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薛盈注意到说话的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相貌甚有威严,他一走入花厅,其余的行户便都站了起来。此人应该就是梁永年了。
梁永年虽然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而言,这话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命令,那名中年商贾虽是不愿,也只好答应下来。
薛盈此时倒是有点忐忑了,自己拒绝了梁的提亲,梁永年竟然不计前嫌出面维护她,她有些摸不透梁永年的用意。
众人商议了一些行会中的例行事件,却听梁永年清清嗓子道:“诸位都在商场浸润多年,应该知道规矩。居者市鬻,每千钱要交纳三十文的住税,敢私藏物品为官司所捕获,抄没其三分之一收入。朝廷律法并非虚文。”
梁永年冰冷的眼光扫过一位店家:“张大郎,据我所知,你上个月的营业收入很多,应该不止缴纳这一点税吧。”
那位店家眼皮一跳,忙道:“梁行首明鉴,在下上个月的营业额结算时出了点差漏,正在让账房重新计算,等有了准数,一定将差漏补上。”
梁永年这才点点头道:“这也罢了。都是生意人,只要诸位行事不出大的纰漏,能替你们遮掩的,我自然也会遮掩。只是不要太出格,否则都商税院怪罪下来,我区区一商贾也担待不起。”
薛盈此时听出一点门道了,作为一行的行首,一大职责就是替都商税院监管下属的行户,严禁他们偷税漏税。想来梁永年能酒楼一行混得风生水起,上面必是有人的。
因为初次参会,薛盈只有旁听的份儿,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她正打算告辞,却见梁永年走过来道:“薛娘子,麻烦借一步说话。”
薛盈愣了一下,只得跟着梁永年来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梁永年笑着寒暄道:“我与令叔祖有交情,据说他去洛阳游历了,身体可好啊?”
薛盈没想到叔祖的交游如此广,居然与梁永年相识,愣了一下方道:“托赖庇佑,家叔祖身体安康。”
“那就好。”梁永年决定有话直说:“薛娘子,我看你是个爽快人,我也是个直性子,此时此地也就不必绕弯子了,我想知道薛娘子为何拒绝这门亲事?”
薛盈实在不敢得罪这尊大神,思量片刻道:“多谢梁行首抬爱,只是妾身一个人过惯了,性子疏懒惫赖,也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实在不堪与令郎做配。”
梁永年笑道:“薛娘子过谦了,梁家不过寻常商贾而已,原也没那么多规矩。说实话,我十分欣赏你这爽朗的性子,犬子为人内向,正需要娶一个泼辣一点的妻子。薛娘子放心,有我做主,你嫁进来,府上是没有人敢难为你的。”
看来梁永年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薛盈甚感头大,忙解释道:“梁行首这么说,实在令妾身惭愧。说实话,妾身之所以拒绝提亲,并非是因为看不上贵府,实在是妾身根本不想嫁人受拘束,只想守着瓠羹店过自己的小日子。”
梁永年原以为自己亲自出面挽留,已经给足了薛盈面子,谁知她竟丝毫不买账,理由也匪夷所思:不愿意嫁人!在他看来,这世间但凡守规矩的妇人,都不该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梁永年年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沉声道:“薛娘子既然无意,我自然不会勉强。毕竟向犬子提亲的人也挤破了门槛。只是我听闻,薛家瓠羹店现在从汪厚生那里购买酒水?”
早就听说汪厚生与梁永年是死对头,薛盈迟疑片刻道:“正是。”
梁永年冷冷道:“汪厚生的好日子快到头了,薛娘子好自为之吧。”言毕也不等薛盈答复,径自转身离去。
回瓠羹店的路上,薛盈一直在思索梁永年说的话,却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未免有些郁闷,谁料刚一进店门,却发现李维又来了。
他倒是没有食言,说每天会过来,果真天天来这里签到,而且总是选择快要打烊的时间,届时店里食客虽不多,但薛盈总是要注意大家的观感,不好对李维过于疾言厉色。
沈瑶见她回来了,仿佛找到救星一般,忙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道:“娘子可算来了,李学士在店里坐了半天,非要吃娘子亲手做的饭。”
花样还真不少,薛盈内心冷笑一声,上前提高了声音问:“客官今天想要吃什么?”
李维笑笑道:“黄金鸡或酒煎肉都可以。”
“不巧的很,客官来得晚,这两样菜都卖完了。”
“哦。”李维扫了薛盈一眼问:“那店里还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啊?”
“柳叶韭,煎羊白肠、糟猪蹄爪,阁下任选一样吧。”
薛盈说的这些菜,都是李维平时不爱吃的,她暗想:以后日日如此,看你能撑得过几时?
李维眉头微皱,思量片刻,选了道自己相对不那么反感的菜:“那就来份糟猪蹄爪吧。”
薛盈心中微诧,实在没料到,李维居然再次忍了下来。
猪蹄是她提前糟好的。新鲜猪蹄冲洗后,在沸水锅中焯去血水码入砂锅,大火煮开后改用微火煮多半个时辰,等到猪蹄皮肉软烂后捞出来。
猪蹄晾凉后,薛盈从背面入手取出骨头,每只猪蹄横切成两大块,倒入香糟浸泡半日,糟猪蹄便做好了。
糟猪蹄的关键是糟卤,每家酒楼都有自己的秘制配方,薛盈是将酒糟、黄酒和盐按特定的比例混合,制成的糟卤有异香。
李维不喜欢吃猪蹄,是因为必须用手抓着去啃,食相实在不雅。可是这道糟猪蹄一上桌,一股浓郁的酒香便扑鼻而来,勾起他的酒瘾,更何况,经过香糟长时间浸泡,猪皮的颜色像琥珀一般晶莹透亮,看上去就十分诱人。
李维只迟疑了片刻,便下手抓起猪蹄咬了一口,经过长时间的闷煮和糟制,肉质十分软烂,入口有浓郁的肉香,而酒糟有强大的消腻能力,能使猪蹄完成从肥腻到清爽的口感转变,吃起来咸鲜爽口。
不出半炷香时间,李维便将两块猪蹄啃完了。薛盈望着他,颇有些目瞪口呆,她实在没料到,李维竟然会不顾仪表,在众人面前下手啃猪蹄,这入乡随俗的也太快了。
薛盈还在发呆,却听李维低声道:“梁永年此人一向老奸巨猾,官府怀疑他的资财来路不明,却一直没找到漏洞,你既然拒绝梁府的提亲,日后可要多加小心了。”
“不用你操心。”薛盈冷声道,她突然想到,李维是怎么知道自己拒绝了梁府的提亲的?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谁知李维的嘴角向上翘起,放缓了声音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明天再来。”
“谁也没请你来啊。”薛盈颇为恼火,转头一看,李维已经起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中场面来了。男主埋头啃猪蹄,还挺有画面感的,哈哈。
第36章
这天午后, 薛盈忙碌了一早上正要回房小睡片刻,没料到秦风上门来找她了。
秦风眉头紧皱:“薛娘子,我们店里最近遇到大麻烦了。”
“哦, 这话怎么说?”
“薛娘子可知, 梁永年垄断了京城的海鲜市场, 坊间小贩供货, 先要供他店里挑选, 他不要的才能轮得到别的酒楼。这段时间他有意与东家为难,坊间小贩提供给我们的海鲜都是不新鲜甚至变质的,长此以往可怎么才好。”
薛盈沉吟片刻道:“梁行首的食客大多是达官显贵, 所以用餐时会点海鲜以彰显身份。但贵店的食客多为一般市民和富商, 请客经济实惠最重要,海鲜的需求量并不大。更何况,汴京地处内陆,再美味的海鲜,运到这里口味也会大打折扣的。”
秦风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我也知道, 此事东家会想办法, 一时也无大碍。可是梁永年最近有意和东家打擂台,最近先后推出了一批新菜, 已经把店里的好多食客吸引过去了,所以我才过来请薛娘子帮忙。”
“哦。”薛盈对此倒是颇感兴趣:“他们店里推出了什么新菜啊?”
“那可多了。”秦风掰着指头数到:“酒炊淮白鱼、间笋蒸鹅、螃蟹羹、莲房鱼包, 煿金煮玉。”
“等一等。”薛盈好奇问道:“这煿金煮玉是什么东西?”
“哦。”秦风有些不屑:“就是个噱头罢了。我也委托朋友去他店里品尝这道菜。原料是春笋。煿金就是将笋挂上由杏仁粉、川椒末制成面衣下锅油煎,颜色金黄是谓煿金。裹玉就更简单了,是将稻米与春笋下锅同煮做粥, 颜色洁白是谓煮玉。可偏偏一众文人士大夫喜欢,说这道菜有山林之气。一些富商也跟着附庸风雅,纷纷去梁永年店里品尝。要我说, 味道明明很一般嘛。”
要比附庸风雅吗?薛盈记得叔祖临行前曾送给她一本食谱,据说是一位隐逸之士写的,那里面的菜,当真是风雅啊。
想到这里,薛盈笑笑道:“我跟你去店里,也做一道菜跟他们比试比试。”
秦风巴不得薛盈这么说,当下雇了一辆马车将薛盈迎到丰乐楼。
薛盈想做的菜是三脆羹,也是从那本食谱中得到的灵感。
将春笋去掉外衣,只保留嫩嫩的笋尖,均匀切成薄片,小蘑菇洗净切掉根部,枸杞头亦洗净沥水备用。
接下来,薛盈起锅烧热加入少许菜籽油,将以上几样材料下锅爆炒,断生后倒入半锅沸水,薄薄地勾一点芡,临出锅是加入胡椒末、盐、酱油、醋和几滴麻油调味,三脆羹便做好了。
薛盈笑对秦风道:“秦博士要不要尝一尝味道?”
秦风舀了一勺羹送入口中,清爽之余带着丝丝酸辣,当季的春笋极鲜脆,枸杞头清香、蘑菇绵软醇厚,不同质地不同味道的三种材料搭配在一起竟异常和谐,构成一种馨香之味,令人想起经春雨浸润后的山林,颇有春日气息。比起单用春笋做食材,这道菜的口感明显更丰富。
秦风赞道:“薛娘子好手艺,我们便先推出这道三脆羹和梁永年打擂台了。”
三脆羹一经推出,倒也吸引了梁永年店里的一些食客前来品尝,比起略显寡淡的缚金煮玉,明显还是三脆羹更有滋味。汪厚生的店人气也高了一些,不像以前那么门庭冷落了。
只是好景不长,对方很快又出了新菜——春色满眼,同样是主打风雅风,同样是以蔬菜做食材。
黄芽菜、豆芽和水芹洗净切段后,分别入沸水焯烫,沥干水后,倒入花椒油、酱油、醋和少许白糖搅拌即可。看上平平无奇,可由于料汁调制合理,菜色青翠油润,当真如春色一般养眼,口感酸甜咸麻俱全,有青菜的清爽可口,却没有一般素菜的寡淡,吸引了不少食客前来品尝。
当秦风又愁眉苦脸来请薛盈来帮忙的时候,她便知道这回的事没那么简单,看来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了。
做什么菜去挑战春色满眼呢?薛盈一直在苦思冥想,连晚饭也吃不香了。
瓠羹店很快就要打烊了,薛盈突然留意到,李维今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场,心中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呵,男人的话,果然都是信不得的啊。
“沈娘子,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我们关门早点休息吧。”
“哎。”沈瑶答应一声,刚要出去关门,却见李维一脚迈进来道:“薛娘子,有什么现成的吃食给我做一点,今日被公务绊住了,所以来得晚了一些。”
薛盈冷声道:“阁下什么时候来无需向我解释,我们要关门了,阁下改日再来吧。”
李维叹了口气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在生我的气。上次的事,就当是我的不是吧。”
薛盈刚打算怼回去,却见李维紧接着道:“我今天真的很累了,你若嫌费事,就简单准备点吃的吧,我吃完就走,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薛盈留意看了李维一眼,果然顶着一副黑眼圈,虽然他一贯注意仪表坐得笔直,神色间却略显疲惫,想是进来公务实在繁忙吧。不知怎的,薛盈突然没了捉弄他的心情。
沈瑶早就看出二人的关系有点不同寻常,此时打圆场问道:“不知李学士想要吃点什么?”
“简单弄点粥水就行。”
薛盈也叹了口气,自己的心肠,究竟还是太软了。
薛盈走进厨房,发现早上买的鳜鱼还剩下半条,不如做碗鳜鱼粥吧。
薛盈将半片鳜鱼刮鳞,清洗过切掉鱼头尾,再小心地揭起鱼皮。米是提前泡好的,她将整片鳜鱼与米放入砂锅,加足量水和少许姜丝小火熬煮。
沈瑶在一旁问道:“做肉粥或鱼粥,水太少,粥会硬稠,水过多,粥又寡薄,怎样把握水和米的比例呢?”
薛盈解释道:“米和水的比例大概1比7比较合适。做出来的粥稀稠正好。”
估量着时候差不多了,薛盈见锅盖掀开,见米粒已经开花了,便将火关了,用筷子小心夹出鱼的主骨,捡净小骨刺,将鱼肉与米粥搅混,加盐和胡椒末,最后再撒上一点葱花,鳜鱼粥便做好了。
李维在府衙里忙得午饭也没多吃,此时放松下来,才发觉自己真的饿了。鳜鱼粥摆在自己面前,白白的鱼肉与米粥几乎混为一体,上面点缀着嫩黄的姜丝和青碧的葱花,他的食欲很快被勾起。
鳜鱼粥甫一入口,一股又鲜又甜的滋味便萦绕在味蕾,米粥熬煮的火候正好,入口软糯又不至于过度融烂,鱼肉鲜香适口,隐隐还有鱼脂渗出。因为加了适量的姜和胡椒,有效去除了鱼腥味,让这碗粥的滋味越发醇厚。
这碗鳜鱼粥很快填满了李维空虚的胃,他居然把粥喝得一点都不剩。临了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道:“谢谢你。”
李维突然发现,薛盈给自己做了很多顿饭,自己似乎从未认真地说过一句谢谢。
薛盈愣了一下,终是道:“既然吃饱了,就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李维淡淡道:“外间下雨了。”
薛盈愣了一下才发现,绵绵细雨已于无声无息中缓缓落下,清润的、细密的,延绵不绝,春风夹杂着水气吹来,摇落了堂前的一树梨花。她略一停顿道:“你等一等。”
薛盈从自己房间拿来一把油伞,默默递给他。
李维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再一次道:“谢谢你。这几天我衙门的事比较忙,可能会来得晚一些。”
薛盈随即道:“不用说这些,我管你来不来呢。”
谁知李维一直看着她,竟是慢慢笑了,直到薛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方问道:“我见你这些日子总是从早忙到晚,累不累?”
薛盈颇感意外,自爹爹去世以来,似乎再没有人问过自己累不累的话了,她沉默片刻道:“累,但很充实。这世上本就没有容易的事。你虽然身居高位,不也活得不轻松吗?”
李维愣了一下,士人多以为自己少年高第,仕途顺遂,可有谁知道自己背后付出的努力与艰辛,他停顿片刻道:“说来也怪,我忙碌了一天确实很累了,但喝了你做的鳜鱼粥,似乎又恢复了不少力气。”
李维甚少对别人吐露自己所思所想,这话一说出口,脸微微红了起来。
首次听到李维这样肯定自己做的菜,薛盈几乎下意识要露出笑容,又连忙忍住,不行,自己才不会这么轻易软化。不过她忽然有了一个灵感,知道要做什么新菜和汪厚生打擂台了。
李维把薛盈的神色看在眼里,沉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你早点休息吧。”
李维既然要走,自己自然没有挽留的道理。薛盈鬼使神差的透过纸窗向外看去,李维高颀挺拔的身影在雨中缓缓行进,自己的那把油伞明显太小了,不一会儿功夫,他的衣袖便尽被雨水打湿,薛盈忽然有些后悔,应该给李维找一把大点儿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