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父皇还是要低头。
因为他,没人可用。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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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高烧退了,从床上起来,问起侍女暮晚摇在哪里。听闻暮晚摇下午便出去了,言尚听着外头的电闪雷鸣,心中更是忧虑。
他起身,不顾侍女们的阻拦,撑伞出去,说是进宫接暮晚摇。侍女们得了公主的吩咐,不让驸马醒后乱跑,外头跪着一地御医,都还在唉声叹气——驸马怎能乱跑呢?
然而平日总是对她们和颜悦色的驸马,这一晚态度却很坚决。
言尚撑着黑色大伞出门,出了巷子,雨大如斗,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如同洪水一般的冲刷。雨夜视线模糊,言尚即将走出巷子时,见被风吹得飘向自己这边的雨水中,一个女郎走了过来。
身后侍女和卫士们紧追着给她撑伞:“殿下,殿下……”
侍女手中所提的灯笼光照下,暮晚摇抬头,和立在巷口、撑伞望着她的言尚四目相对。
言尚轻声:“我醒来不见你,你去做什么了?”
暮晚摇神色空洞的:“威胁我父皇去了。”
言尚沉默一下,说:“我不是让你忍耐,让你不要去,不要将关系闹僵么。”
暮晚摇淡声:“有什么关系。他能把我怎样?他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言尚叹气,道:“你威胁他什么了?”
暮晚摇恍惚地出一会儿神,言尚沉静地看着她,就见她又回了神,像是说梦话一般地跟他说:“他答应如果我们不是要叛国,他永不夺我的权。他写了圣旨给下任皇帝,说要让你做宰相。他当着我的面,让成安把圣旨供送去了太庙,送去了宗正寺。
“他说,不管下任皇帝是谁,除非想要背祖忘宗,都要遵守圣旨,不敢违背。”
暮晚摇缓缓露出一丝笑:“我用这件事,为我们换来生机了。我做得好不好?”
言尚心中刺痛,却对她笑了一笑。她如今对政治的敏锐,已不用他操心什么。她轻易可以用一件事为自己找到任何机会……他不用担心她,可是看着她这样,他还是难受。
言尚颤声:“我毁了你们父慈子孝的机会,对么?”
暮晚摇:“不。你让我认清现实,彻底不对他抱期望,也很好。把我们所有的事,当成一件生意就好。从此后,我再不当他是父亲了。我的那些亲人都是折磨我的恶鬼,我全都不要了。”
雨水滴答。
她连父皇都不叫了。
黑暗中,烛火幽若。
暮晚摇颤抖的:“他明明也曾爱过我母亲,可是他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懂爱?”
言尚将伞撑开,向她道:“不要管那些了。摇摇,过来,让我抱一抱。”
暮晚摇怔立着看他,她试探地向他走了一步。他仍垂目望她,目光温润。而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她找到了勇气。她于是再向前走,直到扑入他怀中,被他抱进了怀抱中。
她手抓着他潮湿的衣襟,搂着他瘦极的腰身。她想到他遭受的摧毁,于是心神更痛,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暮晚摇红着眼眶喃声:“我不要他们所有人了,我只要你。”
言尚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亲一下,笑:“好了。摇摇姐姐,不要哭了。”
然而他叫一声“摇摇姐姐”,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深巷中,侍女与卫士们或淋雨或撑伞,站了整整一排。他们虽不知道公主和驸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眼睛都跟着酸了起来。
第141章
抛开了亲情层面, 皇帝彻底将暮晚摇夫妻当工具用了。
暮晚摇不能闲在家里, 好给言家人一种她十分贤惠的错觉。她如婚前一般忙了起来, 日日召见各位大臣来谈政务。公主府前的马车络绎不绝, 官员们排队排出了巷子,每个使臣都有人等着求见公主, 让隔壁的言父对这位公主儿媳叹为观止。
但言父也不能说什么, 因为他家二郎大约与公主一样忙。
十月份的时候暮晚摇和言尚都病了一场, 言家人都没弄清楚那对夫妻生的什么病, 二人病好后, 就各自忙碌起来。
吏部作为六部之首, 其官员被称为天官,而言尚的考功郎, 则被称为“天官郎”, 几乎每天都要被叫去中书省、御书房回话。同时,言尚病好后,他身上又加了一个奉车都尉的官职。奉车都尉也是从五品, 但这是一个御前官,能够天天面圣不提, 还掌管一部分军务。
十一月的时候, 言尚身上再加了一个翰林学士的官位,兼弘文馆馆主。
其他官职也罢,唯有言尚出任弘文馆馆主,让长安官场轰动。言父这样曾经在长安待过的进士,也深深为自家二郎忧虑。因自家知道自家事, 言二郎实务上绝对可以说得上优异,但是文墨一道,言尚浅薄敷衍,哪里有资格去当弘文馆馆主?
作为长安管理书籍最丰盛的弘文馆,其馆主之位,和言尚有什么关系?
然而深暗官场规则的长安官员们都知道,弘文馆馆主,历来是由未来宰相兼职的。皇帝在为言尚铺路,可是按照言尚的年龄来说,他不够资格。历任弘文馆馆主无一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言尚年纪轻轻,又本来在诗文界没名气,如何让人信服?
刘相公都特意来问言尚话,问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看言尚能否称职。言尚如果连现在都应付不了,以后自然也不用谈。
于是言家人在长安住半年,便见不到暮晚摇和言尚几次。那两人各有各忙的事,公主好一些,只用等着官员们排队来见她;言尚却是整日见不到人,而言尚偶尔闲下来休沐时,府上排队来请教他政务的官员,也不比公主那边少。
言家人为这忙碌至极的夫妻二人汗颜,疑心他们夫妻一天能见到几次面。
然无论如何,长安最近,除了秦王越来越焦灼外,大体上很平静。而幽州,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幽州辽阔粗犷,物博人稀。堪堪算来,杨嗣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来,书信往来间,长安杨家在和幽州节度使秦氏议亲。杨家长安一脉在最近的太子秦王争斗中沦为牺牲品,地位摇摇欲坠,容易被其他世家抢而轰之。借助与秦氏的联姻稳住长安局面,不光是太子的意思,也是杨家本身的需求。
这门婚事,大约只有新郎官不太放在心上。
不管两家打算如何议亲,何时成婚,幽州节度使去问话杨嗣,杨三郎的答案都很简单——你们看着办就成。
而杨三郎的精力在和北方游牧民族你来我往的边关骚乱上。他日日练兵,带自己的精装骑兵去驱逐边关之乱。杨嗣甚至开拓了一广阔的马场,专用来养马,和边关的商旅们做生意。
杨嗣很多时候都住在马场中不回来,他满脑子都是打仗,整个心力都在战争上,让他的便宜老丈人,幽州节度使对他有很多不满。
然而杨嗣英俊巍峨。
据说幽州节度使的女儿有一日黄昏时,看到过杨三郎懒洋洋地骑在马上招摇过市,身后干练的将士们紧随其后。夕阳煌煌,小娘子面红心热,自此不能忘,非要嫁给这位青年将军不可。
这一日,杨嗣刚骑着马从边关跑了一圈回来。他领着自己亲自训的数千人的兵马,和敌军万人交涉,还小小胜了一场。回来时,众人都心情愉快,骑在马上说些荤话闲话。
杨嗣被幽州节度使派来的人来请。
众儿郎们吹口哨,挤眉弄眼:“杨将军还不快去?定是秦家小娘子又来偷看咱们将军,节度使被小娘子逼迫,才喊将军过去的。”
杨嗣随意扯嘴角。他对这门婚事态度始终不积极,但是手下将军都是幽州出身,他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敷衍。
杨嗣去幽州节度使那里报到,做好心理准备,想节度使一定是又让他陪着对方的女儿去逛街买什么胭脂水粉。杨嗣又不懂这些,那娘子却总是问他哪种颜色好看……
杨嗣随意望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胭脂膏的颜色里,他就认得两种,一种是朱红,和大魏军旗的颜色一样;一种是白色,那谁都认得出。
杨嗣想一个女郎的脸和军旗一个颜色肯定不好看,于是道:“白色。”
秦娘子便哭着跟节度使告状:“三郎定是嫌弃我黑。”
杨嗣:“……”
他心中烦躁,涌上一阵阵厌恶感。他想他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矫情女郎,可是他想大约对方是个女英豪一般飒爽人物,他会觉得对方是兄弟,也不见得喜欢。所以随便对方是谁吧,他都很难调动自己的情绪。
因为心怀愤怒,因为到底不甘。他知道所有人都没错,可是他身处这种支离破碎的日常琐碎中,就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让他心中如流清泉的少女。
杨嗣脑中警钟高鸣,让自己打住,不要想了。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杨嗣在府上见到节度使时,没遇上他那个未婚妻。
节度使在拆一封信,告诉杨嗣:“年关将近,长安诸边出现了从冀州逃过去的流民。冀州那边已经在处理,太子让我们与冀州相互照应。冀州那边封锁州县,安顿流民。我这边直接去长安旁,配合当地官员一起将流民先安顿在太原府、万年县。剩下安抚流民的事务,等年关后再说。”
杨嗣皱了下眉。
节度使这般说的时候,他心里瞬间勾勒了一下地图,觉得这地图不对。长安的事情,怎么能让幽州帮忙?幽州这边军队装备自然好,但这是边军为了应对边关进犯。去安抚流民?岂能大材小用。
但是杨嗣又想到这是太子能调动的军队,便沉默地听了下去。太子手中能调用的兵马不如秦王多,能用到幽州兵马,已经很不错了。
节度使说:“这样,我领三万兵去办此事。你留在幽州,守住边关。那些蛮夷也知道我大魏看重年底这些时候,你可不要给他们寻到进犯机会。”
杨嗣心里微讶。
他说:“太子让节度使去?”
节度使:“对。”
杨嗣:“没提到我?”
节度使确认:“没有。”
杨嗣唇角微沉,道:“这封信不对。”
节度使不悦:“这是太子的亲笔信,有东宫的印章,我再三确认,岂能有假。”
杨嗣站得笔挺,淡漠道:“节度使在幽州十余年,和周围乱民为邻居,对他们十分熟悉。年关如此重要关头,应该是节度使这样熟悉幽州的人留守此地。而我熟悉万年县,熟悉关内地形……理应由我带兵入关,而不是节度使。”
他这般一说,节度使便也觉得奇怪了。
杨嗣:“恐长安有变。请府君按兵不动,留守幽州;我替府君带兵走一趟万年县,安抚流民。我亲自写书与殿下说与此事,他不会怪我的。”
想到自己这个女婿和太子的关系,节度使犹疑一下,答应下来。
杨嗣回去自己的府宅,本打算写信,却又停笔。他虽不是言尚那般聪敏过人的人,但他多年军旅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变化。他不信太子比起信任他,更信任幽州节度使。
杨嗣打算亲自回长安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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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出使周边诸国长达四年的大魏出使团回来了大魏。
百姓们夹道欢迎,长安官场也为之欢喜,中枢专门设宴款待这些漂泊了四年的人。当年出关时百来人,都是朝廷挑选出的栋梁之才,而今归来时,只堪堪剩下数十人,让人唏嘘。
他们不光带回来了周围完整的地图,带回来了各小国想重新依附大魏的消息,他们还带回来了有关南蛮的情报——
南蛮这个敌人太过庞大,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大魏。在乌蛮王蒙在石回去南蛮后,大魏只知道南蛮一直在内战,而使臣团带回来的消息告诉大魏:只待南蛮收服最后一部,整个南蛮便会统一。
当日从大魏离开的乌蛮王,如今是南蛮王的股肱之臣,随南蛮王南征北战。
这些事情都由正使带领副使韦七郎韦树向中枢汇报,正使有心栽培韦七郎,韦七郎的功劳他一件也没贪。如此一来,中枢将目光放在了韦树身上,陡然发现:当年那个年仅十四岁就中了状元的少年郎韦巨源,如今已是弱冠青年。
那浮屠塔上清雪一般的青年,风光郁美,光华灼灼,已跳出韦家为他所圈的牢笼,非昔日可比。
当韦树在朝上为中枢所关注的时候,赵灵妃站在自家府邸门前,心怀迷茫地仰头看着自家府门上方的牌匾。一个“赵”字,让她感怀万千,又近乡情怯,久久不敢抬步。
她在门前怔立很久,忽然府门打开,她父亲正迈步出府,与她四目相对。
赵公盯着她,威严的面孔陡得一颤,赵公声音发抖:“五、五娘?”
赵灵妃目中清波闪动,在关外时大家都叫她“灵妃”,没人记得她是赵五娘。而重回长安,刻在她骨子里的赵五娘回来,她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那般厌恶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