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暮晚摇嘲笑言尚:“你一个文官,指挥别人打仗,不合适吧?”
言尚捏眉心,说:“不是我要指挥的,是三郎前两日托晓舟给我写的信中附带的,我只是抄录一下给中枢……”
他停顿一下:“但是现在不能用了。”
如果朝中有人不是自己人,这张图会害了大魏。虽然还不确定刘文吉有没有背叛大魏……但是,小心为好。
言尚重新摊开信,开始随手写一些乱七八糟的战事指挥……他随手指挥也没关系,他的主要作用是表态,是催着长安作战,是督促兵部推进战事。
暮晚摇见言尚又忙起来,便不再多说。她轻轻在他瘦削的肩上按了一下,起身带上门出去了。暮晚摇背靠着书舍门,听着舍内的沙沙狼毫写字声。她心想言尚当年也随杨三郎一起参加过长安的演兵,言尚自己不能作战,但未必不能指挥旁人作战。
方桐提着灯,见公主在寒霜中站了太久。公主身体弱,他怕公主站久了病倒,便上来提醒公主回房。
方桐看一眼窗上映着的青年身影:“殿下放心,臣会看着二郎,不让二郎整宿熬的。”
暮晚摇摆了摆手,示意她想的不是那个。她说:“明日我会给咱们言小二开点儿安神的药,让他好好睡一天。”
方桐无言。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吩咐:“方桐,明日咱们言小二睡着后,你拿着你们驸马的官印,召广州节度使前来见我。不……不只广州,整个岭南的节度使,都来见我。
“告诉他们,岭南要开始演兵,提防外患。”
方桐顿时紧张:“怎么?南蛮会来进攻岭南?他们有这么多兵么?”
暮晚摇勾唇:“他们号称有四十万大军,但我估计,除去那些老残病弱,剩下的真正战力大约只有三十万。三十万大军还兵分两路……只要大魏撑下来,败的就是他们。他们常年战乱,自己已经被掏空,所以才急需战争。但这场战争只要拖的时间久,大魏就是赢家。
“不想冒险的话,他们应该不敢再多开辟一个战场。哪怕是蒙在石,也经不起这般分散兵力。我让岭南演兵,并不是怕他们进犯岭南……我是怕朝中有不是我们的人,不肯给剑南、河西出兵。
“早做准备为好。”
方桐突然道:“赵公如今成了兵部尚书,赵五娘赵灵妃身在剑南,难道赵公不管自己女儿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争取赵公?”
暮晚摇目中光亮,赞许地看一眼方桐:“那就让五娘去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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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的皇宫中,皇帝奄奄一息。因整个国家战争时期,他昔日享乐的,几乎都被撤了。这场战争不知何时能结束,他已不堪忍受。
刘文吉来向皇帝请安,本是来汇报战报,皇帝却拉着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刘相公的强硬。
皇帝不满:“朕并不是不管战争!朕斋戒都是为了祈福,还被那老头子教训一通,让我少信怪力乱神的东西。老匹夫,迟早朕会掌控朝堂,让朝堂都听朕的!”
刘文吉目光凉凉地瞥皇帝一眼。
皇帝再次抱怨起,说战争掏空国库,自己宫里连夜漏雨,都没有钱修。
刘文吉看他半晌,心想这样的皇帝,他们竟然在帮这样的皇帝做事?
太讽刺了。
刘文吉忽然道:“陛下,其实南蛮使臣来了大魏,要和我们谈和。臣是觉得战事当前,不应和使臣谈和,所以才压下。”
皇帝一愣,见刘文吉要下跪请罪,他连忙道:“朕知道了,你是怕刘相公那些人说你吧?他们不肯谈和,你才不敢提。你受委屈了!”
皇帝问:“他们谈和条件是什么?”
刘文吉:“他们想要剑南。”
皇帝愕然,没想到南蛮野心这么大。他登时大骂狼子野心,痴心妄想,竟敢要大魏国土。刘文吉见皇帝如此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位皇帝。
果然,皇帝骂完后说:“剑南不能给他们。”
刘文吉低头称是。
谁想到皇帝话锋一转:“剑南只能划给他们一部分。益州这样的地方,是绝不能给的。扬一益二,益州这样富饶的地方,绝不能给。但是除了益州,剑南其他地方多贫荒,给也无妨。反正南蛮那些野人又不懂,糊弄糊弄无妨。”
刘文吉端详着这位皇帝。
他初时想扶持一个废物当皇帝,他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废物,居然是个什么都知道、却仍不在乎的废物。连他都犹豫要不要送出剑南,皇帝竟然只是不想给富饶的地方。
这样的人,是君王。
第160章
剑南边郡, 刚结束一场大战。这场战场是大魏与南蛮交锋后,第一次取得的规模大胜。
因主将听从了麾下一个做苦力的兵卒的建议。
那个提建议的人是杨嗣。
杨嗣先前和那些民兵们一起与精兵合作,取得了几场小胜。主将上了心, 想起杨三郎先前在陇右打仗时从一个校尉拼出来的声望, 顿时请人问策。而今大魏取得胜利,谁人不振奋?!
杨嗣刚得主将夸赞,称一定提拔他, 最少也要给他个校尉当当。出了帐篷,看到满军营运送的伤员和来往兵士,哪怕战事残酷,杨嗣立在刺目太阳下, 仍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
他在日光下眯了眯眼, 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朗大哥死后已经两年了,他才摆脱低迷丧气,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杨嗣抓住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一个医童的手:“晓舟呢?”
医童回头, 随便向自己伸手指了个方向, 糊里糊涂的:“女郎好像在那边……”
杨嗣等不及, 他放了人,就跑去寻找言晓舟。战事结束, 满地伤员, 她那般心善,一定会跟着她的便宜师父一起来军营里救治伤员。杨嗣有满腔话,满腔期许,他迫不及待地想找言晓舟。
他腰下挂着金铃铛, 行走如风,铃铛不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每一步, 都有她跟随。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她温柔含笑、目送他的婉婉之姿。
她是天下最温柔、最柔弱的女郎!可她又是最坚韧、最压不倒的女郎。
她从长安一路来剑南边郡,如此苦寒,她一待就是近两年。她从未对他提过要求,甚至她刚来时,都没有主动找过他。她只是默默陪伴,她的陪伴已是无言的力量……而他现在可以给她答案了!
杨嗣寻找言晓舟的时候,言晓舟也在军营中的伤员中焦急穿梭,寻找杨嗣的身影。
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害怕打仗,害怕鲜血。每一次战争的爆发,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因她害怕杨嗣受伤,因她每次见到杨嗣,都害怕这是她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战场刀剑无眼,一个主将比兵卒幸运,死的几率小一些;杨嗣如今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兵卒。
纵是武功盖世,千万人的战场上,武功又有什么用?
她从不对他生气,从不和他置气,从不和他争吵……因为每一次,她都害怕这是最后一次。她不知道三郎的父母是如何忍受三郎上战场的,她也知道自己爱慕的人是个大英雄,他天生适合战场,天生就应该翱翔天宇。
她只是太弱了。只是怕而已。她终是卑微,终是最在乎他一人。
怕他受伤没有错,只要不将这种焦虑传递给他、不让他和她一样为这种小事而烦恼……
言晓舟在军营到处找人,每次见到伤员她眼皮都轻轻一跳。越是见不到杨嗣,她越是焦躁。正在无措之时,旁边伸来一只手,将她手腕抓住了。言晓舟回头,看到杨嗣的脸。
登时,杨嗣看到星火在女郎眼中亮起,如萤火在清湖上飞舞闪烁一般。
这般猝然而亮的光,让杨嗣为之一怔。
旁边有人撞了言晓舟一下,他才回神,别过目光不敢多看她。她的美丽熠熠生光,他怕自己出丑。
杨嗣抓着言晓舟的手钻进了一个堆着粮草的帐中说话,刚进去,言晓舟就反手抚上他的手臂,认真地倾身过来。杨嗣一时间僵住,屏住呼吸。言晓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松口气笑:“太好了,只是手臂擦伤了一点儿,我给你上点儿药就好了。”
她转过身就要跑出帐篷找药。
杨嗣忽从后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入了怀中。
言晓舟一时骇然,僵硬。
她脸瞬间发红,又紧张被人看到。两人的亲近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步,可她又怎忍心推开。她心中明明欢喜,她口头半晌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为自己的张狂而羞愧,可他抱她时,坚硬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如山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她从脖颈开始脸红,她却就是不想推开。
杨嗣俯眼看她,她睫毛颤抖,浑身僵硬,分明局促到了极致。
杨嗣一本正经:“晓舟妹妹,我看你脚下堆着杂物,怕你摔倒扶你一下,你脸红什么?”
言晓舟:“……”
她低眸,看着那个杂物距她还有三步远呢。她慢慢推他的手,他顺势松了手,言晓舟回头看他,仰着脸端详他英俊染尘的面容。她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杨嗣手按在她肩上,哑声:“傻。”
言晓舟眨眼。
杨嗣:“郎君调戏你,你都不躲么?”
言晓舟答非所问:“我二哥是广州刺史,身上还有同平章事的兼职。他位同宰相,年轻有为,无人小看他。
“我二嫂是当朝丹阳长公主,朝中半数臣子都听她的,即使是陛下,我二嫂都能施加影响力。
“我身边跟着的卫士名叫韩束行。他是我二哥给我的,虽不是大魏人,但武艺高强,催金断玉不在话下。
“满天下,谁敢招惹我二哥的妹妹,谁敢招惹我二嫂的小姑子,又谁能在韩束行的眼皮下,对我动粗、欺负我呢?这世上真的有这般厉害的郎君么?”
杨嗣盯着她。
他抱臂,向后一靠,似笑非笑:“我敢。”
言晓舟睫毛如柳拂水,柔柔乜来。
杨嗣漫不经心:“你二哥是我的好兄弟,好哥们儿。你二嫂是我的小青梅,自小和我关系好的不得了。韩束行武功高强么?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让他一只手臂,他也不是我对手。”
言晓舟嘴角微翘,天真一般的:“所以我不是没敢反抗三郎么?”
杨嗣扬眉。
二人对视。
半晌,两人都露出了笑。
言晓舟赧然脸红,不好意思和杨三郎在密闭帐篷待得太久。她佯装好热,拿手扇风,背过身扭身,还是要掀开帐篷出去。杨嗣再次拉她一把。
言晓舟这次真恼了:“干什么呀?”
江南女子说话,总是这般娇柔软糯,哪有什么怒意。她生气都像撒娇,让人心生柔软怜爱。
杨嗣摘下自己腰间的金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言晓舟目光因此被吸引,她惊讶地向他看来。她颤声:“这是、这是……”
杨嗣:“我上战场,不能戴着铃铛,让敌人听到声音。所以我把铃铛里的小金丸摘掉了,让它发不出声音。”
他手指一勾,一个小金丸就被丢到了言晓舟怀里。言晓舟摊开手,看看金丸,再看看他手中提着的铃铛。
杨嗣看她傻愣的样子,不禁心酸。他柔声:“我从来没有丢掉妹妹给我的铃铛。我一直留着……当年离开长安,距今已近三年。我当时舍不得扔,总想着再拖一拖,等我娶妻的前一天我再扔。
“我不想抱着喜爱妹妹的心,去玷污自己对妹妹的喜爱。所以我斩钉截铁,一定要扔了这个铃铛的。后来、后来……就这样了。”
他声音哑下:“妹妹还没来剑南的时候,我在这里做苦力,修高墙。每天麻木的工作都让我心如死灰,不瞒妹妹,朗大哥死后……我过得真的很难受。我长这么大,顺风顺水,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没有朗大哥不给我的东西。
“我第一次目睹亲近的人这么死了,我才知道,人生一世,再多心事,到最后,不过是‘终成空’。只有妹妹的铃铛伴着我,只有我阿父临走前对我说的话让我记得。我不想放任自己被打倒……我若倒了,便对不起我阿父的期许。
“莫做恶人,莫行恶事。我虽心中想着我不能倒,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那些时候,我身上只剩下妹妹的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