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再之后,妹妹就来了。我第一次在军营中见到妹妹,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一整个春天都来了。妹妹站在山岗中对我笑,我真的有活过来的感觉。可是我依然不敢靠近妹妹,我自知自己身为罪人,妹妹却是朝中四品大员的亲妹妹,我怎能连累妹妹,连累妹妹一家。
“而今、而今……我终于想到了法子!”
言晓舟听着他说这些,她心痛如泣,刀刀滴血。她拥有与自己二哥一样强大的共情能力,杨嗣只是这般说,言晓舟心间已经喘不上气。她泪眼婆娑之时,被杨嗣拉住手腕。
他振奋的,目中光华淋漓:“这场大魏和南蛮的战争,就是我的机会!我在和平时期无用,在这个时期却可以有用。只要我不断建功立业,朝堂总会看到我,总会用我!
“方才大将军说了,他会提拔我做一个小校尉。妹妹,虽然因为我的罪名,将军只能给我一个九品小校尉做做。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会一步步往上爬,只要我会打仗,中枢就会用我!我会回到以前的。”
言晓舟温柔地看着他,她看着发光的他,噙着泪喃声:“杨三郎真厉害。”
他垂眸:“而我每一次上战场,都会挂着妹妹给的铃铛。就好像……妹妹的心,陪着我。”
言晓舟仰脸看他。
杨嗣俯下脸来,盯着她睫毛上的泪珠儿。他伸指轻轻揩过,神采微扬:“傻妹妹,你不知道,军功是最容易升官的。你二哥是凭一次次大事件升官,而一场大战下来,我会比你二哥升官升得更快。
“等我做了将军,等战争结束,我就向你哥哥提亲,向你阿父提亲……晓舟妹妹,你愿意等我,愿意嫁我么?”
他手捧她的脸,入神地看她:“我绝不会、绝不会辜负妹妹……我绝不纳妾,绝不乱和旁的女郎如何。我经历这般大起伏,如今只想得到最简单的幸福。我只想娶妹妹,妹妹愿意么?”
言晓舟喃声:“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我还会继续等下去的。”
她眼中泪落,而她唇角绽笑。山茶花清新动人,芳香无比。
言晓舟踮脚,抱住他的脖颈。她哽咽含笑:“我会一直一直等你来娶我,我永远等着你娶我。”
杨嗣一把抱住她腰身,将她捂在自己胸口。
杨嗣却没有时间和言晓舟说更多的话,二人温存之际,听到了外头号角声响。言晓舟心惊以为南蛮又开始进攻了,杨嗣偏头辨认半晌,却露出笑:“是中枢官员来了!定是如大将军说的,中枢来封官了!”
言晓舟为他高兴:“是不是你可以当九品校尉了?太好了!”
二人为小小一个九品官雀跃,之后言晓舟带着期待的心回去照料伤员,杨嗣则被喊去主将的军营中。
杨嗣到军营中,眼皮微微一跳。因看到手持拂尘的中枢来官,并非寻常兵部官员,而是几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太监漫不经心看杨嗣一眼,认出了长安鼎鼎有名的杨三郎。
太监中一人啐道:“怎么他也来了?”
主将是中年魁梧男人,目光凌厉地扫杨嗣一眼,让杨嗣战入身后将士们的队伍。杨嗣入列后,主将才道:“这次战胜多亏杨承之的提策。我正想请示公公,给承之封个官。”
太监阴阳怪气道:“不必吧?大魏多的是能打仗的人,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战场上不过是个孩子,没那么重要。封赏一个谋反之人当官,咱家怕他领着几十万大军去降敌,这就不妥了。”
杨嗣面无表情,当作没听到太监对自己的诋毁。他终是和少年时不一样了。
他再不会意气用事,再不会因不平就立刻动手。因再无为他兜底,再无人会任由他是打人还是杀人,都会一心将他护到底了。
杀人者偿命,杨嗣到这个年纪,才知道真正的惩罚是什么。
主将脸色微沉,却还是压下来:“公公说的是。敢问公公此来,是中枢有何指教?为何不是兵部官员,而是公公前来……”
为首的大太监高喝道:“我等前来,直接代表陛下的旨意!尔等还不跪下接旨!”
主将错愕。然后他顿时激动,想陛下越过中书省直接下旨,正表示陛下对此战事的看重,对自己的看重!
拉杂间,一大帐篷的将士们全都跪下了,他们听到皇帝的意思:“陛下口谕,随后大魏准备与南蛮议和。两国交战,于民无益。百姓受苦,朕心不忍。与南蛮议和期间,大魏不得主动挑起战事,不得进攻。
“只需退!不可让南蛮人误会,以为我等挑起事端。钦此。”
满帐哗然。
所有将士不可置信地抬头。
主将差点暴怒,被身后的军师拦住,勉强忍着。
主将满脸阴沉:“这是公公口谕?陛下没有圣旨?这真的是陛下的意思么?”
太监道:“假传圣旨,咱家可不敢。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尔等从今日起——停战!”
主将吼:“停战了所有将士怎么办,边郡数十万百姓怎么办?!”
太监眼皮一翻:“不是让尔等退么?”
主将:“一旦撤退,国土就给敌军了!”
传话太监不耐烦了:“反正你们一直在输,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户部拿了几十万银两供着你们,你们却如无底洞,压根看不到一点回报。朝廷如今要议和,你们不要插手。”
主将气怒至极。
他火冒三丈,吼道:“这一次大战,是我们赢了!战事有输有赢,岂能因为短期的输而放弃?公公这般传话,让我如何和身后大军交代,让我如何和边郡百姓交代!我等退就退了,国土怎么办,百姓们的家怎么办?这就让给敌军么?”
太监皮笑肉不笑:“将军好大威风,有本事一开始打胜仗,冲咱家发什么火?都说了,这是陛下的口谕,将军找陛下说罢。”
主将气不过,看着这些太监的丑态,他恶心至极。他上前挥拳而出,拳头却被身后人一把按住。主将回头,见是杨嗣。
杨嗣低声:“将军,上头的争锋,也许另有玄机,我等有什么法子?不如等等。”
主将回头看着一帐篷的军官,帐中气氛低迷,他长叹口气,只能垮下了肩。
-----
言尚一直关心剑南道的战事。他身上还挂着同平章事的职,哪怕他过问战争,也不算多管闲事。
起初他从长安收消息,后来实在是嫌长安向岭南传消息太慢,他直接和剑南道直接联络了。他在官场朋友多,在剑南任职的一些官员也和言尚是旧识,轻松绕几道,言尚就和现今指挥剑南战事的主将联系上了。
剑南和岭南相邻,剑南和岭南之间传递书信,可比长安与岭南间的一来一往快多了。
正是靠言尚的推举,杨嗣才被主将注意到。
剑南的许多战事,言尚靠着书信往来,比长安那边知道的也不慢。
剑南道全面停战的消息一传出,言尚就在和主将的来回通信中得知了。
黄昏之时,言尚立在府中廊庑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大雨出神。
暮晚摇坐在屋内,隔窗看着他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他还那般站着。暮晚摇忍不下去了,她靠在窗口跟他骂:“想得风寒就直说!用得着这么折腾?”
言尚回头,茫茫看向窗口的美人。
暮晚摇见他眼中尽是熬夜后的红血丝,心中软下,叹口气:“进来,和我坐一坐。”
言尚便进屋,被暮晚摇拉去窗下坐着了。暮晚摇看他蹙着眉,不觉说道:“你每日一封书信地催长安,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能有什么法子?别把自己当神。”
言尚看向她,目中微迟疑。
暮晚摇挑眉:“想说什么你便说,你我夫妻这么久,你还用对我避讳什么吗?你是不是想骂皇帝?我替你骂好了。”
言尚:“我……想去剑南。”
暮晚摇目中沉静地看着他。
他别过脸,不敢注视她。他低声:“我怕剑南的官员应付不了陛下。到底是国君,中书省再强硬,到底是臣子。一国君王想做什么,只要他真的想,朝臣是真的拦不住的。我怕再这样下去,剑南会真的被送出去……剑南如此重要,岂能被送出去?
“何况战争不过两月,远远不到我们认输的时候……”
暮晚摇打断他的解释:“那就去。”
言尚一下子抬头,怔然看向她。
暮晚摇对他微笑:“言二哥哥,我是知道你的抱负,清楚你的为人后,才嫁给你的。你我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婚后才爆发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婚前就已经清楚了。”
她有些酸楚的:“你想做大英豪,我又甘愿只是陪衬你的小人么?我嫁于言二哥哥,不是想拉着二哥哥改变你自己的为人,变得为我让步,被我牵扯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我嫁于言二哥哥,是因为我羡慕言二哥哥,想做和你一样的人。
“你想去剑南那般危险之地,想将自己置身险境。我是支持你的!”
暮晚摇目间凌厉又很坚定。
言尚看着她,忽倾身抱住她。他低声:“你与我一起去么……”
暮晚摇笑盈盈:“我不去。”
她对他笑:“我去那里干什么?我又不会武功,也不懂打仗,还是个身体不太好的女郎。我跑去跟人炫耀你我夫妻鹣鲽情深,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么?太可笑了。
“我不去剑南,我帮言二哥哥守着岭南。剑南和岭南相邻,南蛮兵力强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南蛮若是在剑南讨不到好,很可能会来攻打岭南。虽然可能性低,但我们也不能侥幸。
“我必须坐镇岭南,守着这里,不能让岭南空城,成为南蛮的可利用之地,拖累言二哥哥。”
言尚望着她,他手捧她玉面,轻声:“与我日日书信,小心些。”
暮晚摇轻轻亲一下他的脸,她阖目笑:“你也一样。再忙的时候,也要和我日日书信。你知道我挂心你,若是有一日不来书信,我都会急哭的。”
言尚微笑。
他叹道:“摇摇,你我夫妻,又到了并肩作战的时候了。”
听着窗外滴答雨声,心中却十分平静。人是这般奇怪,只要想着与他一起,竟然能够无惧生死。
暮晚摇撒娇地抱紧他腰身:“我喜欢和二哥哥并肩作战。
“现在,就让我们夫妻来想想——在那般昏庸又多疑的皇帝眼皮下,言二哥哥如何能调去剑南。”
-----
此时的长安,皇帝越过中书省、让太监们去剑南传递口信议和的事,终于爆发了。
朝廷上的反对之声剧烈,以刘相公与其身在岭南的学生言尚的反对声最大。刘相公身后站着世家,言尚身后站着寒门。两人反对,几乎是世家和寒门,满朝文武都跟着反对。
身在中枢,刘相公等几个相公气得近乎晕倒,他怀疑兵部知道此事,因兵部尚书……是大内宦刘文吉的人!
御书房中,刘相公拿着剑南那边的折子,面容因生气而狰狞。他瞪视皇帝身边的刘文吉,咬牙切齿:“战事不过两月,议和干什么?哪来的议和?!让我军退,难道是要将剑南送出去么?”
皇帝不慌不忙:“相公误会了,朕岂会那样。不过是看黎民百姓受苦,朕心不忍,宁可忍一时之辱,也要结束战事。刘公公拿来奏折朕才知道。国内这几个月,又是地龙又是洪水,也不安生啊。战争再不结束,天下百姓为之受苦啊。”
刘相公:“那也不能退!我大魏和蛮族开战,难道次次退么?如此下来,岂不让边关诸国起异心,以为我大魏人人拿捏?”
皇帝淡声:“朕心中有数。”
刘相公一时间,竟被堵得无话可说。
他看着那淡漠的泥塑一般的皇帝,又去看看刘文吉。刘文吉对他不在意地笑一下,刘相公浑身发抖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半晌,刘相公艰难道:“益州也要割?”
皇帝:“益州不割。”
刘相公:“原来是嫌剑南其他地太贫寒了,给朝廷供不了几个税,所以才给出?既然这样,那不如把岭南也割了,把辽东也割了。反正都是……贫荒!
“反正再重要的军事地位,在陛下眼中,都是无用的!陛下受奸人挑拨,只想坐享富贵,坐享其成。在陛下眼中,只要不耽误你享乐,其他土地,让出去就让出了吧?”
皇帝怒拍条案,站起来:“放肆!如此对朕说话,是你一个臣子的本分么!
“主战主和都是你们个人的看法。朕才是天子,朕才应该决策这个国家如何走。朕停下战争,也是为了国内其他州郡的百姓,不愿拖累他们。朕何错之有?怪就怪你们打不赢胜仗,不能为君分忧,就不要误君大事。”
刘相公盯着刘文吉。
他嘲讽的,低喃:“误君大事。”
原来这样的君主,居然还是有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