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让他自小骂到大, 本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只是这会周为礼显是气得狠了,外庭许多仆役还都站着, 到底已是当家年纪,便涨红了脸分辩:“儿子好生在家里,从不敢出去胡逛给家里惹来麻烦,却不知又犯了什么忌讳。”
“连清, 你带着人守在外头,我同大老爷说话, 谁也不得上前来!”
一旦动怒,周家上下不敢有违令的, 周大老爷终于看清这会父亲声气不比以往,又惊又疑,噤声不语。
门一关上,屋里顿时暗了大半,周为礼一眯眼,精光四射,凝在大老爷身上。
“六年前,徇哥儿和他娘遭了山贼沉船之事,到底有没有什么隐情?”
砰得一声。
是周大老爷急退了两步,撞在镂穿的博古架上,撞翻了一尊青铜花觚。
急咽了两回唾沫,他僵笑着:“整座山贼的寨子都给平了,还能有什么隐情?做了贼匪的人,哪有什么人情可论…”
一个瓷瓶直面飞来,大老爷忙闪躲,却还是碰着了额角,剧痛之下拿手去捂,粘稠鲜血流了满手,哗啦啦巨响,瓷瓶碎了一地,十分惨烈。
“没有??你以为是谁来问你?!!我敢来问你,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晓,随你…”
又气又痛又悔,周为礼说到一半,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可还是瞪大了眼睛,指头绷紧,颤着指向他,额上青筋迸出,眼球鼓涨,十分骇人。
怕老子气死在这,大老爷也管不得自己伤势,扑上来抱住周为礼的腿,哭喊道:“儿子也是一时糊涂,既是此事已经揭过了…”
“揭过?”周为礼连踹几脚,都不曾将他蹬出去,停下冷冷问他:“既下了狠手,却又不曾细心查点,给自己留了个破绽,却还甚事不知,你敢想着揭过?”
“破绽?”
见大老爷一脸茫然,周为礼恨不得掐死他。
“你□□月便上京来,就不知有人在查探家里动静?”
“谁?”周大老爷终于恐惧起来。
“今年春闱,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少年状元,只有十七八岁,你不会不知道罢?”
周为礼揪住胸口,巨大的悔意和不甘几乎要将自己湮没。
“若不是你这蠢货,如今这状元府,早已落在了周家!”
血色霎然褪去,抖着唇,地上的大老爷脸上写满了极致惊恐:“那…那崽子…还活着?”
“他若是个崽子,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周为礼深吸口气,又坐了回去,冷冷盯住他。
“此事到底如何,你仔细同我说。”大老爷才要开口,周为礼便又提醒:“你是我的儿子,如今还姓着周,我自然要保你,最好别拿什么话来糊弄我!”
周大老爷跪伏在地,哭了出来:“实在是这崽…孩子生得时候不详,儿子找人批过许多回,都说是克宅克亲的命格,他两回生日,家里便出了两回事,我实在不能坐看这孽子害了全家,才…”
“当真?”
周大老爷顿首,涕泗横流,哭得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周为礼站起,负手在后,转过身去:“你好生想一想,可还留了什么让别人能查出的破绽来。”
“再没了!”周大老爷斩钉截铁:“当初只找了两个贼人在外,一个小厮在船上,都尽数处置了。”
“传消息的人?”
“都跟了儿子许多年,合家都掌在手里,必是不敢说什么的。”
周为礼不置可否:“让那几个人收拾收拾回利川整治老宅。”
“父亲!”
周为礼冷眼看他:“他们的命同你的命,谁更重?”
急切抬起的头又缓缓缩了回去,大老爷神色颓然,不再争辩。
“处置干净之后,这事,你便干干净净忘了,若徇哥什么也没查到,能回转心意认祖归宗,你!”
口气陡然冰冷:“你便好生当个安闲老爷,诸事莫问!顶着新科状元的爹这个名头,有你下半辈子荣华!你若要再过不去,那时就莫要怪我了!”
周为礼能坐上高位,自然有许多手段。
周大老爷打了个冷战,掩下不甘,垂头顺服:“是。”
刚退到门口,周为礼忽然问了一句:“这事,龚姨娘可知情?”
“不!她一个妇人家,甚事不知!”
周为礼轻飘飘看他一眼:”让她一同回利川吧。”
噗通一声,周大老爷硬生生将膝盖砸到了地上:“父亲!律哥才十三,冰姐儿不足三岁,此事,她当真不知!儿子拿性命担保!”
周为礼哼笑一声:“如今倒是有情有义,只有律哥儿是有亲娘的?”
周府这一场争论自觉无人知晓,却不知晚间钟应忱坐在灯下,将自己的筹划算了一遍又一遍。
让周为礼看到他是个冒险的举动,但既然迟早都有这一步,那为何不好生利用一下呢?
“忱哥儿,忱哥儿!”
踏踏踏池小秋拖着鞋直奔到里间来,连鞋都没穿好。
“我昨儿从东边菜市上定的萝卜,清空了篓子,竟看见了这个!”
钟应忱打开一看,是一张房契。
前后两进,离翰林院甚近,京里最金贵的那片地方。
下面落着他的名字。
“没有别的信儿了?”
“有!可不是个字儿,我也看不懂。”
池小秋拿了另一张白绵纸出来,那上面画着一只胖憨憨的头,半人半兽。
钟应忱看了一眼,两指夹着,拿起灯罩,点火烧了。
“是有的人,想赎罪来了。”
“人?周家的?”
池小秋看向地契的眼神立刻变了,把房契拍在一旁,嫌弃地擦了擦手。
“我六七岁上,有次老太爷回来,听说我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书,考校了许多经书,见我都答得出来,便送了我一本异物志。其中有种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奇物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便抱我在膝上画给我看。”
这是他在周家除了母亲和曾祖父以外,最温暖的回忆。
可这张房契,将这片深埋于心的温暖撕得粉碎。
官场上的人,各个都是人精,他不相信,已经到了此时,周为礼便不能对六年前的事有过一丝起疑。
池小秋心疼得无以复加,气得连坐都坐不下,只能在屋子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遍遍念叨:“怎么能这样?”“不要脸!”“气死人了!”
钟应忱反倒笑了:“他还会找来的。”
池小秋直接跳了起来,十分震惊:“竟这么大脸?”
说着便开始卷袖子:“不怕,他敢上门,我便拿烧火棒打他出去!”
钟应忱真的笑了起来,揽她过来:“那是朝中四品大员,眼见便要升了三品,怎能打他出去。你是女眷,他必然不好来寻你,只会来寻我。”
“那我陪你,”她补充道:“他不动手,我不会动手的。”
看那老头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到时候就坐在他旁边,若是敢动手,对于拧断他的胳膊,池小秋还是很有自信的。
玩心眼,她是比不过,可打架,没有人的骨头会比铁锅树干要更硬罢。
“我姓钟不姓周,又在圣上面前有几分薄面,他不能硬来。你这边,还有些别的事要忙。”
钟应忱所说要忙的事,不到两天就到了门口。
池小秋在先送上门来的两人身边转上一圈,强行掩下不善的语气,客气得十分生硬。
“我们家地方小,还租着官舍,多个人都站不开,没空养丫头。”
那婆子笑道:“这两个丫头自有地方住,不必大奶奶费心,每日只上门帮着做些事情便是。这是仔细挑出来的,针线功夫最好,凡常见菜色都做得,好汤好水也尽可煲得,若是乏了,便让她们捶捶腿背解乏,做甚事尽可使唤。”
池小秋瞄一眼这两个柳眉杏眼的娇嫩丫头:“可别,我这粗活多的是,仔细磨粗了两位姑娘的手。”
“就是奶奶不要,也不好勉强。”婆子转过头,对那两人道:“是你们俩没福,这便回家罢。”
她才一张口,那两个丫头立刻跪在地上使劲朝着池小秋磕头,哀哀泣道:“奶奶饶命,若是奶奶不要我们,我们俩姐妹就要备发卖到别地了!还求奶奶开恩。”
池小秋头一次遇着这种一言不合抱着大腿开哭的架势,一愣怔的功夫,俩丫头就欢天喜地擦着眼泪起来:“谢奶奶!谢奶奶!”
池小秋便这么被人半塞半哄多了两个人,站在当地同那两丫头大眼瞪小眼片刻,随口道:“你们去打水罢。”
这回愣怔的是丫头,她两个面面相觑,看了看墙脚的水缸,小声道:“奶奶…这水不是已打好了么?”
“不大够。”
池小秋本是支开她们随意派的活计,不想丫头去了后,回来后双眼通红,全身都湿淋淋的,皮子太嫩,胳膊和腿上留了两块淤青,说话还带着哭音,又跪在了地下。
“奶奶,婢子无用,绞不上来水桶。”
不过打个水,倒负了一身伤,池小秋无法,又不敢留他们在家里,只能自己带着她们俩个去挑水。
等和她们呆上一个下午,池小秋才知道,这分明是两个美人灯。
烧火反燎出了两个大泡,搬桌子碰翻了茶盏,别的细活池小秋根本不敢让她们沾身,最后反倒是她做了两份的菜给丫头们吃。
新煎的老豆腐油汪汪的,带着焦黄,一咬下去外层嘎吱作响,辣椒粉孜然粉撒得正好,引来咕噜咕噜一阵腹中作饿声,齐娘子循香前来,却见了这两个花枝般的丫鬟,唬了一跳,拉她出来问。
“这是哪里买来的?”
“我哪有钱买这个,是别人送的。”
“你收她们作甚!”齐娘子气道:“你瞧瞧这娇滴滴的样子,哪里是给你送这做活的丫头,分明是瞄着你家大爷呢!你便伺候着她们,捧出两个妾么!”
池小秋这会才恍然大悟,咬牙气恨恨之余却还记得钟应忱的话。
“可这是一个老大人家送来的,若推回去,平白下了脸面。”
齐娘子道:“找个由头送走,别听那两个哭天抢地来求来闹的,都是诳你这不知道宅子里事的生嫩新娘子,是来做什么的,她们心里头门清,打量你年轻不知事,好上脸呢!”
知道是给钟应忱备的,池小秋反倒更沉得住气了。
可钟应忱只回家两天便忍不了了。
他每日里紧绷着精神,旁人说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来回掂量,只有回家时能放轻松些,结果迎头遇见这两个扇香风的,左右围着花蝴蝶一样地转。
他一沉下脸,格外吓人,终于将那两姐妹远远隔了出去,回来便和池小秋说:“明天…不,今天就让她们回去!周家那里我自有话说。”
池小秋甜甜应了一声,心里头已拟出了好几样理由来赶这两人出门。
次日,这两姐妹再过来,就迎来了池小秋专门准备的找茬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