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98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忍得难受,王二郎只能转作吹嘘:“咱们柳安镇上到底小地方,连屋舍都是窄窄的,住得忒不畅快!”

  便有人笑话他:“那也只是你家穷酸,城北徐家桑家陈家,哪一姓没有二十几间房,两三进!偌大的花园子,逛迷了你的!”

  王二郎红了脸:“两三进算什么!郡王府都有七八进,大门得有四五间,几百上千个屋子,每天住上一间,一辈子也住不完!”

  周围终于又有人搭理他,王二郎说得兴起,扯了自己新上身的衫子道:“ 这衣裳是府城里郡王府里赐下的,旁人却没福穿。”

  旁人正要问个端的,却见新来一人冷笑道:“你这身上是临县仿的松江布,针脚不匀,雕绣不满,敢说是王府里赐下的?”

  王三郎不意有人眼尖,瞪眼一看,却是个极有风采的年轻人,刚要发怒,钟应忱又问道:“你当真与齐郡王有亲?”

  王二郎一口咬定:”那是自然!”

  “按制郡王府只得大门三间,屋舍四十六间,院落五进,若真如你所言,便是府邸逾制——”

  钟应忱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大不敬之罪!与他有亲者…”

  王二郎一时呆了,眨巴着眼睛急着撇清关系:“我…我没见过!我不认识!”

  钟应忱轻蔑笑道:“有亲者虽当不得大罪,也该劝诫一二!”

  来来回回仿佛在将他玩弄鼓掌,王三郎一时大怒,周围人又哄笑起来,臊他的脸。

  对视脸面如命之人,撕破脸皮面上无光,便足矣。

  钟应忱见他狠狠瞪过来一眼,仓皇而去,心中戾气稍解。

  小齐哥缩了缩脖子,庆幸自己未得罪钟应忱。

  街角忽转来一个身影,因走得太过轻快,总是不自觉跳上两步,小齐哥大喜,忙唤钟应忱。

  “东家从鱼市回来了!”

  却见钟应忱慢慢站起来,脸色更沉了。

  小齐哥纳闷回头,只见池小秋旁边还有一人跟在一旁,似是同她说着什么话。

  要糟!

  小齐哥想起方才自己开脱的那一大堆话,暗暗叫苦。

  东家!你自求多福罢!

第120章 玲珑红豆 …

  桑罗山实在是有些烦人。

  都到了鱼市, 池小秋顺着鱼缸鱼瓮一路看过去,想要去寻个头大身子胖圆的花鲢,桑罗山却不走,只在她身边, 一见停住便问:“这个是你要寻的那鱼?”

  于是一直到从鱼市转回来, 池小秋都甩他不脱,还一直瞄住添了两头胖头鱼的柳枝鱼笼,走过一街一巷便问上一遍。

  “可是累了?”

  “这篮子我来拎罢。”

  池小秋终于失却了礼貌:“不用,我力气大,拎得动。” 比起平日的客气,桑罗山还是更爱她生气的样子, , 眉毛扬起, 咬着唇皱着眉,气愤愤的。

  他几乎要笑出来:“力气大?能有多大?”

  池小秋听出了他的轻慢调笑,也微微冷笑, 迎头看见河边半歪到街上的大杨柳,便紧走两步, 轻轻一跃。

  好似没使出什么力气, 一截比碗口还粗的杨柳枝干便让她撇断了。

  池小秋拍拍手,轻描淡写:“别说这笼子,便是一整棵树,我也折得断。”

  桑罗山惊在当地,站了片刻, 抬头时,池小秋已走远了。

  他看了一眼耷拉下来的杨柳枝,忽而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女孩儿家,有些脾气,倒更可爱些。

  他环视了一下桥下。这一路尽是熟悉池小秋的街铺人家,他陪着走这一趟,大约也让许多人看在眼里了。

  池小秋本以为这便能吓住他了,且这人一向高傲,让她怼到脸上,总该有些气性。

  不想桑罗山仍是笑意淡淡,不远不近跟着,不时与她谈上几句吃食经便池小秋总是加快脚步,也不见他落下。

  刚下云桥,眼见要到店里,池小秋摸摸耳朵,暗自庆幸,终于能逃脱苦海,不必听人念经了。

  正一抬头时,却见店门前站着一个人,如高山静林,洒然直立。

  池小秋顿住,立在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钟应忱仍好端端站着。

  池小秋欢呼一声,像只山间麋子轻巧巧跳跃几步,直直冲了进去。

  “你回来啦?你甚时候回的?怎么考了这么久?”

  池小秋绕着钟应忱转上两圈,想伸手又不好意思,只能又反向打上两个圈圈,似是想起了什么,开了柳条鱼笼给他看。

  “我给你做个鱼头汤!听薛师傅说,考试费力又费神,还想吃什么?”

  池小秋低头想菜谱,一忽儿便报出一串菜名来,又拉钟应忱袖子,迫不及待想让他看看今早上的炸冰酪…

  桑罗山站于门前一会儿,忽然涌起强烈的不服气,便如他幼时帖经得了第一名,先生却将狼毫笔送与旁人一样。

  钟应忱本来一直落在池小秋的目光陡然旁移:“小秋,这位是…”

  “在下桑罗山。”他一步步上了台阶:“这…便是你与我说过的忱哥了?”

  池小秋被人点了名字,抬头茫然望了望。

  钟应忱方灭下的怒火便让这句话浇上油,汹汹烧起,他反手攥住池小秋,拉她往里间去:“你随我来。”

  后院就这儿点地方,临河有轩榭,院中有假山,墙边是围廊,偏钟应忱哪也不去,直拉着她穿过即将枯败的藤萝花叶,径往倒座房而去。

  这屋子又窄又小,连光也不分明,砰得一声,钟应忱将门一带,这屋里便只能看见朦朦憧憧光影细尘。

  池小秋还在愣怔,便让钟应忱抵在了逼仄墙角。

  这里本就暗,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形,垂下头时,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压迫与怒气,直压得人不能言语。

  池小秋有些不自在,才皱了眉,钳在肩头的力道便猛然放松。

  心中烧着的一团火,让他失了方寸。池小秋看他时需仰着头,脑袋略歪着,那双熟悉的黑湛湛的眼睛望向他,含着些微疑惑。

  钟应忱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她与人站在一起时的感觉,九天寒凉当头罩下,可愤怒和嫉妒却燃得更烈。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恍然间好似回到了两年前。

  他从泛着血腥味的河中藏了一晚站起之时,天地之间孤身一人的绝望。

  这是久违的钟应忱,一如他们初见之时,偏执,冷硬,但又不大一样。

  当初的他,两人也能做成兄弟,何况今日?

  池小秋在暗中慢慢摸索,触到了他的手,柔柔握住,细声问:“怎么了?”

  她手上还有些小口子,腻着些汗,唤起钟应忱每一次的记忆。

  逃荒路上无数次伸出的手,高家宴席后雪夜手笼里传递出的温度,送他出行时满背囊的路菜酱瓜,慢慢将他燥怒的脾气捋顺,安抚,熨平。

  钟应忱慢慢退出一步,窗前的光寻到了空隙,挤进来。

  “为什么同他出去?”

  “啊?”

  本打算耐心听他心事的池小秋,半张着嘴,愣住。

  钟应忱垂着眉眼,连嘴角都写着捺,同方才的愤懑悒郁不同,竟显出几分可怜兮兮。

  “为什么同他出去?”

  “他?”池小秋茫然片刻,忽然醒悟:“那个桑公子?”

  这名字让池小秋软软念出时,听着便更加刺耳,钟应忱不语,可眉眼重又染上层怒气。

  本是欢欢喜喜重逢的时候,原来惹出这一出的却是那个桑罗山,池小秋本就疑心他不安好心,这会儿更是生气了。

  “提他作甚!总惦记着咱们家店面,不是好人!”

  她愤愤不平这句话如一根针,戳破了钟应忱最后一点不安,霎时天高地阔,江水横流,一复如前。

  池小秋与钟应忱相处已久,只待他眉目舒展,便松下口气。正要开口,忽见他神情又是一暗,重又低下头,声音犹疑幽缓,格外落寞。

  “我…不够好么?”

  钟应忱一边寻摸自己的声调语气,一边暗戳戳忖度池小秋的神色。他虽不惯同高溪午一样披挂上阵串戏演角儿,但精心设计后,凄哀幽怨总是能表现出一二。

  他忙了这么久,得池小秋一两句哄,总是不过分的吧。

  这一幕演技很好,直让池小秋惊在当地。

  她刚遇见钟应忱时,是在刚出家门不久。凭着一把子力气勉强能保住些寻得的树皮叶子,所有的精气神都化为乌有,只有活命的执念支撑她活下去。

  直到第一次遇见周济,一出得粥棚,便是大的欺压小的,壮的抢夺弱的,为一粒米打死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钟应忱身形瘦弱,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让池小秋鬼使神差之下出手相帮的,便是他的眼神。

  疯狂、沉寂、仇怨、蔑视,千般情绪变幻不定此起彼伏,唯一没有变化,是沉默之下的坚忍。

  从此他迎风生长,不管抛在什么境地,好似都不曾慌乱动摇。只站在身边,就稳稳当当,帮他从兵荒马乱中掘出每一点生机。

  这样一个人,竟也有一天会茫然站在此处,小心翼翼问一句:“我还不够好么?”

  池小秋不识情字,不识心动,终于在此时知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缠杂情丝,都连在人心上。

  从此线的两边,便同生受痛苦喜悦,连一次皱眉,一次难过,另一人都能觉察出疼来。

  一如她此时。

  钟应忱悄悄看她,见池小秋一动不动,原本装出的落寞便成真了。

  他忍不住叹出口气,说好了慢慢等,怎么就这样着急起来。

  “走罢。”

  他话音才落,便见池小秋向前一步,轻轻软软的触觉落在唇间,不过转瞬即逝。

  轰隆隆,是平地惊雷,呼啦啦啦,是夏雨滂沱,满山青树碧草被火摧枯拉朽毕剥烧毁重又在北地的春天疯狂长起,数千间房舍轰然倒塌催倒又焕然一新直立在群山之巅。

  不过一瞬,就好似四季变幻沧海桑田,钟应忱眼睛不敢眨,直直看向池小秋。

  她的唇瓣柔嫩,如同涂上雨霁后粉蓝天边最艳丽的云霞,湿润润,让人心颤。

  池小秋仰起头,话语坚定带着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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