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22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秦司事恰以变卖家产拦回叶船,也要保叶价平稳的义举,得了表彰,升作柳安镇叶行四季司事之首。

  池小秋从街上打听得消息,欢欢喜喜买了时鲜回来,要犒劳一下钟应忱和自己。

  黄鱼鲥鱼蚕豆都上了市,池小秋用柳枝穿了两条江河鲜鱼,右手一提一串,围裙上兜了一堆蚕豆。

  蚕豆上水泡半天,撒进丁香八角,生姜切丝一并浸入,使劲煮,煮了半天下了锅,池小秋看看柴火有些后悔。

  这也太费了些!

  但五香蚕豆最是下酒,想想今天是个好日子,池小秋也不想计较,另外两条鱼各有各的做法,切开街上现买的咸鸭蛋,池小秋闻了闻,不甚满意。

  但好歹也是凑齐了一桌菜。

  钟应忱进门时候,被池小秋的热情惹得心里发毛。若在平时,饭食和他,池小秋绝对毫不犹豫指向灶台。

  选它!

  这会怎么会抛掉正在熬煮的白粥,围着他打转。

  池小秋热情给他搛菜:“你猜猜这是什么?”

  这一盘菜,黄似金,白似玉,金玉交错灿烂生辉,特殊的香气散在空气中,旁边放着一碗醋汁,飘着姜丝,池小秋知道他讲究,用的新筷子夹到醋碗中,立刻把筷子塞给他,推他趁热快吃。

  一入口,久违的鲜味便席卷齿间,钟应忱诧异:“这才四月,哪里有蟹粉?”

  池小秋哈哈笑:“骗住你了不是!”

  原来这菜名字便叫做赛螃蟹,是用黄鱼入汤锅烧熟后,剔骨去肉,裹上蛋清下油锅淋了鸡汤炒出,剩余的蛋黄和着鸭蛋黄另炒。(1)

  “鸡蛋鱼肉能炒出螃蟹味,假孙先生也能吊出几条真大鱼,各人都落了实在处!实在是好!”

  池小秋满意处半点不作假,钟应忱闻言筷子略停:“你忙了这半日,也没落了实在处,高兴什么?”

  “认识了好多人,燕子巷都走熟了,连柳湾那边的人也有来说,以后要去福清渡吃池家铺子的,怎么不算落在实处?”

  她还真是想得开。

  钟应忱摇头失笑:“便给你看看这实在的好处。”

  他顺手拿起包袱,一张张掏出来给她看。

  “这是房契,现在这院子五成归我,五成归你。”

  “这是五百两银契,一半归我,一半归你。”

  他每拿出一样,池小秋的惊喜便甚于一分,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钱,这钱…

  太多了!

  最后,钟应忱拿出珍而重之放在最下面的两张纸:“这是你的户帖,要收好。”

  从此以后,他和池小秋,便是正经的柳安镇人。

  黑暗隐于光明之中,这条充满荆棘的回归之路,他终于站在了入口处。

第25章 贺生日

  “一直都是你给我东西,今天我也送个给你。”

  池小秋登登登往自己屋里,又登登登抱个东西出来。

  钟应忱一看,她手里的陶瓮暗红底,白条纹,宽肚子,窄圆出口,十分熟悉。

  池小秋有两个宝贝,一向藏得紧。

  一个便是池小秋的小包袱,从他认识池小秋起从不离身,也极少示人,有次他收拾东西不小心碰着,影影绰绰知道是本书,另一个便是还在河滩起,便被她放在角落里的这个陶瓮。

  原本这陶瓮和其他东西堆在一处,本以为也是腌制的咸肉陈菜,但同它长相相似的兄弟们一个个被端出去了,唯独它留了下来,池小秋爱惜地紧,不让他碰上一碰。

  “三月初酿上的,算日子到今天正好一月半整,是开的时候了。”

  瓮口蒙了三层细纸,用布扎得牢,拿到近处的时候能闻到淡淡酒香,钟应忱一时诧异。

  等池小秋开了封,那股酒香才以悠远却又霸道的姿态,从瓮中逸出,其中夹杂着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桃花香。

  “上好的梅家清,我那时走了半个镇子才寻到,加了今年三月的桃花枸杞,也算我出份力。”

  钟应忱一时恍然,思绪飘飘荡荡,好似又回到去年这个时候。

  他刚遇见池小秋的时候,她枯黄头发一扎,打起架来一对十来个,从来不落下风,钟应忱便是她从一次混战里,莫名其妙捡回来的。

  从此以后,除了放明枪的池小秋,又多了一个擅长嗖嗖嗖放冷箭的钟应忱,两人一处,无往不利,只除了和池小秋闲聊的时候。

  譬如饿了两三天,好容易躲着遍地流民,在最最高的树头撸下来剩了一把的青树叶,连洗的时间也不敢有,就让他两个迅速填在肚子里了。

  树皮树叶嚼得辛苦,池小秋带着苦色叹一口气,钟应忱心里迅速一沉,恨不得立时就聋了。

  果然,下一刻——

  “要在家时,该是吃青精饭的时候了,你晓得乌米饭吗?”

  “不晓——”钟应忱试图阻止这场折磨,但池小秋并没有参考他意见的意思,兴冲冲继续往下说。

  “就是拿乌稔树--叶子又厚又圆的那种,捣碎了,要捡新的,九月里头做的只能拿去年的,颜色太浅了,不好看!泡水之后,蒸熟,晒干,再泡——讲究的得来回泡上九次,其实一两次就行了,等蒸了出来,浅的颜色清绿青绿的,深的就变成黑紫的,放山楂果也行,泡鸡汤也成…”

  肚子又一次咕噜噜叫了起来,钟应忱努力背书,希望自己莫要受这般魔音侵扰。

  池小秋沉浸在想象中,并不在乎钟应忱是否愿意听下去。

  “新鲜的牛肉,挑还带血丝的那种,跟八角香叶桂皮豆蔻一起下锅煮,最好能有老卤汤!煮上好些时候,一戳烂熟的时候,盛出来放凉了,切成花牌一样厚…”

  听不见…

  不见…

  见…

  “要想更入味,最好再切得薄一点,蒜泥兑上醋,夹起来一片,两面都蘸上,肉细嫩,有筋的发脆,最好再配上凉州的梅家清,闻着就香,可我爹说啦,得到十五才能喝酒…”

  摔!真忍不了了!

  散伙!

  忍无可忍的钟应忱正想说话,便听到了池小秋的下一句。

  “要我说,凭什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我偏不!”

  啪,钟应忱万年不变的沉默脸出现了裂痕。

  他木木站起来,往前走两步,说话声也变得格外生硬。

  “你…”

  力能扛鼎,打群架从来冲在最前头的池小秋…

  是个姑娘家?

  钟应忱觉得自己见鬼了!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一年以后,他们会坐在柳安镇一处小院里,初夏凉风,衬醉杨梅卤牛肉梅家清。

  池小秋一拍桌子:“我原是试试,不想这样的酒味道竟好,我就给它起个好名,就叫桃花酒。”

  池小秋的名字一向响亮而朴素,钟应忱摇头笑,刚要拿酒杯,池小秋便拿出两个最大最宽的浅口碗来,琥珀色酒液倾倒而下,在栗色碗底来回冲撞,桃花瓣也打着旋,刚要停下来,便让池小秋一下子端起。

  “今天就借着这桃花酒,给你贺生日,我阿爹说,到了十五岁,就能喝酒了!”

  好似一声雷在钟应忱耳旁炸响,他骤然呆立在当场。

  久远的争执声传来。

  “这生日不清不楚,若不改了,我连你一并休出门去!”

  再后来,便是池小秋问他:

  “你生日多少?”

  “四月十九。”

  不过短短一年,记忆竟然已经模糊,只有池小秋还记得,这个只提过一次的日子。

  他喉头微动,半晌,才抿下一口酒,酒味辛辣,落在喉间胃里厉如刀子,是他从来不惯喝的味道。

  “第二碗,便贺你解了咱们柳安的围,和叶行的秦司事一般,都是好汉!”

  池小秋仰头便是一碗,她说话时赞赏之意坦坦荡荡,刚放下碗,便不乐意了:“哎?你倒是多喝两口啊!”

  钟应忱一时眼热,在他还未思考之际,两手一抬,满碗桃花酒尽入肚肠。

  “好!”池小秋一翻手,又满上一碗:“这第三碗,便是要贺我没说了大话,答应了柳湾的,可没白让他们求告!”

  池小秋说到自己时候十分满意,钟应忱已经酒意上涌,他又倒下去一碗,慢慢伏在案上,意识逐渐游离。

  他想跟池小秋说一说,叶行的秦司事,那是真正的好汉。

  可他不是!

  留意叶价不同之处,几乎是他探寻多疑的本能。

  提点李胖子,不过是随口为之。

  高家人进门,他知道已经难以独善其身。

  独闯叶行,是因为早已身在局中,若对方无恙,于他便是灭顶之灾!

  这一桩桩一步步,从来不是池小秋想象之中的正大光明,不过是一个多疑之人卷入大浪中无奈之下的机变。只要一步未到当日境地,他便能拍拍袖子,置身事外。

  若池小秋知道了这些,她又会做何之想

  钟应忱彻底沉入梦中的一瞬间,还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再等到他一觉醒来,仍是天气清和,葡萄叶间缀着生绿的籽儿,一嘟噜一嘟噜东一串西一串,好像一切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境。

  久未有过的放松,钟应忱动了一动,发觉自己正躺在藤床上,想是已经下午了。

  熟悉的香气从厨房处飘出来,他偏了偏头,正看见池小秋匆匆出来,见他醒了,一瞬间竟有些惊吓的模样。

  “醒了?”

  钟应忱点头,方才吃饭的石桌石凳子早已收拾得干净,他有些歉疚:“酒还剩了多少?”

  池小秋异常警觉:“没了!全喝完了!”

  以后,只要有她在,他再莫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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