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20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钟应忱好似浑不在意他的刻薄,又递与他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数目。

  “不巧,钟某常往来于东栅各家叶船之间,打听得各家卖叶之数,共计三十万斤桑叶,不知与叶行数目是否相合?”

  秦司事紧紧盯着钟应忱手中数目,薄薄一页纸竟似重千钧,他止不住地打起抖来。

  今早,季大哥还请了他们四家齐聚,一脸苦涩,只道倾尽己力,只收了八万斤青桑叶,那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大哥愿抛去全部家业,助柳安叶行渡过此关,小弟不才,也收了两万斤,一并交与大哥。”

  而这一刻,所有付出过的真心,曾有过的激情澎湃、热泪盈眶,都如同一张蒲扇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伴随着这响亮的一声,多年来的孺慕敬佩,就如同高高供奉起的神祇,啪得一下碎裂在地,信仰几乎崩塌。

  这一瞬间,他甚至对拆穿一切的钟应忱产生了浓重的怨恨。

  钟应忱好似看出了他这可笑的怨怼,笑容也逐渐嘲讽。

  “秦司事便不会想想,这借助流言把弄三镇叶价之人,折腾了许久,只为了逼迫柳安叶商弃叶,长顺柳湾两镇弃蚕?背着千人所指的名声,只为了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流言从柳湾镇而来,蚕户竟无反抗之力,柳湾叶行与蚕行又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天下诸事,不管有什么想不通的道理,利字可破。

  “东栅剩下的青桑叶已收的差不多,其中占比最大的便是这两天新运来的桑叶,若运上岸来,能存五到十日之久。若是这时候,有人轻轻一推,只道那两镇流言有误,实则蚕花大熟——”

  “那么柳安镇,下场会如何?”

  秦司事恍若雷劈,伫立在当场,手中茶杯应声而落下,摔个粉碎。

  初夏的天气里,他竟透体生寒!

  到那时,如同久饿的狼见到血腥,若叶商争相逃离,尽往两镇,柳安镇,就会成为下一个柳湾!

  柳安镇每日用叶多达四五万斤,到时候,若外镇没有来船,巨大的缺口之下,不在账内的近二十万斤青桑叶,能把叶价推出多高的价钱!

  只是这么一会,秦司事仿佛老了十岁,他无力地看向钟应忱:“那我们…”

  “秦司事可知,驭言之道,贵在平衡。”

  他迎上秦司事浑浊的眼光,道:“这平衡,便要秦司事想办法给些保证了。”

  “你做了这许多,求的是什么?”

  “此事若成,钟某往来所效之力,总该值得这柳安镇一座小宅并两张户籍。”

  经历了太多的坏消息,听到此处,秦司事竟有些松口气,若是钟应忱来一句别无所求,他的怀疑还要更深些。

  可下一刻,他虚虚展开的笑便顿住了。

  只因钟应忱提了第二个要求:“待叶价平复,追溯个中真相之时,还请秦司事,助柳安、长顺、柳湾三镇百姓,一臂之力!”

  钟应忱这是在用大义、民心、桑利,明晃晃地逼着他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若此事属实,便亲手,将他跟了半辈子的季家送进万劫不复之地!

  钟应忱出门之时,拐了好几条巷子,到了一个三面无路的角落处,才略一点头。

  池小秋这才从房上跳下来,有些郁郁不乐:“素君传里头的疾风大侠做个好事,可不像咱,耗子似的偷偷摸摸!”

  钟应忱把话说得太重,什么若是回不来便立时收拾东西回老家,别走水路小心有人追杀,她只当再也见不着面似的。

  这不是一个时辰便出来了么!

  她还不知,当初去往柳湾镇的路上,若是没有觉察出不对,中途脚底抹油溜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遭遇。

  钟应忱将手中一叠纸卷了卷,层层密封起来,对上池小秋好奇的眼光时,有些无奈。

  他本想让池小秋离此事远远的,谁料她一句话便噎住了他。

  “谁往柳湾镇寻到消息来谁的拳头更硬实?那些人托的是我不是你,再别想摘我出来!”

  钟应忱悄悄与池小秋说了两句,见她转身走了,自己疾步便往东栅来。

  刚走到福清渡附近,便忽然见街上远远有一众人聚在一起疯跑过来,如同一道汹涌而来的洪流,钟应忱身不由己,也被裹挟进去。

  洪流一路流往东栅,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钟应忱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早他们一步,已然有人将消息透了出去!

  站在曲湖东岸乱糟糟不安的人群中,钟应忱踮脚看去,心止不住下落。

  东栅出口本能容下两艘大船并排而行,此刻被蜂拥而出的叶船挤得水泄不通,大船小船争相外逃,极度拥挤之下,只听轰得一声,水中碗口粗扎在河底并排而立的栅栏,从中折断。

  再无人能阻挡叶船外行!

  只是片刻,原本在东栅挤涌涌不见缝隙的叶船们,尽数往柳江上疾行!东栅好似一个豁牙的黑洞,空得让人心慌。

  再也等不及了!

  钟应忱迅速跳上泊在栅边的一艘叶子船,向着熟悉的那只靠拢过去。

  “李大哥!李大哥!”

  李胖子本来忙着要扬帆速行,抢下东山再起的先机,却见钟应忱一叶小船在这湍急水流里东晃西撞,到底不能装作看不见,只能把船就近靠了,让伙计拉了钟应忱上来。

  “兄弟,你作甚这般拼命来?”

  钟应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啪得按在桌上。

  “李大哥!若给你两个时辰,这些东西,能换了多少叶商回来!”

第23章 皆大欢喜

  饶是钟应忱,也没料到消息会以这样卑鄙的方式炸开来!

  若是直言之前蚕花大坏传言有误,径直跳到蚕花大熟,任是谁也要多掂量观望几回,尤其是已经积攒了满腹怒火的叶商。

  可是这次,流言的出口指向了孙先生!

  几个从柳湾来的蚕户直接在东栅嚷嚷开来,口口声声只道要把这老不死的千刀万剐。

  一时,一桩故事便在东栅叶商掀起轩然大波!

  都道孙先生故布疑阵,先用小恩小利营造出铁口直断的神仙之像,只等坐实了这蚕花大坏的流言,便伺机去往两镇,将叶价推向天高。

  谁都知道独占一镇桑利是怎样的暴利!

  而孙先生,恰在这时寻不到了踪影。

  将满腔怒气发泄给孙家门户之后,叶商们争先往两镇而去。

  从第一只叶船离开,第二只,第三只…谁都知道叶价早晚三变,这时候,经历几番巨变,几乎金银散尽,眼前这一线微光,若是抓到,不是挣钱,而是挣命!

  李胖子此刻愿意停下,已是仁至义尽,他火烧火燎扯开油纸,一叠厚厚的银契散落而下。

  胖子骇然。

  “叶行司事,此后三到七日内,不管叶价高低,愿以六钱银每担的叶价,换二十万斤青桑叶!”

  六钱银子,在平日的叶市,也是高价。

  从无人问津,到争相来买,不过一日的功夫。

  李胖子扫了银契一眼,往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银契踏在脚下。

  钟应忱从未见过如此怒不可遏的胖子,两只眼睛如同要炸开一般,挟着喷薄怒火看向他。

  “枉我把你当兄弟,你竟跟着柳安镇上鸟行一起,来坑你爷爷!”

  “李大哥!”

  钟应忱并未后退,他迎向李胖子发红的眼,沉声道:“个中内情,叶行今日才知,断不是在耍弄!”

  他从地上捡起踩脏的银契,郑重递给李胖子,重又道一句:“请你信我!”

  李胖子死死看他片刻,攥白的拳头到底放了下来,他将钟应忱手里银契一下抽走,冷冰冰道:“你最好莫要骗我!”

  “拿纸,写契!”

  秦司事耗空家财筹得的真金白银,帮着钟应忱堵回了十几船的桑叶。

  李胖子将签定了的契纸甩与钟应忱:“我也是舍出了一辈子的脸面,只得这么多,你自拿去吧!”

  钟应忱一张张抽出看,迅速算出了一个数字:七万三千六十八斤。

  “不够!”

  李胖子强压下去的火被这一句重新点燃,他跳起来道:“便是不够,你自己去筹,老子也没了!”

  “我们去河间渡,走旱路!”

  河间渡在柳安镇上游,几江交汇之处,是去长顺必经之地,连往柳湾,也能从此处绕路,因有河关,都要停泊半个至一个时辰。

  此后一天中的每一刻钟,仿佛一本画就的故事,有时在李胖子的记忆定格,静成一张张画卷,有时便如同随手一翻,惊心动魄却恍如梦里。

  他眼看着这个才十五的少年,奔走在河间渡每一艘短暂停泊的叶船之上。从柳安镇出来的叶商只要一听得他们从镇上叶行而来,便立刻变了脸色,出言讥讽者,勃然大怒者,甚而言语羞辱时时有之,最憋屈的是,同为经历此事的叶商之一,李胖子都不好意思出言反驳。

  还觉得他们说的挺对的!

  要不是顾念着之前一番救命之恩,李胖子打死也不会跟他上贼船,受这等鸟气!

  可连上几艘船后,李胖子的怨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重的惊疑。

  从剑拔弩张到坐下喝茶,往往只有钟应忱几番应对和一张银契之间的距离。

  叶行给出的预定价格卡得正正好好,给出了十足的诚意。

  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钟应忱一句实言:“便是两镇蚕花大熟,待四方叶船尽入,叶价未必能如此之高。”

  李胖子问自己:要是没有什么救命之恩,他能挡得住这一句话吗?

  心里的小人立刻将这个念头狠揍一顿:狗屁,什么能比赚钱更重要!

  他不能,眼前签契的叶商不能,只要还想要赚钱的人,都不能。

  便是心中有诸多怨言,行商坐商唯独不会跟钱过不去,撒了气说了狠话,钟应忱恰好递了一个台阶,看在将入的金银份上,无事不成!

  两万斤。

  六万斤。

  十二万斤。

  数目逐渐靠近。

  叶契每多签下一张,李胖子便将他之前对钟应忱的漫不经意收去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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