑了。”

  桓行简笑着又把大奴卧下,握住他小脚丫,柔软如云,他忍不住亲了又亲:“怎么了,见到爹爹不高兴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大奴的掌心,婴孩立刻有了反应,紧紧攥住,像是兴奋,两条小腿用力蹬了一蹬,蹭过他胸膛。

  窗子底下忽响起石苞的两声轻咳:“郎君?”

  很扫兴,桓行简不得不停止逗弄孩子,对嘉柔道:

  “我回头再过来。”

  嘉柔下意识往窗外瞅了一眼,她习惯他公务忙,说道:“大将军去吧。”

  桓行简在她脸颊迅速啄了两下,嘉柔没躲及,将他一推:“大将军还不去忙?”

  看桓行简似乎心情相当愉快地走出来,石苞犯了难,心里十分忐忑,他苦着脸迎上去:

  “值房里人都到齐,在等郎君了。”

  “嗯,”桓行简边往外走,边问,“我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毌纯的檄文传到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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