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33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明明这太阳好的很,可钟应忱一个眼神,他恨不得裹紧自己的小棉袄,忙满口答应:“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应忱这才满意。

  这世间人心诡谲,他不敢全然相信任何一个无故热情相待的人。他偏头瞄了一眼乐呵呵的高溪午,既然远不得,不如就再拉近一些。

  蒸儿糕轻轻一压,就成了粉末,和筛出的米粉活在一起,她把不好量,便分了几份出来,从少到多的加着。糕里已经有了糖,原本要放五斤的洋糖就减作三斤,浇上水慢慢揉捏,分出一个个白团子,放进蒸笼里。

  火苗舔舐着锅底,蒸蒸热气便从笼边袅袅而出,池小秋数着时间,看差不多时再拿出来,用力揉搓,直到颜色均匀,而旁边备好的各色果干核桃仁瓜子,便在这时候揉了进去。

  蒸笼里铺上一圈笋壳,白团子放在里头一压,便成了形。

  池小秋戳戳他们:“这回,你们总该更好吃些吧!”

  可惜她费力做出的这些白团子并不省事,等她要把熟了的百果糕拿出来时,才一碰到,心里便叫了糟。

  果然,她稍稍一捏,手里的百果糕便碎了。

  何止不粘牙,他们还可以粉碎如沙土。

  池小秋这会庆幸,只蒸出了一笼来试验。

  她不焦不恼,又拿了一团粉来,里面蒸儿糕混得少了,正好能让她来算算比例。

  这日再往云桥上去时,池小秋正经过闲倚在桥边的老头。

  两下里目光相遇,他眼神在池小秋手中的糕点徘徊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嘲讽。

  池小秋浑然不觉他的眼光如何,既然别人已经将方子给了,那其中分寸,便该自己去学习把握。

  再试上几回,她定能做出来!

  一连两日,池小秋都在和百果糕奋战,连云桥上出摊的时间,都在脑中反复算着蒸儿糕和糯米粉的比例。

  依旧是鳝丝面鸡肉粥,桥头上的十来个学子近日给自己加了砝码,连柳树荫下都不去了,都选在烈日炎炎的时候,将自己晒得脸色通红,大汗淋漓,脚步虚浮,两眼发黑,然后趁着吴先生出来时,将声音调高几倍。

  十几个人一齐拼起来,当真是——聒噪!

  池小秋忍住捂住耳朵的冲动,头一次看着鳝丝面有些痛苦。

  就在快要忍耐不得的时候,声音一下子止住了,池小秋一看,自己摊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只因坐在其中一张空桌上的,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吴先生。

  池小秋一抖手腕,一道面落入碗里。钟应忱放下书去帮忙,刚把鳝丝面放下,便听见吴先生清清淡淡地问他:“高溪午那篇论商之道,是你帮忙写的?”

  钟应忱眉眼未抬,八风不动,道:“是。”

  “圣人几次下诏,便是望天下子民能厉行简朴,你偏要推崇这奢靡繁华之道,岂不是有悖圣意?”

  钟应忱淡淡道:“圣上下诏,自是望这四海升平,百姓衣食无忧,断不愿天下大同,人人吃糠喝稀。若奢靡有度,未尝不是好事。”

  “怎讲?”

  “百姓要穿绸,方有蚕农出蚕,织工纺丝,染匠上色,画工布画,这一层层,便养活了许多人家。柳安镇一百多个行当,抽出许多税来,又有几个是只务耕织便能交出来的?”

  吴先生一时意外,看他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钟应忱。”

  不说后头高溪午如何哭丧着脸来找钟应忱,将他如何露馅如何被逼招供,却坚持没有吐口的壮烈经历告诉他,理直气壮道:“便是在这样境地下,我都没有出卖兄弟你!够意思不!”

  “吴先生已找到我了。”

  “啊?”

  “下次抄作业,别忘了把名改了。”

  那篇文章里末尾有一句:柳安钟生言,高溪午原封不动地写了上去,吴先生只用一留意,便知晓平日与他熟悉的人中,有谁姓钟。

  顺藤摸瓜,最是容易。

  高溪午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露馅的如此容易:“我便这么蠢吗?”

  钟应忱诚恳道:“当真。”

  可看在他无意间助了一臂之力的份上,钟应忱决定,今日池小秋送给他的那笼糕,他便让与高溪午了。

  高溪午一听有吃的,便将对自己的恨其不争抛在脑后,跟钟应忱回家去拿糕了。

  池小秋也送了一份给那老头。

  他只在手里捏了一下,便现出意外之色。

  他又开口道:“你是怎么混出来的?”

  池小秋得意道:“一份蒸儿糕,研碎了混上…”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一队人皂衣乌靴,脸色冷肃,闯到云桥。

  为首的人腰间横着刀,他手按着刀柄,虎目凛凛,往桥上一站,顿时都没了声息。

  “哪个是池家食铺的池小秋?”

  池小秋只觉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她不及犹豫,跨出一步:“我便是。”

  那人把自己的乌木牌子一晃,展了提人送审的票,平平道:“奉县丞老爷令,着拿池小秋前来问审。”

  “有一桩人命官司与你有关,便一起去衙门罢。”

  “啪!”

  不知有谁砸了茶碗,池小秋耳边嗡嗡直响,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前几日来她摊子上找茬的那个人,死了!

  从他房里,搜出了半块混了砒霜的玉带罗糕。

第37章 范家命案

  当日来找茬的人没说实话, 他姓范,不姓李。

  柳安镇附郭处有一个小小村落,借着地利之便, 靠着养蚕收桑出丝, 也能赚得温饱, 但凡有手有脚,稍加勤快些, 都能赚得脚下盈尺立足之地。

  唯独范大郎是个例外。

  他自小时便是家里千顷地里一根独苗,父母爱逾生命, 勒紧裤腰带自家喝粥, 也要全了他吃糕抓糖的零食,自此一天天长大,却养成个最是贪便宜怕辛劳的脾气。

  他娘死得早, 等阿爹也立不起身时, 终于后了悔,待想要撵他下地, 至少有个能糊口的营生, 长大的儿子不由爹娘,范大郎冷笑睨他一眼, 扬长而去了。

  此后卖糖,修碗,货郎,诸般营生化作千丝手, 成了范大郎变着法儿掏尽老爹体己的借口,将家里藏着的银钱混个干净, 等气死了老爹,他浑家又是个唯唯诺诺泥土脾气人, 更加没人能管束。

  过不得多久散漫日子,家里钱便花得干净,从此左邻右舍再没了好日子过。他今日往东家赖在篱笆墙下,硬说年久失修的瓦砾砸了他家米缸,明日往西家见人出来便滑在那里,从哼哼唧唧到破口大骂,使劲浑身解数只为能敲得一笔竹杠。

  再后来碰瓷敲诈扯皮,无一不为,每回得了银子,也不顾家里一双儿女饿得嗷嗷直哭,顺手拿了银子或吃或赌。

  只是苦了他这贤惠浑家,嫁了这样混账男人,拖着两个孩儿,每日像个锯嘴葫芦一般过苦日子,整个人如同经冬打了霜的黄叶菜,年纪轻轻的娘子全无半点精神处。

  可便是如此,有个顶户的男人到底好过没有。

  出事的前一天,范大郎正在外面吃了酒回家,他浑家照常伺候他洗脸上床,还怕扰了他,另偎着两个孩儿在小床上蜷了一整晚。

  天亮之后,她照常喂了鸡,喂了猪,交代大女儿看好小弟,自己出门洗了衣服,却不妨误了时辰。

  怕再为做饭迟了挨巴掌,范家娘子净了手急急忙忙往回赶,到家时却见昨晚掩好的门户仍旧关着。

  “你爹还没起?”

  大女儿乖乖给弟弟喂米糕,摇头嫩生嫩气道:“不起不起,爹爹不起。”

  她松着喘口气,忙忙舀了剩的半勺陈米,湿芦苇点了半天,整个厨里都是烟雾,呛了她半天,还不敢出声音。勉强忍着煮了小半锅米粥,思量着要再说两句好话,才能让范大郎留些钱在家里。

  她做完饭时,已经是下午,范大郎想是睡得沉,到如今都没醒来。他浑家也不敢去喊,一家人糊里糊涂等到晚上。

  范家娘子只得战战兢兢,打算开了门喊他,可一开门时,整个村子里便听到了她这一辈子都从未发出过的可怖叫声。

  消息蔓延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县丞衙门便接了诉状,快手带人封了范家。

  整个村子一时都惶惶不安,这村落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便有矛盾处也都是牙齿碰舌头,松松便罢。

  谁曾想着人命案子竟然出在了自己的家门口!

  “这便是从衙门处打听得的讼词。”秦司事将打听得的消息合出文卷递给钟应忱,欲言又止。

  钟应忱匆匆翻阅一遍,问道:“不知现场缉问几人,录囚几人?”

  “凡与范大郎有关的都问过,他树敌甚多,凡与他交接的多半都有些恩怨。可如今羁押在牢里的,便只有…”

  他看了一眼钟应忱,有些不忍:“只有小秋一个。”

  钟应忱呼吸陡然杂乱,他把捏着文卷的手背在后头,努力止住它细微的颤动。

  那也就是说,目前嫌疑最大的,唯有池小秋!

  “有恩怨的既然这么多,为什么单单捉住了小秋?是为她孤女一个,好做结案的冤魂,还是为她容易拿捏,只要草草一关,便再也无人为她申辩?”

  钟应忱的声音早就失却了平日的平淡,讥讽、怨怼、愤慨,种种情绪横冲直撞,全挤在这一句话中,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秦司事冷静的声音,就如同割开一把尖刀,以一种冷漠而决然的姿态,割开现实残忍的纹理。

  “你说的,对,也不对。”

  “从范大郎房中搜来的吃食,只有两样,一包粗饴糖,与两块玉带罗糕,俱都验出了砒。霜。其中那包饴糖做工粗糙,油纸上什么标记也无。可玉带罗糕便不同了,看着便是精致吃食,上头印着四个字。”

  钟应忱只觉从上到下的血,一齐都冷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的,他和秦司事喃喃念出了那四个字——

  “云桥池家。”

  “验尸的尸格已出,在范大郎腹中,这两种吃食都能寻到,因为时候已久,混杂在一处,早分不清吃下去时带毒的是哪个。”

  秦司事转身看向钟应忱:“事到如今,跟物证有明白牵涉的,唯有池小秋,若是你,你要去捉哪个在案?”

  突然间,钟应忱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豁得站起来,嗓子嘶哑:“司事可有办法,让我看看物证?”

  秦司事摇头道:“那物证如今正在衙门,连我使了许多银两,也只能探听些口头消息,若不是经手此案的人,断不可能见到物证。”

  扑通一声,钟应忱忽然双膝跪地,秦司事一惊,正要上前扶他起来,却动不得他半分。

  “衙门那边,还要请秦司事多多费心,若有缺银钱处,只管告诉我,花了多少钟某愿意几倍找补。若此事得过,以后但有用得我处,便性命交付,也无犹豫!”

  钟应忱顿首在地,久久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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