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38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要说她这模样,若愿意做我娘子,便是让我去杀人,也值得了!”

  听了这话的秀娘嘴角一动, 撇出个嘲讽轻蔑的弧度,转瞬便又哀哀往下耷拉。

  可她不知, 恰好跪坐在她斜对面的钟应忱,一直在关注着她一举一动。

  神色反应, 尽收于眼底。

  “放她进来!”

  只让大顺娘子晃了一眼的柳安县丞早就回过神来。本来已经安稳要结的案子,又让人横腰拦截了一道,他脸上黑气缭绕,心里直堵得慌。

  管她什么好样貌,与这事牵扯上了干系,也算不得佳人。如此一想,他语气愈加不善。

  “堂下何人?何故硬闯公堂?”

  大顺两眼盯住她,慌乱而急切,还带着些难与人言的乞求,他斥道:“阿姝!你快回去!莫要在此添乱!”

  阿姝这会反倒不慌了,她向着大顺一笑。

  这大约是这一辈子,大顺与她说过的最凶的一句话。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柳安县丞砰砰拍着惊堂木,押着大顺的衙役听出了他的不耐,忙堵住他的嘴。

  大顺只得翻着眼,不停地扭动挣扎着,呜呜呜呜乱叫,道道铁链在他身上绞死缠紧,现出一道一道沟壑。

  阿姝只觉千刀万刀一齐扎在心底,痛楚如此深刻,胜过于她每次以为自己落入地狱的那个瞬间。

  她死死扣住不自觉要往前扑的腿脚,往前踉跄行了一步。

  一片嘘声。

  这时堂下众人才知道,为何这般姝丽绝色之姿,偏嫁了一个家贫貌平之人。

  原来是少了一条腿!

  阿姝竭力让自己的眼不要看向大顺,可却难忍声音中的颤抖。

  “民妇阿姝,是大顺之妻。村西范大郎,是我用药毒杀,与我相公绝无干系,我愿以姓名担保!”

  柳安县丞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大了一圈的头,说话间已经疲累得虚弱许多,一时连已经去了黄泉的范大郎也被怨上。

  到底是怎样一个泼皮,才能惹出这满城的仇家!

  “范大又与你有什么仇怨?”

  阿姝垂下眼,怔了一会,正当县丞不耐要催问时,才听见一声冷笑,从她娇红柔嫩的唇齿间逸出。

  “若我说,既生了范大郎这样的儿子,合该在出生时便活活溺死,不然留下来祸害世间,倒脏了我的手!”

  她往范大郎蒙着白布的尸体处斜了一眼,黑洞洞的瞳仁盛满了厌恶,好似看见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冷若冰霜却又从容自在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有什么仇怨?似乎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次次羞辱我夫君,让他每日承耕种之劳时还让受唾骂之苦。不过是如噬骨之蛆一次次趴附在我家中恨不得榨干最后一点血,敲碎最后一根骨头。不过是欺我夫君心性老实,用计诱他债台高筑。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小人,可那天我才知道,哈哈哈哈哈,人?我呸!”

  说到此处,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高亢如尖刀,捅向众人耳朵。

  “他是个杂碎!是个披了人皮的禽兽!是该压在九层地狱受千百遍焚火烹油之刑的恶鬼!”

  只要一想到那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便恨不得天上闪着的每一道闪电,闷的每一道滚雷,世间的每一把尖刀利器,最骇人最让人痛不欲生的苦,全都施范大郎身上!

  一片哗然中,大顺陡然间瞪大了眼睛,血红的眸子睁到极致,两手倾力向前挣去,喉咙间嗬嗬作响。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秀娘哭红了眼,往她身上扑去,想要与她厮打。

  “你胡说!”秀娘又愤又气:“当着已死的人,你便不怕天打雷劈么!”。

  她家中还有一双儿女,若是这样的罪名传了出去,女儿儿子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天打雷劈?”阿姝哈哈大笑,她转向范大郎所在之地,纤手一指:“天打雷劈?你该想想,要是老天有眼,该劈的是谁?!是这色中恶鬼!等我也一块去了地下,便要看尽他是怎么日复一日受着极刑,趴在我面前永生永世不能解脱,我等着那天!”

  她这话里诅咒,浓浓的恶意,让秀娘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好了!”柳安县丞心下发寒,故作不耐打断了她:“你便好好说说,如何毒杀了范大!”

  阿姝一笑,好似最摄人心魄的凝血之花倏然绽放,启唇慢慢道:“他来威胁我,若我说出此事,便让大顺即刻偿了所有银钱,让他永生永世抬不起头来。可他真是长了个极蠢的脑袋,偏偏还贪尽了小便宜。爱甜是吗我便自家买了饴糖,中桥十二街上药铺的砒。霜最毒,我托人买了过来,制成一份大礼。我故意在他醉酒时走在前头,将饴糖落下…哈哈…真是痛快…我还以为他死不得了…”

  她开始时还昂着头,到后来便慢慢垂了下去,声音渐低渐渐断续,一点殷红落下,在堂前的黑云石地砖上溅起一朵血花。

  “她服了毒!”

  何师爷惊叫,两边忙过来人,将她翻过来。

  只见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口中溢出,她的目光越过许多跑来的人,渐渐落在不远处,大顺身上。

  大顺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两个衙役正在怔忡处,根本拉不住他,被闪了个趔趄,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顺甩开周围所有人,将阿姝抱起来,无助地抹去她不断涌出的血。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绝望眼中涌出来,他不断抚摸着阿姝头上的伤痕,呜呜做声。

  旁边有人不忍,帮他扯了塞在口中的布,才能听见他近乎哑声的哽咽。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的唇一遍遍动着,出不得声音,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可阿姝听懂了。

  她只是抚了抚大顺的脸,艰难地道出一句:“做你…娘子…我…”。

  从她出生,到离开,这二十四年,终于是撑过去了啊。

  幼年失母,父亲早逝,她眼见晓莺啼,纸鹞飞,杏子熟,生命的倒计时在滴答作响,一个空有美貌的拖油瓶,天生带疾,又不良于行。她安静地等待叔父给她指明一个归路,好过完不知是几年还是几日的余生。

  大顺便是在那个时候走进了院子。

  她朱颜秀骨,他粗容粗貌。她孱弱多病,他家境平常。她喜在书中看山川大河,他只会闷头做活大字不识。

  她像一条藤,攀附在人身上,任大顺如何拼命赚钱,也不能阻挡一场又一场的缠绵病势,将方攒进兜中的尽数掏出,旧债未平,再添新债。

  终于,在范大郎的诱哄下,落在这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傻子啊,何苦要为了一个不知能活多久的人,舍去自己这一身性命。

  她尤记得一日半睡半醒之间,大顺给她打扇,悄声唤了她两三遍。她好奇心起,故作不知。

  便听那呆子小心翼翼道:“阿姝,做我娘子,你可真心欢喜?”

  她一时呆住,呼吸故意愈加绵长。

  隔半晌,他才高高兴兴道:“我便知道,我也欢喜。”

  不说话,便没有否认。

  又是一会静默,他又喃喃道了一句:“是我这辈子,顶顶欢喜的事。”

  为什么那时候,她未能答一句:“我也欢喜。”

  大顺没能等到那一句迟来的话。

  手倏然垂下。

  大顺眼里早没了旁人,他死死搂住阿姝,一声声唤。

  谁也未曾料到,这事竟能如此收场,一时都呆在那里。

  何师爷扯了柳安县丞好几次,他才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惊堂木拍得有气无力:“犯人既已畏罪自裁,范大郎案便可作结。嫌犯安大顺、池小秋,与此案无关,无罪归家。范妻秀娘,着领尸身归家自行安葬”

  终于缓过神的围观众人都摇头唏嘘,看向秀娘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有人摇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流言流语纷纷而来,秀娘低头听着,肩头慢慢打颤,就在她快要起身时,钟应忱明明白白看见她往池小秋处看了一眼。

  怨恨而又失望。

  范大郎的死,若与秀娘无关。那她的那些古怪之处,又该作何解释?

  第二次才搜查到的仿制糕点,被捏碎压起的玉带罗糕,对着何师爷问话时的频频示意,堆满尘土的墙砖之后崭新的时新首饰。

  众多线索串联做一条线,钟应忱脑中一闪。

  他陡然间转身——

  这笔账,该轮到他来讨了!

第43章 诬告反坐

  “等等!”

  心神俱疲的柳安县丞本想快些回到后衙歇息, 刚要下堂,却又让钟应忱拦个正着。

  “你还有何事!”

  “大老爷,此案怕是尚有存疑!”

  本来要散去的众人一惊, 都顿住了脚步, 纷纷回转身来。

  嘎吱一声, 柳安县丞只觉头更痛了。

  “不是已经判了安大顺与池小秋无罪了么!人证物证俱在,方才那妇人述说案情之时, 本老爷可没硬逼着她,还有什么疑惑处!你既是读了些书, 该知道按律, 无故扰乱公堂,可是要仗十下的!”

  柳安县丞话语中已经隐隐含着威胁。可惜,钟应忱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更未像他期待中那般闭嘴, 反倒直起身来,愈加庄肃。

  “当日从范大郎房中搜查出的, 不只是安家娘子送出的饴糖, 还有一块同样含了剧毒的糕点。”

  柳安县丞冷笑一声:“怎么,你是不满我未将池小秋再关上几日, 好好彻查一番这糕点来处么!”

  “大老爷洞若观火,已经查得这糕点与池家无关。可与池家无关的糕点,如何就偏印上了池家名号,放入范家, 不过几日后,范大郎便被毒杀!”

  钟应忱冷静如常, 转向在站在柳安县丞旁边的何师爷。

  他看过来的一刹那,一心想要息事宁人的何师爷便有了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 他便听见钟应忱毫不犹豫将他拖下了水。

  “临来之前,何师爷重又查了范家宅院,却发现了几件新鲜玩意,或可帮忙解解这难解之处。”

  柳安县丞沉着脸,也跟着看向何师爷:“三郎,可是如此?”。

  一时间,何师爷冷汗直冒,恨不得立刻便失了踪迹,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确实…查了些新东西。”

  柳安县丞厉喝:“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眼下只想将何师爷也打上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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