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34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秦司事叹道:“牢头那里,我能打理的尽会助你,只是牢里多半是吃苦,便是人命案子,淹禁狱中,也不得多过十日,剩下的,便需你自己想办法了。”

  钟应忱喉头微微一动,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又深深一揖,刚要转身,秦司事又叫住他。

  “若是能带进去什么话,你可有什么要说与她的?”

  钟应忱转身,一向黑沉的眼里,涌动着孤注一掷的绝然,炙热而耀眼。

  “让她等我。”

  “千万别认。”

  “我会带她出来。”

  北辰星七星连珠,巨大的勺柄半横在天际,池小秋看着又往西移了一点的淡月亮,又捡起石头,在墙上刻下一道印记。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从她进来已经有十四个时辰了。

  开始时,她还会思索,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陷害于她。可是想得脑壳都疼了,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历了茫然、愤怒、茫然、焦心、恐惧、麻木等一系列的心理历程,池小秋对于自己这番际遇已经懒得再有波动。

  甚至还有了看星星的兴致。

  看着看着,这漫天星子便化作了一粒粒芝麻,又仿佛一颗颗珍珠米,只待她揉了,搓了,压了,蒸了便能成一道菜。

  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是一碗粥,早就凉了,肚子咕咕叫了半晌,池小秋让自己养刁的胃口如今也无可奈何,只能仰头喝了几口。

  真是清汤寡水!

  米是旧年收上来的,该在仓里堆了好几年,早已经耗透了田间地头浸润的稻谷气息,只要稍微加水一滚,就碎成了渣渣,吃在嘴里,如同河底粗粝的碎沙,但哪怕是这样,在已经饥饿了许久的胃里,仍然能品出残余的一丝香气。

  池小秋又想起她平日煮出来的粥,一粒粒新米浸在水里,吸饱了水汽,变成胖乎乎白莹莹的模样,用山上的松木做成炭火,一点点地煨。煨到山林里的清香都溶在里头,煨到勺子轻轻一推就能触到它的软糯,煨到一颗颗都开了花,浮上来起了一层粥油,三九天喝下去,暖烘烘进了肚,舒服地不想起身。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往她这里看了一下,池小秋立刻横过去一眼,她吓得立刻一缩,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池小秋所坐的稻草。

  那里正是墙上高处小小一方铁窗下面,正是牢中少有能投下阳光的地方,原是她睡觉处。

  每间狱中都有个狱霸,凭借着身高力大,能占着牢里最干松的草铺,每顿发放的最好的饭食,还能支使了人为他当牛做马,只要不出人命,牢头也自去寻自在。她好容易凭着一身力气混到这个位置,却让鸟打了眼,撞上了刚投进狱中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满心愤懑处,几下便将她踹到了地上,一脚踩得她动弹不得。

  偏她杀猪般叫起来时,牢头正在打盹时,让她吵醒之时,也不管青红皂白处,只以为她又在欺负新人,又上手教训她一顿,呵斥道:“若再看你为非作歹,给咱家添乱,你便等着!”

  昔日的狱霸:嘤嘤嘤,你老睁眼看看,为非作歹欺压人的,是她啊!

  可惜她在这间狱中早已是人人喊打的所在,再无人替她说话,只能缩在最湿暗的角落,抱紧可怜的自己。

  旁人这一日没了她兴风作浪,难得睡个好觉,睡得正香时,外面狱门便有了动静。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走道处,两点亮光从愈来愈近的灯笼里透出来,照亮几双方头皂靴,脚步声杂乱又不耐,池小秋一下子惊醒过来。

  全身血液冷了又沸沸了又冷,池小秋脑中闪现过无数画面,夹手的拶指,杖刑的板子,滚烫的烙铁,甚而还有亮闪闪的砍头铡。

  锁链被打开的声音,有人推了木栅栏门,不耐烦喊道:“池小秋,出来!提审!”

第38章 谁来问话

  刑房从外面看来, 与别地没什么不同,可一被押进门,池小秋便不由打了个寒战。

  冷、暗、黑, 这里的窗子比别处开得更高更小, 好似不愿给人留下丝毫可供呼吸的空间。从明到暗, 池小秋的眼睛好一会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有人推搡着她坐下,池小秋一个踉跄, 倒在了椅子上。绳子绕了好几层箍住她的手,牢牢反剪在后头, 活动不了半分。

  池小秋只得往后压去, 来减轻些痛楚,头却碰着一个木柱。

  她竭力侧头,见那根粗大木柱绕着碗口粗的麻绳, 不知被什么浸过, 各处都呈现出乌沉沉的色泽,甚而发黑。

  鼻尖嗅到一丝腥气, 池小秋头皮一凉, 瞳孔剧烈收缩。

  那是——血!

  是年久日长间一次次刑囚时,在这粗糙纹理间, 浸透染透了一层又一层的血!

  求生的执念,在她在还未思考之时,便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双手在迫切地寻求自由, 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那反复缠绕的绳子竟崩断了大半。

  一个声音告诉她:“快逃!”

  可越过了恐惧之后, 回归的理智却牢牢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押她过来的捕快忙着在她面前放上两张官帽椅, 上面铺着四方方蔺草心绣绒锁边的坐垫,洁白如玉又能让肌肤生凉,外面有人递了点心进来,一张白瓷碟上码了好几样细巧糕点。

  池小秋定定看着这些物件,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又给了她抗争的决心。

  前来问她的有两人,一个长脸浓眉,一个方脸广颐,相貌截然不同,可眉宇间的急躁却如出一辙。

  “你可认识范大郎?”

  长脸人将声音放得凶悍,不像是问话,倒像是在定罪。

  池小秋原还想要好好说话的心,一下字全然消解,她冷哼道:“范大郎?不认识!”

  如今把她捉在这里,慢说是饭大了,就是米烂了,她也顾不得了。

  “休要狡辩!便是死的那个!”她的不耐陡然激怒了问话的人:“你还不知道为甚要押你进来?!”

  好似在滚水里哗得泼了一勺热油,池小秋原来千种不安恐惧骤然化作一股强烈的不甘,愤怨之情冲天而起!

  她冷笑道:“自我进来也有一天,可从没人与我说出了人命的是谁!要不是今天大老爷过来,我也要问问,到底死的是谁,凭什么要捉我进来!”

  “你…牙尖嘴利…”长脸人让她气得倒仰,指头指着她,止不住发抖。

  “好了,周先生,若是如此问话,怕是天亮也问不出来,还有多少时间能耽误得?”旁边的方脸揉揉眉心,有些厌烦,他微微侧了侧身,从这个角度,更能看得清池小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

  他温声道:“你是池小秋,今年十四?在云桥开了个食铺?”

  池小秋撩起眼皮看他一下,又垂下来:“是。”

  “你——”旁边的周先生又要跳脚,却被方脸一个眼神止住。

  池小秋这便知道了,这场问话的主角到底是谁。

  “听说范大郎死前三天,在云桥上和你起了争执,可是如此?”

  他和颜悦色,可说出的话却如同在万里深渊布下步步陷阱,只等池小秋一个是,便合拢了洞口,永远将她锁在炼狱。

  池小秋答得愈加小心:“我这摊子上,一天也能遇到好几个来碰瓷找茬的,要单单说来我铺上起了争执的,真的记不清。”

  “真的记不清?”方脸话音里带了讥诮,他从随身带来的油纸包里,小心夹出一块点心:“云桥可是有人作证,前日范大郎又到过你摊上,还买了一块玉带罗糕。”

  “前日?”池小秋皱眉思索,冲口而出:“那天我在家做了一天的百果糕,并没去摊上!”

  “可是…听说这做玉带罗糕的手艺,并非人人都会。既如此,只要糕卖了出去,你在与不在,又有什么两样呢?”

  池小秋气得笑了,她直接戳破了方脸那一道浅近心思。

  “横竖都一样,那我便点个头画个押,好省了老爷的力气!可是这个意思?”

  那还来问她作甚?

  周先生啪得将茶盏磕在桌上,指着池小秋鼻子道:“你休要——”

  “狡辩?撒泼?”池小秋迎上他的愤怒,丝毫不惧,言语间是比他还要慷慨的正气:“难道我说了实话便是狡辩?难道凡是否了你的话,就是在撒泼?当日我和同乡兄弟为了东市叶价跑前跑后时候,便是连柳湾的主簿唐老爷都没说过我这话,你比主簿老爷还要神气不成?”

  池小秋这一句话,如同巨石入湖,震得两人都是一凛!

  方脸打量着她,谨慎问道:“你认得柳湾的唐主簿?”

  池小秋对着他们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根本不屑答他们。

  这万事不怕的模样,便是了。

  两人对看一眼,不敢再如之前一般逼问。

  方脸思索片刻,将托在帕上的那块糕点拿进,换了个称呼:“池姑娘,你看看这块玉带罗糕,是不是你家的?”

  池小秋仔细端详片刻,斩钉截铁道:“不是!”

  “可这上头可是刻着你家的名号——”

  池小秋直起身来,眼神清亮,字字清楚:“我家的玉带罗糕有碎核桃,青梅红梅,桔饼饴糖,糯米粉筛了许多遍,细得手捻才能起来,可这块呢?”

  她瞄了一眼这块糕,眼里的嫌弃明晃晃不曾遮掩:“一没有青红梅丝,二没有桔饼,糯米粉糙得能噎人嗓子,连蒸出来的模子都不对,若我做出这样的吃食,断断没有脸面卖出来!”

  方脸将信将疑看了一眼糕点,竟觉得,好像真是如此。

  正在此时,旁边的周先生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向着池小秋道:“你…你…你怎么没…没…!!”

  方脸人一抬头,才发现池小秋愤怒之下站了起来,两手两腿皆无束缚,捆手的绳子就断裂作两截,凄惨地扔在一边。

  他进来之前,曾被反复叮嘱,说这女子年纪不大,却有着一身蛮力气,而此刻,池小秋若是想对他们两人出手,便只在咫尺之间!

  正在冷汗涔涔间,却见池小秋退后两步,重又坐了回去,任由外面冲进来的衙役又五花大绑将她捆得密实。

  池小秋丝毫不反抗,只是这捆人的衙役生怕不牢实,一遍遍狠狠杀着绳子,池小秋吃痛,不由皱了眉头。

  不知怎么,方脸人忽然看不过眼,他抬手道:“不必,马上便要押回去了,你们看着便好。”

  他将将要跨出房门时,突然转身问池小秋:“池姑娘可有人在外打点?柳湾虽近,却近不过衙门前朱门一扇。”

  池小秋一笑:“自然有。”

  至多,至少,都有一个钟应忱,从不会让她失望。

  便是在他不在的时候,也能为她竖起一道屏障。

  当日钟应忱教她官制时曾道,柳湾的唐主簿,官位虽比柳安县丞低上不少,可不妨碍他有一个好舅舅,正是那县丞的顶头上司,掌握着明年三年一次官员考满的关键。她牵涉的事既是人命官司,至少也是要层层上报的,若她真和唐主簿有些许瓜葛,好歹能为她争得一些时间,让经手此案的人,不会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地,便往她头上扣屎盆子。

  横竖,他们也不敢跑去柳湾去问问唐主簿,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池小秋的人!

  周先生一出了门,便问方脸人:“何师爷,你真信那丫头片子识得唐主簿?”

  他虽是在问询,可自己尚在犹豫不决。

  只因他还从没碰上人命缠身,还如此无所畏惧的人,今晚这话,分明不是他来问,而是那丫头问的!

  实在憋屈!

  方脸的何师爷大步走了一会,才淡淡道:“她和她兄长,确实在柳西叶案中出了许多力。不管识不识得,这案子,总是要办的。”

  “咱可就剩了八天!从头再查——晚了罢!”

  范大郎正是被毒死的,房里搜出了带毒的糕点,上头有着云桥池家的印记,恰好这食铺的主人还与范大郎刚有过争执,更有人作证前两日范大郎在云桥买过这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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