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04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门首黑黢黢的,外头妇人看不见人影, 便喝道:“出来!还我家定礼钱来!”

  “定礼钱?我家近日并未有人下定,何来礼钱?”钟应忱慢慢问了一句。

  “江婆子几天前方抬了来的!你家又不许婚事, 却还昧下定钱,没脸没皮!”

  她总不见人出来, 只觉气力总打不出,索性将门推得更开。却见里头并无妇人,只有个年轻后生,冷冷看她。

  王老娘气势稍弱,嚷嚷道:“让韩二娘出来同我说话!”

  巷子里有人家听见动静,探头出来。周家开了门,方氏出来道:“王阿婆,你老家里头这般热闹,不好生同新媳妇呆着,倒往别人家里撺掇什么!韩娘子早便收拾了送还给江婆子了,捧着去时整巷子的邻舍都看见了,说是硬塞了过来的,也不晓得为什么。”

  方氏说话利索,不等喘口气便接着数落:“ 你家也是不晓事,别人家还没点头,也没办茶宴,就硬生生塞了过来说下定了?这么大年纪脸上不臊?”

  “放屁!江婆子道根本没见着!”王老娘急了。

  “你才放屁!放你祖宗的连环屁!”方氏也怒了:“江婆子不还你便同她理论去!为老不尊下梁不正,想诓骗人家女儿倒上门来找,再嚷嚷现时便请了铺里巡夜的过来!拘你在铺里同人理论去罢!”

  王老娘原是让那妇人逼得没法子,死了诓人定亲的心,待赶着江婆子来要箱笼,她却道没还。这会儿才悟出来是江婆子私下里吞没了。

  她一时气急,还待要骂,忽见半开的门里一个黑影横扑过来,老大一块,接着从大腿到身上便一块块剧烈疼起来。

  她嗳呦一叫,直接让大鹅撵出去老远,却又跑不过,挣又挣不脱,鬼哭狼嚎逃出巷子去了。

  周遭人都拍着手笑:“这会儿便清净了!”

  不上一会儿,那只大鹅迈着淡定的步伐,摇摇摆摆踱了回来,走至高溪午面前,还扭脖子瞅他一眼。

  高溪午原本木呆呆的,忙赶着往后一步,见那鹅重又卧了下来,才问钟应忱道:“这…也是你找的?”

  这笼子原是随意倒扣的,这会儿再一看,早让这鹅不知掀翻到哪里去了,他这才发现,这鹅脚上的绳早便磨断了。

  而现下那鹅呆的地界便是他方才蹲着逗弄的地方。

  高溪午倒吸一口气,忙退得更远些——原来他的嫩肉离鹅口,只差了一点点的距离!

  眼见钟应忱大步往厨房里去,高溪午连忙迈步跟上。

  这样邪门的鹅,他才不要单独与它呆在一起!

  外头兵荒马乱,里面池小秋两人却丝毫不慌,见他们俩进来,便问:“那人走了?”

  钟应忱捻了捻她的发丝,绕在耳后:“周家大娘子帮着打发了,有邻里出面,旁人不会说到你头上来。”

  牵扯女儿名声的事,这样处置正是周全。

  他担心池小秋害怕,便将方才最后一截王老娘吱哇乱叫的场面告诉她,笑道:“却想不到横出只大鹅来帮你。”

  池小秋稀奇,探头看了看外面,回头见高溪午杵里头坚决目不外视,便笑问:“高兄弟,这回还想不想吃它了?”

  高溪午想起那只鹅,莫名有些敬畏,嘴上却不服软:“你既能做得,我怎好不捧场!”

  池小秋摇头:“这样好鹅,你若吃了,以后若要来了恶人,还怎么关门放鹅?断不能杀!”

  池小秋低下身去,将那长得横七竖八的菜一截截掰到一边:“明儿咱们便吃这个!”

  池小秋便如同搬家一般,选出菜来,一趟趟地拖到店里。离吃饭的时候还差着许多时候,高溪午便已经掂着一张嘴进店来了。

  那颗众人都认不得的菜,只在薛一舌眼前一晃,便知晓得清楚了。他瞟了一眼,便道:“要说芥菜也算得,只是当地人都叫做儿菜,清炒炝炒都使得。”

  池小秋顿悟,望望一边:“那我昨天掰下来的便是儿子?这中心一根便是阿娘了?”

  左右望望,池小秋犯了难:“那是该先炒这儿子还是先煮阿娘呢?”

  才晃进厨房的高溪午听了这话,顿时毛骨悚然,池小秋见他色变,便故意压低了声音,阴□□:“师傅,不如将这后生,混了那阿娘一同炒了罢!”

  “池小秋!”

  高溪午一跳老远,恼怒大叫。

  钟应忱进得厨下,见池小秋笑得直不起腰,也不由弯了弯唇,揉了揉她的头:“你再这般捉弄高兄,他便真要恼了。”

  “好啦好啦,我便拿着新菜与你赔礼,如何?”池小秋将盘子端起来,歪头一笑:“你想吃什么样的?”

  高溪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我听师傅说,这菜切片只需用薄油素炒,便脆嫩味甘。”

  高溪午的肩微微摇了摇。

  “若是能做出一碗辣椒蘸水,那便更好吃了,只是这东西有些费事儿——师傅,看来高兄弟不喜欢这菜,咱们便不做了罢?”

  “做!怎的不做!”高溪午一下折过身来,气愤愤道:“赔礼,便要有赔礼的气度!还有昨日那只鸭,一并做了!”

  池小秋干脆应道:“好嘞!”

  薛一舌选出的辣椒也是别地的,比平日他们用的更红艳更香。剁碎之后,红辣椒碎混着黄色辣椒籽,看着就觉得口舌都火辣辣得灼人。

  将辣椒碎末放进锅内冷油里,加上些熟芝麻、肉末、花生碎等料,大火烧热小火熬制,直到里面各种材料都与辣椒碎都融在一起,辣椒熬熟,便能盛出。

  与这蘸水相比,那儿菜便做得容易多了,直接切成薄片,在淡盐水中焯到方熟便出锅。盛到盘中时,才看见这菜外面通翠,中心玉白,且又切得极薄,排在雨过天青色的浅碟子中,霎是好看。

  这菜少筋络,质地细嫩,吃起来脆甜,正如池小秋猜测的,正合钟应忱口味。

  他虽不言语,但一盘菜方才跟前,他十次中有□□次都是往这盘中而来,到后头,还试了一下他从不怎么吃过的蘸水。

  高溪午见他吃得兴起,便也舍弃了切出的冷鸭片,拿筷子夹着儿菜在辣椒蘸水里翻了一个过。放进嘴里才嚼了两下,赶忙吐了出来,一面找水喝,一面使劲吸气。

  “钟兄弟,你竟能吃这样辣的东西!”

  “你之前不是挺爱吃这口味的?”池小秋奇怪,自己拿了根筷子蘸了蘸,只用舌尖舔了舔,立刻便觉辛辣味直冲肺腑,让她小小的打了一个喷嚏,眼里立刻起了一层水雾。

  她又惊又喜,拉了薛一舌道:“师傅,这辣椒比咱们这里的更够味!”

  来吃宴的有好几人最是嗜辣,有了这东西,便不愁他们不喜。

  池小秋得了这么多新鲜玩意,索性连厨房也不愿出了,只跟薛师傅两个,在厨下试着一道道新菜,却不知外面现下风言风语,从青萍之末慢慢而起,裹挟过越来越多的人,直在云桥边上几街都传开来。

第128章 将画替诗

  云桥上摊贩众多, 虽生意多,一天到晚自也要分人多人少时节,若没什么人打桥上闲逛, 便都聚拢了来闲磕牙。

  先时不过是有人好奇, 见随小秋出门的是个眼生的, 且遍身气派,织金缕银, 看着知书识礼,却还处处俯就, 便问:“这是哪个?”

  桑罗山从北桥往池家食铺必经云桥, 便有留意过的悄嚷道:“那不是桑家的大爷?”

  有些见识的也有,便问:“那个前年便中了举的?北桥的桑公子?”

  “这般说,那公子这一个月上, 总得去池家食铺十几回了罢?”

  这便一下子炸开了。

  要不怎么说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

  前几天时, 桥上众人的谈资还是“小秋竟是同那公子好上了?”抑或是“小秋丫头真好福气,桑家也是大户, 竟能让那少爷一路陪着买菜去, 可见是放在心坎上了。”

  柳安已算是民安富庶,只要手脚勤快, 饿肚子都少见。但再是如此,也有个从上到下,从富到穷的门第之分在。这种既合了人八卦之心又带着些幸运色彩的故事,便格外为人所喜。

  于是, 不上几日,添油加醋之后, 这故事就已经分化成许多版本。

  有的道是池小秋上桑家做席面,其实是变着法的相看, 又有的道桑家是哪,分明就是家里不愿意,要给她脸子瞧,好让池小秋知难而退。

  更有甚者,连两人如何相识,如何定情,如何许了终身都替他们想好了,说的是有鼻子有眼,最后更是进化出了一个终极版本。

  一次宴席之上,性好饮馔的桑公子尤喜玉罗供,便请出池小秋细讲此菜,两人相谈甚合,这便情意相许。奈何两家门第相悬,耐不过独子意决,桑夫人借菊花宴将池小秋唤至家来,观其品貌。

  将这前后线索串起来的婆子十分得意,便有妇人好奇问:“可我见近日桑大爷去得也少了。”

  婆子一拍大腿:“嗳呦,这还不明白!显见是桑夫人不满意小秋丫头,要棒打鸳鸯呗!”

  恰这会又有人瞅见桑罗山往池家食铺去了,便问:“这又怎的说?”

  婆子看她便如看个白痴:“可桑公子傲气,不愿意呐!可怜这小儿女,只能在外头私会,哎!”

  桑罗山登门之时,池小秋正折腾着那几筐辣椒。

  临到冬时,要做的活计更多,大船上的菜蔬鲜货,多是从南边运来的,柳安比京城暖和却必然比西南处要冷,虽是栽在盆里勉强弄来了,却也不知能活上多久。她早晚便得抓紧一切时间,跟薛师傅学些新菜。

  等天更冷,菜市的鲜菜价贵且种类偏少了,现时就得将耐存的萝卜菘菜豇豆豆角都入缸,一层一层拿盐腌上,到要吃时直接拿出一切,就是现成一盘下酒菜。

  至于十月里头要酿的三白酒,要拿这时候北山里的泉水浸了白米来酿,错了时节便是另一种味道了。

  偏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酸辣椒,要洗,要晒,要晾,要新做卤水,忙得她不亦乐乎。

  因此,当惠姐打发不走桑罗山,只得过来告诉她时,池小秋真可谓是十足的不耐烦。

  桑罗山上门,本是只是想寻个由头,让人觑见他行踪。可是他才一踏进这前堂,便怫然不悦,再听惠姐敷衍,更加怒气上涌。

  她不想见,他还偏要让池小秋出来不可。

  池小秋确实不好得罪,可她掩饰情绪的功夫只能糊弄住寻常人,头一个瞒不过钟应忱,自然也能落在桑罗山的眼里。

  “怎么?”桑罗山素来让人捧惯了,不屑遮掩怒气,便尽数发了出来:“桑某这诗是入不得人眼么?”

  池小秋满脑子都是她那缸里的盐加到第几层了。这会儿茫然四顾,才想起,前些时候因过季要换新菜,便将桑罗山那几首诗都撤下来了。

  池小秋便有些不好意思——虽桑罗山近日有些惹人厌,但当时这些诗确实是相帮良多,才要道:都好生收起来了,怕挂外头招了灰,便听桑罗山冷笑一声。

  “多少人求我的诗尚不得,却有人不识抬举!”他一掀袍子,直接坐下:“若是没什么用处,不如归还于某!”

  他原是气得狠了,才说这句,不想池小秋也是个直脾气。让他这般一激,便思量着,当日他送这诗,却没说着必要挂出来罢?

  也不知这会儿怎的这般生气。

  可不管如何,本就是旁人的东西,现下既然开口要回去,哪有自家霸占的理儿?

  池小秋也爽快,索性直接将妥帖放于匣中的两幅诗一并都拿出来:“原是公子给的,要回去也妥当。”

  不想桑罗山听了此言,不但不见缓和,反倒勃然变色。他怒视池小秋半晌,直接出手将那两卷字抢回,气哽在胸口戳得心肺憋疼,只能大声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池小秋呆了一会儿,一头雾水,回头问惠姐:“他既来要,我便好好还了,怎的还要生气?”

  惠姐肚里发笑,面上却装得茫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横竖也不是个要紧人,池小秋抬眼看一看如今墙上的新客,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将那被风吹得有些歪了的画,重又摆正,端详片刻,粲然一笑。

  这会挂在墙上的,却是钟应忱费心画出的。有远山行旅图,有湖上泛舟图,有盛夏荷塘采莲图,有竹林溪月浣衣图。

  他这两年画了不少风行一时的版画册子,笔技自然同刚来柳安时不能同日而语,连青绿山水也渐渐开始练上了。池小秋却有些踌躇,捏着那几幅画犹豫不决。

  “要挂这几幅么?”

  钟应忱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微微抿唇愀然不乐:“我画的不好么?”

  “画的是好,可…同我这食店好似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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