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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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正在府上见刘若竹,她的小姑子言晓舟也陪伴在侧。因为言家人想求公主帮言晓舟操持婚事,自然要言晓舟和暮晚摇多熟悉熟悉。
而刘若竹前来,则是告别的。
刘若竹笑吟吟地把笔墨纸砚、各种珍藏孤本书籍分给公主和公主的小姑子,她声音清婉:“我夫君被调去河西府任职,那里是外族人和我大魏人混着一起住的地方,我听闻那里有许多古本被当柴火烧,十分心疼。
“于是,我和家人商量后,决定跟随夫君一起去河西。接下来数年可能见不到殿下,便要来告别一番。”
暮晚摇心生不舍。她在长安的数年,和长安女郎们的日常相处,刘若竹帮了她不少。这个女郎虽一身书卷气,却并不是书呆子。刘若竹分外知情识趣,就算一开始因为言尚而生起的那一点儿敌意,这些年,也消失没了。
暮晚摇挽留道:“那改日我与言尚为你们夫妻办过宴,你们再走吧。”
刘若竹弯眸,正要说些什么,外面侍女匆匆报说晋王侧王妃来了。暮晚摇诧异,因微妙的立场关系,春华从不来拜访她。可是今日……门帘掀开,春华行色匆匆、一身狼狈,她提着裙裾奔跑而来……
言晓舟和刘若竹都没听到春华跟公主说了什么,但是她们看到暮晚摇脸色蓦地一边,一下子站了起来。暮晚摇来不及招呼她们两个,就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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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在殿中,和皇帝谈一些公务,谈近日吏部的事。皇帝一直闭着目,等到那碗绝嗣汤被端到了言尚面前的长案上,皇帝才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紧盯着言尚。
言尚垂目,望着这碗药汁半晌。
心中酸楚、难过、怅然,又混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解脱感。想这样也好,起码能让所有人放心……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皇帝轻舒口气,躺了回去。
言尚出了大殿,日头明晃晃地照着他。他晕眩难受,立在殿廊下出神,身后跟着的内宦成安也不催促他。言尚望着天上的大雁成群飞,由北向南归,然而也是凄凉,也是伶仃……
暮晚摇的声音自下传来:“言尚!”
言尚回神,俯下目光,看向丹墀下、不知何时出现的暮晚摇。她仰望他,提着裙裾向他跑来。言尚对她微微露出一个笑,眼底悲凉释然,唇角却向上轻轻勾一下。
暮晚摇奔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她盯着他,语气急促近乎尖厉:“你喝了么?你喝了是不是?”
言尚见她要发疯的架势,伸手拦住她:“摇摇,冷静,没什么的……”
暮晚摇:“不,有什么!明明有什么!”
她扶住他手臂,拽着他就往丹墀下走。她发了疯一样的:“去尚药局,去把所有御医都找过来!我要他们催吐,要他们把这药解了……”
成安在后劝:“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是为了殿下好……”
暮晚摇回头,厉目森森:“我不接受,我不需要!去给我找御医们,把开药的人找来,我要杀了他!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她目中已有泪光在闪,她觉得自己近乎崩溃,被自己这个有病的父皇折磨得快要疯了——“言尚若是出事,若是如了你们所有人的意,我绝不放过你们!
“若是父皇要杀给我报信的人,那就一起杀了我吧!若是父皇想杀了言尚,那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她浑身发着抖,握着言尚的手也冰凉。言尚反手来握她,而她仰脸看他,可怜无比的:“你想吐么?能吐出来么?我们试试催吐好不好……我们找所有大夫来看病好不好?”
言尚轻声:“何必如此……我觉得没什么的。你我夫妻,如此岂不是更能信任些?”
暮晚摇眼中的泪快要掉下来了:“如果娶我,要做这种牺牲,我情何以堪?我不想你变得和我一样,我不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你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我们这样有病的一家……我不要你这样!”
她抓他手臂的力气大得颤抖,她难受的:“可以吐出来么?可以的吧?你什么时候喝的药?言二哥哥,你听我的,我们把药吐出去……好不好?”
言尚俯眼看她,他自己心里就不好受,但是暮晚摇脸色这样惨淡,她整个人六神无主一般……他本来已经认命了,可看她如此,他还是微微笑了一下,说:“好,我听你的。”
暮晚摇哽一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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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说暮晚摇闹的动静,叹口气后,随女儿闹了。他心里冷血,问了那个开药的老神仙,得知药不容易除后,便放下了心。
女儿要找御医,他也随便。至于给女儿通报的人,不能杀,他便责罚一通。不光让晋王府禁了春华的足,还罚了刘文吉的俸禄。皇帝心想暮晚摇到底是公主,她很快会明白自己是为了她好。
皇帝坚信自己是在保护暮晚摇。
暮晚摇却恨极皇帝。
言尚的家人还在长安,就住在他们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皇帝是要言家人恨透她么?就因为娶了她,言尚就要被皇室这般羞辱么?
御医们来公主府,暮晚摇甚至不敢声张,她不敢说是言尚出事,只说是自己头晕,让御医们来看看。而得知公主生病,言家格外担心,他们平日不太敢和公主打交道,这时候却派了言晓舟来,问有什么需要言家帮忙的。
言晓舟还为公主带来了公主非常喜欢的岭南一种蔗糖,笑盈盈:“我二哥经常写信给我们,说殿下喜欢吃。殿下若是不方便,我们也不探病了。就是殿下喝完药,嘴苦的话可以含口糖吃。”
言晓舟在院中踮脚,忧心忡忡:“方才见到我二哥也回来了。殿下病得很重么?若是好了,能不能让二哥跟我们说一声?”
可是公主府的人只知道御医们是来给言二郎看病的,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看的什么病,内情大约只有公主和言二郎知道。秋思将言晓舟的话带给暮晚摇,暮晚摇正站在寝舍的外舍,看着御医们进进出出,又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她。
暮晚摇低头坐下,看着自己的掌心。她面容雪白,眼眸冷黑,一点儿反应也没给。
有大胆的御医来为难地说:已经喝了的药,就算吐出来,药效也一定吸收了一些。
暮晚摇态度坚决:“我不管,我要你们治好他。他刚刚服了药没多久,只要吐出来就好了。你们若是治不好他,你们全都去死。”
御医为难:“许是药效太厉害,二郎发了烧,我们此时应当先退烧……”
暮晚摇尖叫:“我不管你们要如何!你们给我……”
里面传来言尚虚弱的声音:“摇摇……”
她一呆,猛地推开身边人,进内舍去了。她穿过屏风,见言尚伏在床榻前,张口吐着一摊清水。御医们不知给他开了什么药,他胃中酸水都要吐出来了,精神疲惫至极,脸却因为发烧而滚烫红透……
暮晚摇心酸地坐过去扶住他,让他靠在她肩上。
他叹气:“别折腾了……摇摇,你要折腾死我了……”
暮晚摇倔强道:“你再忍一忍。我要一个健康的你……”
言尚闭目,气息虚弱。然而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与她说话时声音依然是轻柔的、宽慰的:“难道我这样,你就不爱我了么?你让我歇歇,我实在吐不出来了。
“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做一些有用的事,不更好么?”
暮晚摇:“不。”
言尚叹气:“摇摇,听话。”
暮晚摇低着头,声音淡漠:“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听御医们的话,把毒性排出去就好了。你才喝了药,一定能排出去的……”
他摸索着,撑着身子坐起来一点,将她抱入怀里。她脸挨着他颈侧,言尚微笑:“你呀。”
尽做些无用功。
暮晚摇仰头哄他:“你别说话了,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帮你好起来。他要你断子绝孙,我们偏不如他的意。回头咱们就给你纳妾,就立马去睡十七八个女的,气死我父皇……”
言尚撑不住笑,目中微弯:“又胡说些什么。你想气死自己,还是累死我?”
暮晚摇目光执着:“这事没完。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要好起来,你不要自暴自弃。娶我是一件喜欢的事,一定不是让你受伤的事。言二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绝不会……让你受伤!”
言尚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出她目中没有侥幸,她丝毫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开心一点。她是自己不能生子,可她从来没想过让他和她一样。这就是他的摇摇……他爱的女郎。她和她父皇不一样,她心里是有他的。
爱情不是生意,不是公平。不是我什么样子,你就必须和我一样惨。他们辛苦地呵护这份爱,小心翼翼地怕伤到这份爱……
暮晚摇低声:“所以,你就听我的,好好听御医的话看病,好不好?”
言尚声音沙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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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言尚因服了太多的药,晕了过去。御医们一直在想办法,又要给言尚退烧。
暮晚摇坐在外舍,听到外面的雷鸣阵阵,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逼仄无比。她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御医们的愁眉苦脸要逼疯她,隔壁府邸的关心要她羞愧。
暮晚摇蓦地站了起来,向公主府外去。她出了寝舍,头顶就噼里啪啦,开始下起了暴雨。
皇帝在自己的寝舍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外面的喧嚣动静吵醒。他睁开眼,宫殿门已经一重重开了,他那个全身湿透、狼狈又张扬的女儿踩着一地水,在电闪雷鸣下,闯入了他的寝宫。
皇帝抬手让宫人们都退下。
皇帝看着暮晚摇的脸色,放下心道:“药效除不掉,对不对?”
暮晚摇立在大殿中,看着幽森处披衣坐在躺椅上的那个老头子。她面容绷着,漂亮的脸蛋因情绪的激动而抽搐,神情变得几分扭曲。
她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混账!你一手毁了我不成,你还要毁了我的夫君!你毁了言尚,就是要毁我和他的感情。你明明答应我们成亲,可你都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要言尚恨我么?是想要言尚和我反目成仇么?你这个老匹夫,你都在做些什么!”
皇帝沉下脸,怒拍案,却苦于因病而气势不足:“大胆!你跟自己的父皇怎么说话的?朕这都是为了你好!”
暮晚摇忍不住大笑。
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婆子一般,她确实是疯了,才来这里宣泄情绪。可是她盯着这个皇帝,她一点也不怕他。她不掩饰自己的仇视:“为了我?你是想说为了保护我不被男人背叛,就要男人自己牺牲?只有言尚不能背着我乱搞,我的地位才能保住?
“你这是为了我么?你少骗自己了!你分明是怕言尚坐大……你怕言尚不受控制,怕没有人能压制住言尚……而他没有孩子,就好了。他无法为自己的后人铺路,他就只能、生生世世……是我们的工具,奴隶!
“为我们办事,操持政务一辈子,可是什么回报也没有!你要他断子绝孙……你逼着他成为工具。你是为了自己的江山,是为了你那充满了病态和羞辱的控制欲!你什么时候是为了我?!”
暮晚摇向前大走一步,厉声:“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能生子了,你早就知道我在乌蛮坏了身体了。你不是为了我,你从未让御医为我看过我的身体,从未问过我一句……别人说我不能生了,你就希望我不能生!你根本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补救!
“你何曾为我想过一点么?你有想过言尚的父亲还在,他大哥和三弟还在长安!他们就住在我府上对门!你让我们怎么面对他们,怎么告诉他们——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我父皇把你儿子也废了,来陪我?
“这种话,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你以权压人,以势逼人,可是你没有心!
“你巴不得我没有子嗣,巴不得言尚没有子嗣。难怪你愿意让我来扶持寒门,愿意我和言尚成亲……我一直以为,你这些年待我很好,是怜惜我的不易,是终于想起了我是你的女儿,你要对我好……原来你还是从未改变!
“皇权!皇权!你心里只有这个!”
皇帝狠狠拍案,电光映着漆黑的大殿,照着他脸上的死气。他被女儿的直白气得发抖,他仍一身帝王之气,震慑着她——“朕哪里有错?这天下,本就姓暮!千秋万载,这都是暮氏江山!朕是为了大魏,是为了整个天下太平!
“你贵为公主,仍不懂么?”
暮晚摇盯着他。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挂在她睫毛上。她轻轻一眨眼,水滴顺着腮帮滑落,沾在下颌上。
暮晚摇忽然道:“我不陪你玩了。”
皇帝愕然。
听暮晚摇决绝道:“我再不当你是父皇了,再不为你做这忙那了。你要杀言尚就杀吧,你要杀我就杀我吧。你要是不杀我们,就让我们离开。我再不做这什么公主了……你另外找人去扶持你的寒门去吧,你另外找人去跟你警惕的世家对抗去吧。
“这盘棋,我们不陪你下了!”
皇帝怒:“放肆!”
暮晚摇转头就走。她大步向外走,冷风刮面,却不敌她心中之寒之疲惫。她走出大殿,不理会宫人们惶恐的眼神。她浑浑噩噩地向外走,身后成安很快追了上来:
“殿下,殿下留步!
“殿下,陛下让你回去!陛下愿意和你谈条件——殿下,请回头吧!”
灯火蜿蜒出宫,一众宫人在大雨中向暮晚摇下跪。灯火重重,他们哀求这位公主回头。
暮晚摇僵立在雨中,又想哭,又想笑——她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