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云深
眨眼之间,一上午便过去了。
明乐帝觉察腹中饥饿之时,才惊觉已然过了午时,他本已约下喜才人一道用膳,却也给误了,心中懊恼不已,然又无处发作,只好闷着。
议政已毕,群臣散去。
于成钧自军司处出来,心情亦是大好。
看着天际流云,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出宫回府。
才过了保和殿,却有宫人追了上来:“王爷留步,太子殿下还有话说。”
于成钧见他果然是于瀚文身侧服侍之人,便停了下来。
片刻,于瀚文走来,莞尔道:“三弟走的倒是飞快,已是这个时候,我本想留你一道吃个午饭。”
于成钧说道:“多谢大哥,出来半日,我倒想回府。”
于瀚文笑道:“也是,你出去三年才回京,该和弟妹好生团聚团聚。素来听闻弟妹极是贤惠,治内有方,是难得的贤妇。”
于成钧听他提起陈婉兮,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来:“得妇如此,夫复何求。”
于瀚文瞧着他的脸色,嗤笑道:“你倒是大言不惭的,一点儿自谦也无。”
于成钧便说道:“大哥的正室,是江苏名门闺秀,风范更是女中翘楚。”
于瀚文笑说了一句:“也就这么说罢了。”
太子正妃,娘家姓孟,本是太后的外甥女,也是一位温婉贤良的千金。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于瀚文便正了神色,问道:“三弟,这谁都劝不动父皇,怎么你一去就管用了?”
于成钧微笑道:“皇上还没有昏庸至夏桀商纣的地步,若有重大军政,还是会临朝理政的。我不过是把要害一一讲与皇上听罢了。”说着,他不无讥讽道:“只可笑满朝文武,人人只在乎自己的乌纱,满心只有自己的前程,一星半点的风险也不肯承担。人人退缩,倒似是怂恿君王继续昏庸一般!”
&n-->>bsp;于瀚文脸上一红,但他脸皮厚实,转眼就过了,又问道:“那怎么五弟去反倒挨了罚,你却没事?”
于成钧说道:“这皇上,好歹也是国君。五弟纵然是皇子,但也是先君臣后父子。他不顾皇帝颜面,直闯进去大肆斥责皇帝过失。皇上要不罚他,也实在说不过去。不过是禁足几日,罚俸半年,已是宽恕了。”
于瀚文端倪着于成钧,只看那张刚毅有余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添上了内敛与沉稳,早不是当年那个为他莽撞出头,殴打皇子的三弟了。
他心中,蓦地一凛。
于成钧又道:“说起来,倒是有一桩事。臣想为大哥举荐一人,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于瀚文强打起精神:“三弟举荐之人,必定是人才了。”
于成钧便将罗子陵讲了出来:“此人原是西北军中的将才,武艺了得,为人机警,又精熟局势兵法。他本是杂号将军,如今已退出了行伍,并无官职。我将他带回京中,想把他补到军司处做一名巡查侍卫。大哥如觉得好,便举荐与大哥。”
于瀚文微笑道:“如此人才,流落民间便是可惜了。既是三弟举荐,便叫他来吧。明日一早,到军司处点卯毕,往东宫来报道便是。”
于成钧此行目的已然达成,便与太子告别,出宫而去。
一路上,他默思今日之事。于瀚文有意怂恿,他如何看不出来?然而,皇帝这般荒唐下去,也的确不是个长事。前怕狼后怕虎,那是什么也做不成的。欲成就大事者,既要敢为,亦要能为。
路上,他行经天香阁时,只见店铺生意依然热络。饶是大中午,依然客如流涌。
于成钧微微叹息,只道他媳妇是个做生意的人才,忽见两个路边的闲汉,指着天香阁比划着说道:“瞧瞧这么大一间脂粉铺子,生意这般红火,一日下来得赚多少银子?”
另一个说道:“该够咱们去德胜楼吃一顿了罢?”
原先说话的拍了他脑袋一下:“好没出息,一顿?怕是十顿也够了!听说啊,这天香阁的主家,就是肃亲王妃,有心思再开一家铺子卖绣品,这果然越是有权有势便越是来财!”
于成钧浓眉轻拧,这件事陈婉兮可一个字儿没跟他提过。
怎么说,他到底也是肃亲王,是王府的主人。以往他不在家也罢了,如今回来了,这么大的事陈婉兮是否该跟他商议商议?
想着,他心中便有些不痛快了,一抽马肚子,吆喝一声,往王府行去。
回到府里,于成钧也不急吃饭,径直去了陈婉兮的院子。
之前他才撂过狠话,这个月都不会踏进陈婉兮的房门,不然就把于字倒着写。然而眼下还没过十天,他也不管他家祖宗是否情愿,就转进了陈婉兮的住处。
进到院中,几个小丫头正洒水扫地,一见了他,各自面露讶异之色。
他不理会她们,径直登堂入室,转了一圈,却见屋中静悄悄的,唯有那自鸣钟哒哒走着。
于成钧正在堂上立着发怔,梁氏忽一阵风也似走来,陪笑道:“原来王爷来家了。”
于成钧随意点了点头,问道:“王妃呢?”
梁氏笑容可掬:“这不是谭家送了一对荷包鲤鱼过来,娘娘过去看了。”
于成钧奇道:“荷包鲤鱼?”
梁氏说道:“正是,谭家承接皇宫采买等事宜。如今宫中喜观玩一种红鲤鱼,便是他们负责运送进京的。前儿谭二爷来家,说起要送给娘娘一对。但后来谭二爷去谈买宅邸的事宜了,这事儿便耽搁到如今。”
于成钧听到“谭二爷”这三字,脸色不由沉了,问道:“这谭老二可是谭书玉?”
梁氏点头:“正是,娘娘的远房表哥。”
于成钧满心不痛快,哼了一声,将外头的官衣脱下,随手丢给了梁氏,自己便大喇喇在一张椅上坐了,言道:“爷便在这儿,等她回来。”
梁氏答应着,退出门外,寻了个小丫头:“跑去报信,王爷来家了,叫娘娘快回来。”
于成钧在屋中闲坐,四下张望,便见之前他替陈婉兮讨来的那对琉璃盏,放在博古架上,擦得晶莹,泛着五彩光泽,显然很受主人的喜爱。
看见这对琉璃盏,于成钧心中倒舒坦了些。
那姓谭的送了两条红鱼又怎样?还不是养在外头的池子里,刮风淋雨的。待哪天陈婉兮记不得了,他便将那两条鱼宰了炖汤!
他送来的琉璃盏,可是被他媳妇当做宝贝放在屋中早晚观玩呢。
正当此时,忽有一道小奶音传来:“爹爹……”
于成钧一怔,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小人儿穿着豆绿色的小夹袄,豆绿色的绸缎裤子,足上蹬着一双蚕豆瓣小棉鞋,怀里抱着个小布老虎,跌跌撞撞朝他走来。
这小人儿脸白嫩嘟嘟,大而明亮的眼睛,笑得几乎弯了,脸颊上两个小酒窝,像极了陈婉兮,正是他儿子豆宝。
原本,豆宝不肯接近他,但凡他来定要大哭。
于成钧本为此事烦乱不已,有时深夜难免甚而会想起当初自己出生时的冲克六亲的传言来,更是憋闷暴躁不已。
此刻,见豆宝自己朝他走来,还喊着他爹爹,他顿时狂喜不已,满心都在沸腾。看着眼前瓷一般的小小人儿,于成钧只觉得心中漾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情,温暖且柔软,仿佛直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
心底里,似乎有什么正在苏醒。
他俯身,将豆宝小心翼翼的抱起,似是在抱一件极珍贵心爱的易碎品。
豆宝果然没有再哭,坐在他膝头,玩着布老虎,咯咯笑着,叫他:“爹爹……”
这一声小奶音,将他的心都叫化了。
这在沙场生死阵上杀出来的七尺汉子,这会儿鼻子竟有些酸涩,他低声道:“宝儿,你叫我爹?”
章氏本带着豆宝在一边玩耍,见王爷在屋中,想起之前王妃的嘱咐,便将豆宝抱到了正房。
没了夜啼草,豆宝自是不再怕他,陈婉兮已教过他这是他爹,他爱的布老虎也是这男人给的,又有血缘天性相吸,见了他便自己靠了过来。
他玩着那只布老虎,笑嘻嘻道:“娘亲说的……小老虎,宝儿喜欢。”
于成钧只觉得眼眸一热,将孩子搂在怀中,蹭着他的脸颊。
孩子面颊柔嫩,顿时叫起了疼。
“那两尾鱼就养在后山池子里,再栽上几株荷花,夏季正好赏玩。”
清脆的女音落地,一道窈窕身影晃进门中。
陈婉兮立在门边,见了屋中情形,不由一呆。
望着男人抱着孩子亲昵的样子,她心中一阵异样,仿佛有什么从心坎上爬了过去。
第41章
陈婉兮手扶门框,看着室内的情景,不由出起了神。
不知为何,于成钧与孩子玩闹的样子,让她心头漫过了一丝暖流。这种经历,她以往可从未有过。
跟随她一道回来的杏染,见她无语出神,微微诧异,轻轻问道:“娘娘?”
陈婉兮回过神来,迈步入内。
豆宝坐在于成钧膝头,瞧见母亲,便伸出了藕节般的两只小手,小嘴喊着:“娘亲,抱抱……”
陈婉兮走上前来,俯身将孩子抱起,向于成钧问了个安,说道:“王爷几时回的府,倒是不曾知会妾身。”
这话虽是问句,但话音却平平,似是对于成钧前来并无半分的喜悦之情。
于成钧坐在椅上,睨着陈婉兮,见她一袭家常装束,只是今日梳了个极新鲜的发髻,一头乌丝在脑后高高盘起,两鬓却垂至胸前,勾勒着她的鹅蛋脸越发显得小巧精致,凸显出了那尖尖的下颌。
无论何时,无论见什么人,她总是衣装齐整,妆容精致。这个女人,似是永不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只有那么两次,一次是自己归府那日,想来她房中过夜,虽是转瞬即逝,他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惊恐。另一次,便是自己拿了布老虎给豆宝,却惹得豆宝大哭时。那日,她几乎乱了方寸,口不择言,也忘了身份忌讳,仿佛这孩子是她唯一在乎的人。
于成钧倚着椅背,健阔的身躯微微后仰,双手环胸,面上带着几分慵懒的神态。
他说道:“人送来两条破鱼罢了,王妃也要亲自去看?”话才出口,于成钧自己倒有些怔了。好容易今日氛围还算融洽,他本想同她说些家常话,把前两日的过节就此揭过去。谁知,才张嘴,舌头仿佛不听自己的使唤,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陈婉兮抱着豆宝,面色淡淡,从容说道:“虽是小物,但府中每日千头万绪,便都着落在这些许小事小物上。如若不慎,恐有蝼蚁溃堤之祸。妾身忝居王妃一职,自要妥善打理王府内务,不敢懈怠。”说着,又朝于成钧一笑:“王爷是领兵打仗之人,在王爷眼中,这些事自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妾身只有内宅这方寸之地,所有的小事在妾身眼前都是大事。”
她不着痕迹的给了于成钧一颗软钉子,于成钧被噎了这一下,竟不知说什么为好了。
他摸了摸鼻子,颇有些懊恼,原本他这会儿过来是有意和好,可鬼使神差的一张嘴就冒了那么一句话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这两日总有人在他耳朵边叨叨,他不在这两三年里,谭府对肃亲王府的颇多照应,及王妃与谭书玉往来密切。
他当然不是信不过陈婉兮的操守与为人,然而一想起当年那些旧事,他便满心不痛快。
尤其,分明他和陈婉兮也是自小相识,偏偏陈婉兮把那些事似乎忘了个一干二净,对谭书玉记得倒是清楚。
于成钧一时没有言语,陈婉兮面色微冷,敛下了眼眸,又道:“王爷此刻过来,便是专为此事训斥妾身的么?”
于成钧脱口道:“那自然不是。”话音落地,却又没了言辞。
夫妇两个相对无言,唯有王妃怀里不知事的娃儿,依旧咿咿呀呀说些意义不明的词语,不知在开心什么。
陈婉兮弄不明白他的意图,便在一旁坐了,低头调弄孩子,不再理会于他。
于成钧在旁瞧着,同孩子嬉戏的陈婉兮,褪去了平日里的冷淡漠然,姣好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光辉,温柔美丽。
然而这样一幅场景,却将他排挤在外。他是陈婉兮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却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他想靠近她,却无从着手。她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他。
豆宝和母亲玩了一会儿,忽然又朝着于成钧伸手,呀呀着:“爹爹,抱……”
陈婉兮有些诧异,这孩子纵然不大怕生,但也鲜少能和人如此亲昵。自从于成钧回来,因夜啼草作祟,这父子两个满共也不过见了几面而已。豆宝肯主动同他亲近,陈婉兮着实有些意外。