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你会做什么菜?”
其中一个挺了挺胸,颇有几分自得:“南北菜色都做得。”
池小秋便静看她打花刀,过了一会,自己拿过来将豆腐雕出了一朵白玉兰,又向另一个丫头道:“若要下厨,先把指甲给剪了!”
她们那两管水葱似的长指甲是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涂上了豆蔻艳丽多彩,怎么舍得剪了去,便拿别的话来打岔。
一天之内,池小秋带着她俩将重活通通做了一遍,因前两日格外好说话,这丫头便大胆了许多:“奶奶,我们并没学过做这些粗活…”
等的便是这一句,池小秋立刻沉了脸:“这粗活我能做得,你们做不得,难道便等着我天天来养你们不成?我这里可留不得你们了!”
她这脾气发得突如其来,两丫鬟还在愣着,还想再使上哭求这一招,就让池小秋一手拎着一个,找了她两个每日回去的宅子,撂了回去。
等那婆子找上门来,池小秋已托了齐娘子找了个做白日短工的张嫂,上午来,下午走,跟着烧火打水做饭。
因此便得以抢在那婆子跟前说:“我这庙小容不得大佛,她们都是金贵人,只能做些细致活计,我每日活多,总不好还要做双份工来伺候她们,招了张嫂正好。”
婆子哑口无言,可周为礼属意她送人过来,本就是为了想找几个自家府里人,能拢一拢钟应忱的心,可有哪个养来做妾又能入得爷们眼里的人,惯做这些粗活的?
只得怏怏回去。
日子终于归于清静。
再过得几天,钟应忱回家时拎了两只三清楼的烤鸭。
三清楼选的鸭子十分精细,平日吃得是什么,养到几个月大要够多少斤才能宰杀,都有讲究。鸭子去了内脏,仍旧皮肉完整,整个挂起来烤制,火候把握需要十分精确,而将鸭子慢慢烤制而成的炭火都是果木而制,因此令这烤鸭吃起来有淡淡果香。
油纸包一揭开,两只烤鸭弯着脖颈,颜色是让人垂涎欲滴的枣红色,皮酥色亮,油脂烤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焦香而不腻。鸭肉清淡细嫩,又比炖煮的做法多了几分肥腴,使得里面的肉吃起来多了油润。
池小秋顺手擀出薄薄面饼,刷上夏日晒成的西瓜甜酱,若是吃皮就撒些洋糖,若是连着皮肉裹在一起,就少不了些黄瓜条葱白等来解腻。
池小秋拿出了一瓮自己酿出来的酒,只给钟应忱在最小的酒杯里斟上一半。
两人都不再提周家的事。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真相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近。
京城的冬日比柳安要冷得多,干松松的冷,一刮起来风就不能开窗子,必须将栓子插得十分结实,不然就会被陡然过来的风吹开彭彭作响,屋里面好容易依着毡帘和熏笼才能留住的暖气,就会被吹走大半。
池小秋从未过过这样冷的时候,整日猫在屋里,或是在厨房里,那里有火,总是冻不着,或是跟着齐娘子在熏笼旁坐着,一个做衣裳一个拿模子切果糕。
这样的时候,门口有人来唤时当真是不舍得动弹的。
偏偏看门的人连声唤:“钟娘子,有人来找。”
这样的天气徐晏然是不会出门的,京里没有旁人,谁会来找。
官舍不是里头人点头万不敢放人进来,池小秋恋恋不舍离了熏笼,裹了厚棉袄,才往门口一探,就亮了眼睛。
“师傅!”
薛一舌瘦了许多,一脸疲累,看见池小秋时肃然的神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来了外客,齐娘子已然避了出去,他一边进来一边问:“钟小子何时能回来?”
池小秋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明显是一路从柳安快马加鞭赶来的。
池小秋请人往刑部当值处递了消息,钟应忱便寻个空告假早早回来了。
薛一舌再三确认了四周有无闲人,这才缓缓开了口:“秦司事让人送信来过,说有几路子人在柳安查你的底细。其中桑家已去了你们原来的家乡。”
他望向钟应忱:“那边该堵的口子,你可都堵了?”
钟应忱敛眉:“桑家?”
桑罗山也在京里,虽考中庶吉士,却在礼部观政,两人几乎连面都没有碰得,又为什么会想起去柳安来打探他的身份。
薛一舌接着道:“除了桑家,还有京里的周家,另有一路子,行踪甚是隐秘,有些宫里的路数。柳安好说,可信州…”
他打量着钟应忱:“你可上了黄册?”
钟应忱沉默半晌,才道:“丰罗几年前大灾时,曾有流民占了县衙,连着库房一同都烧了。”
“县衙里面虽没了,南边黄册库里定还有。旁人尚可,宫中那位只消一查,便能知道。”
薛一舌讥讽道:“你上京时便该想好,如今引来这么多人,你待要如何?”
他冷言冷语:“你若是没法子,莫要带累了我徒弟,我现带着小秋丫头走,凭着薛家的面子,也没人来找她一个小丫头的麻烦。”
“不行师傅,我不走!”
女大外向的池小秋把此话当真,连连摇头。
薛一舌现被拆台,只能气得干瞪眼。
两人都看向了钟应忱,等着他来做下一步决定。
第180章 入狱
钟应忱目光攫住案前那张纸, 所有铺开的计划在心里急速地划过。
到目前为止,一切事情顺利地出乎他的意料。
周为礼似是掐定了他什么事都没查出来,也不再怀疑他逐渐软化的态度是真是假, 有时两人一同出去, 竟很有几分祖孙两代和乐融融的样子, 甚而有那么一个瞬间,会让人有几分恍惚, 好似这六年的沟堑不曾存在。
可钟应忱一刻都不会忘记,周府的人曾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
心里越恨, 面上就越能笑得出来, 他一点点算计着,像蚕食桑叶,以润物无声的姿态, 让周为礼放心大胆地去处理更多的线索, 他便可让人跟在后面,离那个晚上的真相更近一步。
周家往柳安去查这几年他的底细, 本是意料中事, 可桑家插手其中,却让这一摊水变得更浑。
他久久未说话。
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终于寻到了证据,只差这最后一步!
阿娘尚未瞑目,他没有任何理由退却。
“薛师傅, 第三路人,可确定是宫里的手笔?”
“确认无疑。”薛一舌果断应道:“皇家自有暗卫, 里中人如何,薛家还是知道一二的。”
一个个对策在心中浮现, 又一个个被划掉,他前后思量,终于还是留下了最冒险可又最不能不选择的一个。
池小秋还在恨恨:“早知道桑家是这样人,就该赶那个破房子出店!”
她亲拟了菜单,还另作了一份花签给那桑夫人解闷,这会看来,分明就是一腔好心喂了狗!
才骂道这一句,池小秋自己呸了两下。
狗这么知礼懂事,哪能这么辱没了它!
“无事,两方人难免针锋相对,最是难办,可若有了这第三条路子,倒现给我递了一个空子。”
钟应忱拿定主意,将神色放得格外轻松,站起身来:“这官舍太过狭窄,我去后街定个客房,给薛师傅歇息。”
池小秋这会才活泼起来,也站起来:“我把中午做的饼子给师傅热一热。”
屋内只剩两人,薛一舌才问:“你可有十分把握?”
钟应忱坐到书案前:“只有三分。”
狼毫笔轻点沉墨,迅疾在纸上写下行行工整字迹,不过片刻,钟应忱搁笔,将那封纸交与薛一舌。
“你这是…”薛一舌才一触到那上面的三字,墨色沉沉偏灼人心,将他烫得往后一退,怒道:“你是在拿自己做赌注么?”
在他的怒视下,钟应忱站起,安然道:“薛师傅,若是赌了,尚有生机,若是不赌,我便无路可走。”
他重又将那信递过来,温和地笑了:“我可以赌,可小秋不能赌,她还很年轻,有许多菜要尝,有许多地方要走,还有池家的招牌挂在心上,有我很好,无我亦可。”
薛一舌心一颤,声还硬着:“你既想得这样清楚,当初就不该招惹她。”
“薛师傅,若是人都能控心于己,便不必有圣人规训,亦不必有刑堂律法,钟某,也不过一介凡人。”
能反复推算人心,却算不过心头一点悸动。
薛一舌将那张纸塞进袖子里头,哼道:“明日不就是朝会?成还是不成,不过只剩这一日功夫,你有闲心写这个写那个,倒不如好生睡觉,攒足精神,明天去面陈圣上。”
池小秋走动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离门口还有老远,两人就颇有默契,转了话题。
“我送师傅出门去,前儿刚想了一个酥油方子,正好帮我瞧瞧。”
池小秋同薛一舌半年不见,定是想得厉害,天还大亮着,街上走动人多,钟应忱难得大度一回,点头笑道:“莫要回得太晚。”
薛一舌原本担心池小秋嫁了人,又往这京里来,该是荒废了手艺,不想她反倒多见了许多北地菜色,记录留意了许多各地食材,已能自己编出不少菜谱来。
池小秋活泛,精神又足,好容易抓到薛一舌,恨不能将每日所思所想都尽数同他挨个道来,开始时还听得欣然,到底年纪大了又连着奔波好几日,等池小秋说得口干舌燥之际,他已经靠在椅背打起盹来。
这徒弟也体贴,又让伙计帮忙擦脸,扶上床去,甜甜道一声:“师傅好睡,我明儿再来看你。”
已快到了宵禁的时候,池小秋站在路边,趁左右无人处,拿出那封书信来。
她费了许久时间,正是为了拿出它。
同钟应忱呆得久了,肚里也有不少墨水,上面的字正是馆阁体,十分好认是谁的字迹,亦不难读。
钟哥确实不负状元之才,连和离书也能写得这样文采斐然。
可真不凑巧,偏碰上了这样的娘子。
不过嚓嚓几下,这封脆弱的纸张就被轻而易举撕成了一片片,放在火匣子中付之一炬,连个残张也没留下。
她池小秋,脾气犟,心眼直,认定的人不后悔,点过头的路不回头。
想撇下,连窗户都没有!
第二日,钟应忱起得早,鸡都不愿叫的时候,他自己不得不起来当值不算,还将池小秋也推起来,认真地跟她建议:“你要不要去高家住上几天?”
“我听高兄弟说,他甚是想念你。”
池小秋木着脸看他一眼——高溪午就是有这个想法,也必是不敢当着钟应忱的人的面说的。
世上最长的路,就是钟应忱的套路。
可谁让她被吃得死死的。
叹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池小秋不会让钟应忱有半点分心,她十分配合地洗脸穿衣,送他出门前,难得温存了一回:“你要好好回来。”
“好,”钟应忱点头,还跟她琢磨:“我今儿回来得早,顺路走南街胡同,你是要安风娘铺子上的肉龙还是要旁边曹婆婆家的松节糖?”
“都好。”
只要是你带回来的,都好。
池小秋都不知一天过得这样漫长,像有一根细细的线扯着狂牛一样的时间,想让它往前踏步,它偏要往后面挣去,化作杏子树光秃干巴的影子,日光不转,影子就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